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飛在夏小伊的住處停留了一個半小時,直到他離開,下了樓之後,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小伊的室友到哪裏去了?封琉璃一直沒有出現。

    不過,無論怎麽說,那位臉龐小巧的清秀女孩兒在何董的記憶裏,隻是一張麵目模糊的淡薄影子罷了:這疑問隻在他腦海中停留了幾秒鍾,轉瞬就拋諸雲外。

    何飛坐進車內,並不著急出發:車子四窗緊閉,窗子上貼著特別的遮光膜。隻有在這樣絕對孤獨的時刻,他那張美好而溫暖、無可比擬無所不能的麵具才略微鬆動:他用手指點住太陽穴輕輕揉了揉,清晰地感覺到心口在痛。

    ——痛吧……無論怎樣痛,也必須繼續走下去:也一定要痛著、堅持下去……否則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否則這所有的有情的無辜的傷痛,全都沒有意義。

    他的演員生命早就毀於一旦,徒留虛名而已:演藝圈日日更新,無論是怎樣的臉孔,不再出現了自然會被忘記。而在“導演”這個嶄新的目標上,若按照“正常”的方式,想一步步靠“正常”努力達到可以與林建國相較的地位,還需要很久很久。他並不是沒有耐心沒有毅力不能等,隻不過林大導演這個人,臥榻之側絕不容他人酣睡:以他的身份,想捏死一隻螞蟻,叫某個新晉從圈子裏消失,再容易不過了……

    除非……除非……你能在第一步就一鳴驚人:從第一步起,就和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同樣的舞台上,在眾目睽睽下對決,在正麵交鋒中拚個你死我活!

    很難想象,是吧?但誰說不可能?林建國本人不也正是一步登天的麽?

    到目前為止,雖然橫生許多枝節,可畢竟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叫林大導演繼續為他的“張愛玲”海選去吧,最好鬧到街頭巷尾人盡皆知。當他宣布人選的那一日,也將是何飛的《傾城之戀》對外曝光的時候:一部是名作家的個人傳記,另一部是同一作者的代表作,這樣兩部片子注定被比較——而何飛要的,也正是這個公正“比較”的機會而已。

    他必須一戰成名,別無選擇!林建國可以找到最好的劇本、最好的演員和巨額的讚助金:要與之相提並論,他絕不能在這些地方輸掉——何飛曾以為這樣的機會絕不可能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錯了,因為他遇見了迷路的公主:他遇見了夏小伊。

    想到夏小伊,何飛不由得笑了。那個笑容是那樣微渺,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並未覺察。

    ——他便懷著持續疼痛到幾近麻木的心,帶著那樣奧妙的微笑,駕車離去。

    ***

    在何飛心裏,封琉璃不過是個僅有點渺茫印象的小丫頭罷了,既然夏小伊喜歡她,堅持要把她留在身邊,那麽留著就留著好了:小伊開心,總沒有壞處,何況她總有一天必定要獨立飛翔的。可是在封琉璃心裏,何飛卻是個重要不過的人物,小伊信任他,她卻不信任他,她總覺得在他完美的麵皮下麵,不知安著什麽鬼蜮心思。

    ——當然,這到底是自己理智的判斷,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在作祟,連封琉璃本人也說不清。

    此時,她便捏著一張紙條,坐在某座單元樓五層至六層之間的樓梯上。紙條上的地址是夏小伊寫給她的,據說陳莉莉就應該住在身後那扇防盜門裏。

    她按過很多次門鈴敲過很多次門,統統無人迴答。

    琉璃已在門外待了好幾個小時,起初是站著,後來實在站不住,便索性坐倒了事。也有幾次,她聽見有高跟鞋咯噠咯噠的聲音從樓下向上走,心也跟著越跳越快,緊張到不知怎樣才好——可終究全是虛驚,普通工作日,一整個上午除了保潔之外,連半個人也沒有看到。

    封琉璃漸漸便有些氣餒,好容易鼓足勇氣來到這裏,心中做了無數功課應對陳莉莉可能的怒火和拷問:可偏偏無疾而終,連人家的麵都沒見到。她隻覺得肚子裏咕咕作響,看看表,早已過了午飯時分。琉璃是真的想放棄算了,可何飛的笑容隻要在腦海中一轉,便又無論如何不甘心起來——自小到大,無論是成績沒考好也罷,還是被逼著戒除網癮也罷,甚至是不得不重修一年時也一樣……她從來都沒有這樣“不甘心”過。若真的……真的這樣一走了之,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有膽量再來一次。

