香氣沉凝的紫宸殿內,太子李亨拿著奏章的雙手不斷顫抖,王鉷工工整整的楷字,在李亨眼裏都變成了一把把射向自己的匕首,將他割得體無完膚。


    “違紀攜幼子出征”、“敵酋險遁”、“斬草未除根”、“移拔之子逃竄,移拔之女收容家中”等字句如同銳利的長槍短戟,不斷刺痛著李亨脆弱的心髒。


    “難道聖人要再興大獄?降旨讓某參加朝議其實就是因為這份彈劾奏章嗎?這是李賊的意圖還是聖人的意思呢?”李亨的心裏七上八下,已經完全慌了神。


    李亨自認為不是一個有大誌向的人,從小就想著以普通皇子的身份度過一生。其實他生母楊貴嬪家世顯赫,係關中名門,又自幼在王皇後身邊長大,作為皇後的養子,在諸皇子中還是有較大優勢的。


    但李亨一直認為,自己的身為三皇子的排行和相對中庸的能力距離含元殿中的寶座特別遙遠,故從未奢望過太子的位置。


    起初事情也確實是按照李亨認為的方向發展的,父皇即位才三年,就立了英姿勃發、風流倜儻的二哥李瑛為太子。


    李亨和這個皇兄雖說不上特別的投緣,但也無甚厭惡嫉妒之心。二哥李瑛性格寬宏,想來登基之後也能顧慮棠棣之情,保持花萼齊輝的局麵。在太平盛世當個富貴閑散的王爺,也算是人生一大樂事吧!


    然而,武惠妃的獨寵和十八弟李瑁的出生改變了一切。先是養母王皇後為武惠妃設計陷害,被聖人以巫蠱和壓勝的名義廢除後位,旋即崩歿,使自己失去了慈母的春暉;後是二哥李瑛、五弟李瑤和八弟李琚輕信武惠妃的矯詔,帶兵入宮捉賊反被誣陷謀逆大罪,一日之內皆被貶為庶人,後又全被賜死,釀成了震驚天下的“三庶人案”。


    太子被廢,東宮空懸,本以為聖人會隨了武惠妃心願,立十八弟為太子。不料風雲突變,費盡心機的武惠妃在三庶人案後突然染病而亡,立十八弟為太子的唿聲就如退潮的海水低了下來。聖人忽而垂青於己,在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立自己為太子。


    雖然李亨從未積極爭取過東宮之位,但成為天下第二人之後,來自諸位兄弟的豔羨、百官僚屬的擁戴和天下萬民的景仰,都讓他陶醉和享受。


    在入住東宮那一刻,他真正明白了,為什麽太宗皇帝不惜血濺玄武門、為什麽則天皇帝不顧兒女親情、為什麽父皇要冒死發動唐隆政變……權力這個阿堵物,無色無味,卻甘勝美酒、甜若飴糖,實在是令人食髓知味、欲罷不能啊!


    沉醉於權力中的李亨,積極豐滿自己的羽翼。托養母王皇後的遺澤,自己得到了關東望族太原王氏的傾力支持。


    出身太原王氏分支的王忠嗣,是名將王海賓之子,開元二年(714年),其父在抵禦吐蕃入寇的鬆州保衛戰中戰死,聖人憐王海賓忠勇,故將時年9歲的王忠嗣收為假子,留在宮中撫養。


    王忠嗣有衛國公之才,甚是知兵,與聖人談論兵法,應對縱橫,皆出人意表,讓聖人驚豔不已。開元十八年(730年),聖人將王忠嗣外放在河西節度使處擔任兵馬使。這王忠嗣也確實了得,絕非隻讀兵書的趙括可比,敗吐蕃、破突厥、勝契丹,戰功赫赫,更勝其父,最終同時擔任隴右、朔方、河西、河東四地節度使,擁兵近三十萬,麾下良將車載鬥量。


    而王忠嗣在宮中之時,就和李亨關係最是親近。一向沉言寡語的李亨,隻有在兄長王忠嗣麵前,才會滔滔不絕。


    李亨迴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最親密的人並不是那些和自己留著同樣血脈的兄弟,而是這位異姓兄長。


    王忠嗣對李亨的默契支持,極大鞏固了李亨的東宮之位,並將太子妃韋氏身後的京兆韋家和五弟李瑤的母族安定皇甫家吸引到東宮周圍,構築了以王忠嗣、韋堅和皇甫惟明為核心的東宮黨。


    當然,李亨從未認為自己是在結黨營私,隻不過是在培養登基之後的班底而已。韋堅作為太子妃的兄長,有經邦濟世之能,是丞相之才;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均為鎮守一方的名將,可謂國之幹城。


