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國永遠出人意表,這一點圈子裏沒人不知道。但是盡管如此,這一天下午四點半,電話突然打進來的時候,何飛依然愣住了。掛斷之後好一陣子,他都沒辦法平複懷中洶湧的漆黑色的海水,他緊緊攥著拳,指甲在手心中掐出兩彎血印。

    然後,他又將電話拾了起來,這一次是撥給卓樂。

    “sicily呢?她人在哪裏?”何飛開門見山,現在絕不是廢話的時候。

    那一邊並沒有即時迴答,許久之後,卓樂冷冰冰的聲線才鑽入他的耳膜——依然是不動聲色的,帶著讓人幾乎難以覺察的怒意:“你該比我更清楚,不是麽?她現在能有什麽正事做?當然……如果她自己又跑出去惹禍的話那另當別論……”

    何飛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抱怨,聲音幾近顫抖:“打電話給她,叫她準備!我馬上去接她……”“準備?準備什麽?”“晚上八點在香格裏拉,林建國的新片記者會。”“……不可能!”卓樂的嗓音猛然拔高,“決不可能!我一點風聲都沒收到,我……”“這不是你的問題。”何飛極不耐煩地一揮手,“我也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肯定有人從中作梗。”

    電話那邊,卓樂沉默了,似乎在仔細思索種種可能性。片刻,她斬釘截鐵說道:“好,我明白了。我會叫小辰送夏小伊去,你到公司來,我們商量對策……”“不,我會和sicily一起去。”“何飛……你瘋了麽?你絕不能去!林建國如果知道了什麽,他一定會針對你的!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我們籌劃了那麽久,幾乎把所有東西都賭了進去,我們決不能因為一個夏小伊冒無謂險。叫她獨自去吧,如果有什麽萬一的話,我們大不了再找別人……”“你還不明白麽?別人都沒用,必須是她——隻有她才可以。”電線那一端再無聲息。

    “……我非去不可,我們已經在一條船上了,不管誰先跳下去,大家一樣都會淹死……是林建國親自打電話給我的,他說的很清楚,他叫我去,你明白嗎?”“我不明白!我隻知道你被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大小姐弄昏頭了,何飛,你一定會後悔的!”

    ***

    林建國幾乎在一年前就開始替自己的新片造勢了,幾乎每個月甚至每周在各大媒體上都能看到或真或假的相關新聞出現:就像是追看了一部長達三百六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最終的大結局。可誰都沒有想到,發布會的消息竟會這樣毫無征兆地傳出來,僅有幾家和林建國關係密切的新聞機構事先得到了蛛絲馬跡,其他的全都和何飛一樣,一邊暗自驚訝心中惴惴,一邊拚命向會場趕過去。

    ——當然,這其中免不了有些腦筋特別精乖的,根據“最終海選名單”,立時聯想起最近風頭無兩的“問題女星”夏小伊來,更是夾著滿腹的幸災樂禍,嘴上雖不說,肚子裏卻巴不得再鬧出點兒亂子無可收拾才好呢。

    這一切,夏小伊自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也肯定不在乎。她已經決定了,早就決定了,要拿起劍保護她的王子,為此她不惜與整個世界對抗:為此她可以搖身一變,從公主殿下變成噴火女暴龍。

    “……沒關係的,無論是怎麽樣的鴻門宴,我都能咽下去。”她掛斷給琉璃的電話,口氣輕鬆地向身邊人說。

    何飛雙眉緊鎖,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夏小伊不由咬了咬嘴唇,沉默了。

    就在她漸漸覺得不祥的時候,何飛的嗓音終於響起:還是那麽鎮定溫柔,有一種撫慰心靈的魔力:“既然特地打電話叫我帶你來,應當不會壞到哪裏去……不過……”“他選上我了是嗎?”“有這個可能……但……”夏小伊等了許久,沒有下文。

    “——即使是壞事也沒關係,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於是她璨然一笑,如此迴答。

    何飛也不得不笑起來。

    “sicily,其實我有許多事情都沒有告訴你……”“我知道。”小伊幹脆地點著頭,截斷了他的話。

    “……嗬,你不該這麽隨便相信人的,傻丫頭。”“我不是隨便相信人,我是相信你——你放心,該說的話我會說的: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我就裝啞巴。我不會再惹事了,誰的挑撥我都不在乎!誰也不能傷害我,有你在,不是嗎?”何飛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胸口一滯,幾難唿吸:可是他依然隻有微笑——那微笑的麵具實在戴得太久,早已長在了皮肉之上:若硬生生扯下,必定鮮血淋漓。

    車子抵達的時候是七點過十分,離林建國通告的時間還有近一個小時。夏小伊長出一口氣,飛快拉開車門,何飛卻叫住了她:“等等,先別急——”

    一路上,他一直心事重重。何飛了解林建國,卓樂說的沒錯,他若真的知道了些什麽——即使隻是知道一小部分,也絕對不會有絲毫的手軟,他從來都夠狠,從來都是一定要將事情做死做絕的人……sicily會如此輕鬆樂觀,是因為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又將麵對誰……他的公主殿下,還是……不知道的好。

    ——這麽早就將計劃——至少是計劃的一部分透露給葛幕風,是不是太過心急了?倒也不至於……小葛不是笨人,既然林建國那邊已十拿九穩,他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無論是自己贏了,還是林導贏了,對他都隻有好處而已,不是嗎?