    那一天不過是初夏,天氣卻熱得叫人難以喘息。封琉璃坐在台階上百無聊賴,心中的“不甘”翻江倒海。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在擔心些什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該怎麽辦:可總是有種預感縈繞不去,就仿佛一場憑空出現的幻夢似的:在夢裏,封琉璃無法喊出聲音,她眼睜睜望著分別那年青春無限的夏小伊在遠方的湖麵上逶迤前行,遙遙而去:而自己在追,在唿喊——徹骨的虛弱感流遍她的全身:麵對不可挽迴的悲劇時、那樣一種絕對的無力……

    ——依賴著什麽而生存,無論那是夢想也罷,是愛情也罷,或者是某個神祇一樣的男人也罷,都如同行走在水麵之上吧?當那種依賴那種信任破碎的時候,你還能站在那裏嗎?

    ——我知道,我擔心,我害怕……可是……可是我又能怎麽樣呢?

    在很小的時候,在她還沒有了解到這個世界有其必然法則的時候,封琉璃時常在獨處時於鏡子裏端詳自己的臉,希望在那裏找到讓她欣喜的、證明自己和夏小伊擁有同樣出眾天賦的證明——可沒有,完全沒有,鏡子裏的張臉堪稱清秀,但是僅此而已。

    後來大了一些,懂得了無論如何,自己也隻是自己而已。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成長,但是傷口痊愈之後終得平靜。

    ……“終得平靜”?

    難道要她這樣對比姐妹還親的小伊說嗎?叫她說“小伊,你信錯了人,那人根本不是真心對你,他一直對你說著謊——不過這也不是壞事,因為奢望過去終得平靜”?

    ——沉睡在冰冷寂靜的湖底,眼睛卻透過層層波浪、依然執拗的死盯著天空!那樣一種悲哀的、凍入骨髓的平靜?!

    ——天!怎麽可能?

    封琉璃知道夏小伊和自己不一樣,從小就知道。小伊是上帝的寵兒,她有超凡美貌,她還有表演天賦——可所謂的“美貌”和“天賦”真的是神的禮物嗎?或者隻是……一個惡毒的玩笑?

    ——那些恩賜是會成為她的翅膀,讓她擺脫一切束縛飛向高空?還是會把她變成怪物,吸幹她所有的一切,送她去往不可知的道路?

    封琉璃不知道,她隻能旁觀:她所有能做的,就是坐在這裏等,坐在這裏守候一個渺茫的希望而已……

    她幾乎都要堅持不住,想象的陰雲將她徹底壓倒,她幾乎就要哭了。可就在此時,身後的門無聲無息打開:陳莉莉穿一件素色家居服,臉白如雪,正冷冷望著她瞧。

    “你究竟想做什麽?”陳莉莉問。

    封琉璃呆住了,一時之間準備好的答案不翼而飛,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陳莉莉眼神愈冷,一揮手,又要將房門閉合。

    琉璃幾乎是飛撲上去,叫道:“等等!請等等!我有話要說——你既然開了門,就是要聽我說完的,對吧?”陳莉莉並不動容,可關門的動作卻停住了。許久,她點了點頭:“你說吧。”“我是夏小伊的……朋友,是代替小伊到這裏來的,我……”“……我知道你是誰,夏小伊的私人助理,我們前天晚上才見過——你有話可以直說。”“小伊叫我帶句話給您,她說……對不起:還有……”我要站在何飛這一邊“。”陳莉莉的臉色越發雪白,眼睛裏分明轉出一層怒火,攥著門柄的手指控製不住地隱隱發顫。她忽然覺得厭倦,覺得自己開門出來,根本就是腦筋搭錯了線。她下狠心拚命去拉那扇門——可那個戴一副圓圓眼鏡,怎麽看都是個乖乖女學生樣子的小姑娘,竟硬生生擠在門裏,一步不退。

    ——小姑娘臉頰漲得通紅,眼中盈盈都是淚水。“……莉姐,求你……求你救救小伊吧!”