    除此三人之外,還有前相國張說的二子張均、張垍和太原王氏本家的儒將王正見等諸多文武官員,因為各種緣由,成為東宮黨的外圍成員。東宮人才之盛,一時無雙。


    就在李亨飽嚐權力的甘霖,洋洋得意之際,接二連三的打擊忽若晴天霹靂接踵而至。


    天寶五載(746年)元宵節,時任鴻臚卿兼河西、隴右節度使的皇甫惟明、時任刑部尚書的韋堅和李亨在三人長安皇城附近賞燈時偶遇。


    元宵節和除夕一樣,都是金吾不禁夜。三人觀了一會兒燈,李亨就迴宮了。皇甫惟明和韋堅遊興未消,先後赴位於皇城東側崇仁坊的景龍觀夜遊。


    不料,此番遊樂之舉,居然被禦史中丞楊慎矜一路追蹤記錄,並通過李賊密報於聖人,誣陷皇甫惟明和韋堅內外勾結,陰謀發動政變!!導致聖人震怒,皇甫惟明賜死、韋堅流放嶺南,李亨也不得不忍痛與韋太子妃離異。東宮黨受到沉重打擊。


    同年夏,李亨的側妃杜良娣之父杜有鄰因家庭瑣事,和大女婿曹柳勣爭執,大女婿一怒之下,竟然誣告嶽父杜有鄰亡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


    狀子落入李賊手裏之後,他肆意構陷,欲借此事鼓動聖人廢了李亨的東宮之位。


    幸而聖人目光如炬,看穿了李賊的用心,隻判杜家家風不靖、曹柳勣言辭無狀,命杖責兩人後發配嶺南。


    不料李賊因未能成事,心懷怨恨,命黨羽皆杖責之機,將杜、曹二人一並打死在亂杖之下。李亨也懾於李林甫的淫威,揮淚別杜良娣以保自身。


    天寶六載(747年),李賊又借高仙芝遠征小勃律大勝之機,宣揚安西、北庭、隴右將士用命,鼓動聖人重奪石堡。


    聖人對石堡的得而複失十分在意,故命王忠嗣入朝商議奪迴石堡之策。不料王忠嗣不體諒聖心的微妙之處,堅持認為石堡地形險要,不可強攻,建議聖人靜待時機,以不變應萬變,待天時地利人和具備之時,一舉攻破石堡。


    此老成謀國之言卻惹得聖人勃然變色,李賊趁機煽風點火,誣陷王忠嗣是為了保存實力以擁護太子登基。聖人激怒之下,不辨真偽,居然要判自己疼愛多年的養子死刑,幸而王忠嗣的部將哥舒翰仗義執言,才救得王忠嗣一命。最終,聖人將王忠嗣貶為漢陽太守。


    至此,東宮黨三核心死的死、貶的貶,煊赫一時的東宮班底也雨打風吹去了。張均、張垍兩兄弟從東宮脫身,全心為聖人效勞;東宮黨唯一幸存的地方實力派王正見,則變得若即若離。


    此刻,本應是封賞王正見的場合,竟然演變成對王正見的攻訐。禦史大夫王鉷是什麽人?李亨心裏無奈冷笑了一聲,誰人不知,王鉷是李林甫最親信的黨羽之一,是李賊手下的頭號打手。


    按照李賊的行事風格,對王正見的彈劾絕不會是空穴來風,絕對有所憑證。李亨急的滿腦門都是汗,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為好。


    “啟稟父皇!兒臣實不知還有這樣的事情。”麵對聖人咄咄緊逼的目光,李亨哆哆嗦嗦地跪拜在地,顫顫巍巍地迴稟道:“或許其間有些誤會之處。不過兒臣絕對支持禦史台徹查王正見,以正朝廷綱紀!”


    見勢不妙的太子,又祭出了自己反複使用的法寶:盡早、盡快和可能牽連到自身的人一刀兩斷!


    李亨說完之後,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半天不見聖人的迴應。這讓李亨更為忐忑,莫非聖人已經到了氣急攻心、不知何言的程度了嗎?如果真是這樣,待會兒自己需要麵對的將是伏屍百萬的天子之怒!


    “亨兒平身吧!看來此事汝確實不知曉啊!”耳邊傳來父皇平淡的語音,讓李亨更摸不到頭腦了。以李亨對聖人的了解,這種平靜中帶著憐惜的語調一般不會是雷霆的前兆。


    “阿史那卿,汝也看看彈劾奏章吧。”李亨聽從聖人的安排,將在手裏捏出汗的奏章遞給了高力士。


    李亨瞥了眼氣息尚未完全平靜的高力士,又盯著一臉平靜的阿史那暘看了一眼,沒有明白自己是怎麽過關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安然無恙的背後,必然有高力士的功勞。


    想到這裏,李亨趕緊向高力士多看了一眼。隻見高力士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隻是氣息還微微有點粗。


    眼神轉動之間,李亨忽然發現,聖人的禦座邊多了一份奏折。看來就是高力士拿來的這份奏折改變了聖人的心思,也打斷了李林甫發動的攻勢。可這是份什麽樣的奏折呢?為什麽它能夠扭轉局勢呢?李亨覺得自己同時被所有人蒙在了鼓裏,感覺十分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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