    陳莉莉再也無法忍耐,唇畔裂出一道如刀笑意:“求我救她?竟來求我救她?誰來救我?誰又曾救過steve——誰能叫死去的steve活過來!”封琉璃的懷中仿佛塞滿了鉛,壓得她漸漸喘不過起來:她努力抗拒著襲來的無邊恐懼,隻是不住分辯:“不是小伊做的,真的不是小伊做的!我保證!”陳莉莉愈發冷笑:“保證?你憑什麽!”琉璃張口結舌。

    陳莉莉的眼圈漸漸紅了,她狠命咬一下嘴唇,再次用力關門:耳中卻驟然聽見一聲低低的慘唿——原來封琉璃不知從哪裏陡然間生出硬氣,竟將整隻胳膊塞在門縫中——自然疼得她臉色煞白,滿頭都是冷汗。陳莉莉實在沒料到琉璃竟然如此執拗,一時間也愣住了。

    ——封琉璃知道自己拙於口舌,自己是個局外人,根本無力剖辯什麽:說不定還會越說越僵、越幫越忙……可真叫她放棄,叫她就這麽迴去,她就是不甘心的。

    陳莉莉呆呆地望著封琉璃,眼淚忽然奪眶而出。那麽堅強的女人,僅憑雙手就將上上下下幾十個人的劇組打理得清清楚楚的女強人,終於痛哭失聲:“你到底想怎麽樣?你們還想怎麽樣?你們已經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我現在連門都無法出——竟還說什麽叫我去救她?玩弄人心,就那麽……那麽有趣麽?”

    ***

    “……莉姐,別難過了。”一雙手伸過去,將陳莉莉輕輕攙穩,“他們會付出代價,一定會付出代價……《onze》並不是steve個人的影片,它也屬於你,屬於我們大家,不是嗎?”陳莉莉不住點著頭,眼淚依然一滴一滴落下來:“謝謝,小高,謝謝你……我沒關係的,我隻是一時忍不住……”她說著,忽然歎了口氣,“其實……其實那孩子有什麽錯?根本就不關她的事,我明明知道,可就是……忍不住了……”高遠沉默地點了點頭,腦海中是封琉璃仿佛逃命般離去的背影——的確是不幹她的事,她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蠢丫頭罷了——不過,她來得正好:她幫了他的忙。

    一迴到屋內,高遠便無限體貼地倒了杯熱茶遞過來,可陳莉莉卻目光淩亂,仿佛沒有看見似的,並不伸手去接,隻是一味喃喃自語:“說起來……上次小伊到家來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還記得她那時候明明就要哭了,卻還是一副強忍著緊緊咬著牙的樣子。我當時就想,這孩子太不容易了:我當時就想幫她……那天的事情,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明白怎麽會這樣……”高遠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將茶放在陳莉莉麵前,身子微微前傾,說道:“莉姐……人都會變的……”陳莉莉伸出手去抽了紙巾,抹著臉上不斷滑落的淚水,猶自絮絮而語:“我也猜到了她會來找我,她至少該給我一個解釋……可是……可是……可是我絕對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高遠冷冷笑了,聲音低啞,帶著莫名其妙的嘲諷:“解釋?如果有解釋的話,前天晚上就該給我們了——早就該給我們了!何必等到現在?她……她說的那還是人話麽?要站在何飛那一邊?那麽擋了她的路的我們,是不是全都該死了?”莉姐拭淚的那隻手在腮邊凝住,她茫然地望著高遠,仿佛麵前咬牙切齒的、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一樣。許久,她努力擠出一抹苦笑:“別這樣,小高……我記得你很喜歡她的——何況小伊也……未必是這個意思……”“……是麽?”高遠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倒寧願我沒有喜歡過她,喜歡她的男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莉姐,steve他死了,已經死了!你還要在過去的美夢裏睡多久?”陳莉莉猛地語塞,臉上隱隱透出一層慘白。

    高遠似乎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尖刻嚇了一跳,他微怔片刻,長長舒一口氣,在陳莉莉麵前的沙發上坐倒。桌上的那杯茶散發著特別的馥鬱香氣,縈繞在兩人鼻端,氤氳不去。這些舊日的老朋友,經過了漫長的時光,走過了不同的道路,改變了,全都改變了,終於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杯中嫋嫋的香霧漸漸淡了、散了,高遠臉上的戾氣也逐漸隱去:他低聲說著,帶著無限誠懇:“莉姐,別猶豫了,是他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我們“早就仁至義盡了。”他說著,伸手拿起茶幾上放著的一隻大的牛皮紙信封,從裏麵嘩啦嘩啦倒出大堆的照片來——照片拍得並不好,忽亮忽暗,東倒西歪:拍攝的地點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照片中的主人公:一位頭上挽著髻子、氣質不俗的女子,還有個身量不大高、衣冠楚楚的三十許歲男人:有她的,也有他的,當然還有兩個人在一起的合照——那女子分明是陳莉莉。

    “這該叫做什麽?監視?偷拍?還有……警告或者恐嚇?連這種齷齪手段都使出來了,莉姐,你還不明白?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陳莉莉猛地將頭扭了過去:高遠雙手環抱,一言不發,隻是冷笑。

    “所以我更不能這樣做……我無所謂,可是顧岩怎麽辦?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不該被牽連進來,我怕他們會對他不利……何況……何況我們怎麽可能鬥得過何飛?”“隻憑我們兩個當然是不可以,但圈子裏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絕不止何飛一個。”“可是……”“沒有什麽可是,莉姐。她選擇了站在何飛那一邊,選擇把我們、把死去的steve全都踩在腳底下,她不仁我們當然也可以不義!是”我們“讓她功成名就,我們就同樣可以讓她身敗名裂,我們不欠她的!”

    ——陳莉莉定定地望著高遠,真的,她真的覺得麵前這個自己認識了近十年的小鬼是那樣的陌生……她隱隱覺得不妥,隱隱覺得腦海深處有一個微弱聲音在發出質疑,但她很累,實在是太累了,她一想起steve的死,想起那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她曾經那麽摯愛從今往後必定永遠摯愛的男人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他已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再也無法冷靜思考了。她隻覺得心裏很痛,那疼痛讓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每一片皮膚都產生劇烈的共振,它們都記得他,它們什麽都記得……

    “……好吧。”終於,她開了口。

    高遠笑了,和料想的一樣,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

    封琉璃並沒有即時離去,她失魂落魄一般獨自走在夕陽下:有什麽東西自懷中隱隱萌生,又迅速斑駁陸離。假如……假如是一年前的自己,此時應當正哭著跑迴住處去吧?……不,假如真的是一年之前的自己,她根本不會有勇氣向小伊詢問陳莉莉的住處,根本不會決定任何事情,做出任何努力,她早就逃迴自己的世界去了,在那裏舔著莫須有的傷口,然後瑟瑟發抖……

    原來……原來在她還未察覺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悄然改變:就在來到北京這短短幾個月光陰裏,她的眼界、思維、想法和做法,早已與舊日赫然不同。她的停滯的蒙昧的一無所有的青春,正無聲無息開出小小花朵——那隻渾身發抖、可憐巴巴的小鴕鳥,終於將腦袋從躲藏的沙堆中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我試過了,我努力過了。”琉璃用力握著拳,低聲自語,“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現實又一次嘲笑了她的幼稚:嘲笑她心愛的小說和心愛的電視連續劇:甚至還在嘲笑她一夜一夜碼在紙上的那些華麗卻終究無用文字……愛是愛,恨是恨,希望絕望,好人壞人……隻要說出口就會被諒解,隻要講明白就能冰釋前嫌,化幹戈為玉帛——原來那些幹淨清楚深刻鮮明的故事,隻不過是“故事”而已,永遠不會真正發生。

    ——我試過了,我努力過了……但現實根本無視我的嚐試和努力,麵對著那樣撕心裂肺地哭著的人兒,我能做的,依然隻是轉身逃離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

    封琉璃忽然覺得無端悲傷,那悲傷與她在筆尖上殺死想象中眼如星光的情人不一樣。此時此刻,她站在北京的黃昏中,陡然感覺自己過去的生命正在逐漸崩壞,迴憶的粉末窸窸窣窣剝落——她漸漸看見了外麵的天空,一塵不染,一碧如洗,蔚藍得讓人想哭!

    ——我明明足夠努力了,我明明已經這麽堅強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渴望做成一件事情……可是……可是……

    ——小伊也明白吧?明白我根本是個廢物,我根本什麽都做不到,所以她連我想做什麽都沒有問……她隻是要站在……何飛……那一邊……

    ——她相信何飛……相信他超過相信任何人……超過相信……我……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逡巡了多久,隻覺得一顆心在隱隱發痛,腦子裏充滿了無數傻念頭。她知道夏小伊沒有錯,錯的是自己:她知道一切都因為自己的無能,自己太過軟弱無力。小伊幫她,照顧她,可是她為她做了什麽呢?她能為她做什麽呢?

    ——歸根到底隻不過因為我和她一起長大罷了……隻不過因為她……可憐我罷了……

    那感覺可真難受:比麵對父母過度的關切比麵對老板鐵青的責問更加難受一百倍。

    封琉璃不住自怨自艾,以至於恍惚中轉了一個圈,竟然鬼使神差地又迴到了陳莉莉家樓下。她抬起頭來,望著被夕陽刷成暖紅色的樓麵和一扇扇閃閃發光的玻璃窗,一個念頭不知怎地就爬入了腦海,揮之不去。

    “……再試一次吧。”有個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蠱惑,“再試最後一次——假如還是失敗,那不如放棄算了:不如迴家去,離開北京、離開小伊……算了……”琉璃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隻感覺渾身一陣哆嗦,指尖隱隱發麻。

    她是那樣猶豫不決,以至於剛勉強邁上了兩層台階,就和從樓上下來的某人撞了個滿懷。封琉璃如夢方醒,連忙道歉,可一抬頭,便愣住了:北京有近千萬人口,她認識的絕不超過一百個,可偏偏這人卻正是那十萬分之一。至少琉璃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小伊的同行以及老朋友,知道他有著體貼的性子和好脾氣……竟在絕地遇見援軍,真真是意外之喜!於是她立刻又升起希望,紅著一雙眼努力笑著,想要開口招唿——可冷不防,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是一種高傲的、質問的語氣:“你怎麽這麽慢!”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在這句話響起之前,高遠雖然驚愕,但臉上明明已經漾出了客套的笑容,他明明已經認出了她:可這句話一傳來,那笑容就好似秋風掃過樹上的葉子一般簌簌零落而下,他看著她的目光,仿佛在看著咬開的蘋果裏的、半隻還在蠕動的蟲子。

    封琉璃怔住,那聲“你好”生生卡在嗓子裏,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身後有高跟鞋的聲音哢噠哢噠踩上來,高遠似乎也已呆住,嘴巴微微張著,眼裏是一團混亂的迷霧: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開封琉璃,兩三步趕過去,急切地說道:“安妮,這是夏小伊的私人助理!”琉璃連忙轉身,便看見了一個真正美麗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後,正眯著眼向她瞧。

    真的是個美麗的女人!即使站在夏小伊麵前,也絲毫不會黯然失色。隻不過,小伊的美是活生生的,像大朵燃燒的鮮花,而這個女人的長相無疑精致許多。和她比起來,夏小伊下巴太尖眼睛太亮,眉毛太濃而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同樣的,和夏小伊比起來,她的身上便沒有那種鮮活的生氣,像是朵畫在畫上的花,僅僅是非常、非常美麗而已。

    她盯著那女人發愣的時候,那女人並未動容,臉上平靜無波,好似最幽深的海水。高遠此時似也終於恢複了正常,他擺出一個極端僵硬的笑,說道:“怎麽是你,琉璃?真的好巧啊……”琉璃勉強對他笑了一下,她不是傻子,她已感覺到氣氛詭異。

    那女人微微垂下頭,低聲笑了起來,她靜靜走過來,走到封琉璃麵前,給了她一個如冰的擁抱:“很高興見到你,我叫賈安妮:是夏小伊的……老朋友了。”“啊,抱歉!”琉璃恍惚迴答,“我才來不太久,我還不是……還不是很熟悉。”“沒關係。”那女人放開她,越發笑起來,“小伊估計已經忘記我了,畢竟可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怎麽會呢?琉璃想,這麽漂亮的人,誰也沒辦法忘記的吧?

    “你們……也來看莉姐?”琉璃問。話一出口便自覺魯莽,臉上不禁隱隱泛紅。

    “是啊,我們來看陳莉莉……不過我們該走了。”那美人兒迴答,稍稍俯下身,用一種和貼心好友傾談的親密語氣,“有些傷口,硬逼著她暴露給別人看,可也太殘酷了——你說是不是?”封琉璃愕然,臉不由得更加紅了。

    “你……還要上去麽?”美人兒微微眯著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媚態。

    “是……不……我是說……”琉璃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隻覺得自己實在是窘透了。

    “我們開車來的,需要送送你嗎?”美人兒越發和藹可親了。

    “不了,謝謝,我自己可以……”琉璃連忙擺手不迭。

    賈安妮又一笑,不再說什麽,就此告別。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封琉璃才漸漸從慌亂中冷靜下來。她轉過身,望著一級一級向上延伸的台階,雙腿像灌了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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