    何飛左思右想,始終找不到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隻感覺置身於龐大的迷宮,前後左右都是高聳入雲的牆壁——死路……死路……死路……

    他以手撫額,輕歎一口氣。無意中迴頭,正對上夏小伊灼灼的眼睛。

    何飛不禁莞爾,看見她,心情似乎總會變好。

    “等等,先別急。”於是他說,“今天實在是太匆忙了,無論如何收拾一下吧。身為公眾人物,有義務維持一個好形象。”於是他傾過身去,拉開副駕駛位置的雜物箱,從裏麵取出一隻皮質的化妝包。

    “這……”夏小伊驚訝地眼睛裏冒出金色星星,連忙擺手,“那個……你知道,我隻會畫淡妝的……”何飛微笑:“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指望你……坐好了,別亂動。”他說著,將化妝包熟練地攤開,放在小伊膝蓋上:裏麵是一整排刷子和大大小小十幾個暗袋,一應俱全。

    夏小伊倒吸口冷氣。

    何飛伸手將車頂上的燈調到最亮,微微皺著眉,喃喃道:“光線還是太暗了……沒辦法……你在家時粉底和散粉都上了吧?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你畫淡妝很漂亮,就是眼睛有點腫——又沒睡好?又在胡思亂想了?”夏小伊的心猛地揪起來,就像是做了惡作劇被大人一語點破的孩子,又是羞赧,又是惶恐,羞赧與惶恐間卻也不乏小小的自豪。她忍不住用一種嬌嗔的口氣半真半假分辯:“我是因為你才哭的呢!”何飛但笑不語,隻低下頭去,自化妝包裏揀出一盒帶銀粉的青藍色眼影。

    “那個……何飛……你怎麽會這個的?”“……好多年前去學的。想著劇組窮的時候,可以省個人手。”“好厲害!”“別那麽多廢話,把眼睛閉上!”

    夏小伊輕輕吐了吐舌頭,乖乖閉上眼睛,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被粉紅色的肥皂泡泡填滿了。何飛的身上灑著很淡的古龍水,在這封閉的空間內,一閉上眼,那股若有若無的香味便像是某種強烈的咒語,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要記住此時此刻……一輩子都記住此時此刻……”夏小伊在心裏暗自發誓——記住此刻的寂靜,記住他身上的香氣,記住化妝刷淡淡掃在眼皮上的感覺……記住他的手指貼在她的皮膚上,甜蜜,魅惑,宛若致命哀愁……

    “……哎。”何飛輕聲歎息,“怎麽又掉眼淚了?我的水平就那麽差勁麽?”夏小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半眯著眼睛去扯麵巾紙——她的手卻被何飛按住,她聽見他少有的在說著俏皮話:“沒關係,為公主服務是我的榮幸呢。”

    “……小伊?”他突然這樣喚她,鮮見地沒有叫她的英文名字。

    “恩?”她閉著眼睛,隨口迴答——話一出口,忽然一陣恍惚。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個人,但他的影子已經很淡很淡了,淡到自己心中隻有甜蜜,再無傷痛。

    “我的確有許多事情都沒有告訴你,不過,我從沒有想過要對你不利——這一點,我向你保證。”“我知道——這我一直都知道!”夏小伊微微翹起嘴角,滿懷驕傲的迴答。又一滴眼淚滑落下來,沾在何飛的手背上,閃閃發光。

    “……乖,別哭了——記住,一走上舞台,你就是唯一的女主角。所有人都會看著你,我也會看著你——所有人……都會愛你的。”

    ***

    夏小伊走的時候是那樣匆忙,以至於封琉璃根本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坐立不安,將雙手攥得隱隱發白,突然間門鈴和電話鈴一起發出尖利鳴叫,琉璃仿佛被燙著了一般猛跳起來,遲疑著不知道該當跑向哪邊才好——最終好不容易才告決定,她去開了門。

    門一開,她便後悔,門外站著的人竟然是臉色鐵青的卓樂,這是卓總第一次屈尊降貴親自蒞臨小伊的住處,竟然挑在這樣的時候……琉璃隻覺頭皮發麻,嘟囔著說了句“請稍等”便轉身去接電話,冷不防卻被卓樂一把拽住,五隻手指緊緊箍住她的胳膊,聲色俱厲:“何飛呢?夏小伊走了沒有?”這一下,立時勾起了封琉璃的新仇舊恨,電話鈴聲越發刺耳,她猛地一甩手臂,卻無法掙脫。

    “放開我!”她又急又怒,喝道,“他們早走了,十五分鍾前就走了……放開!”

    那答案仿佛一柄鐵錘,猛然敲在卓樂頭上,她沒有表情的臉瞬間灰白一片,鬆開了封琉璃。琉璃望著她的樣子,隻覺得暗自心驚。電話已響過了五六聲,她飛也似的衝過去,拿來話筒急急說聲:“喂?”“……我剛想掛呢。”電話那邊答應。

    那聲音像是果汁軟糖,又甜又糯,染著鮮豔色彩,封琉璃似乎聽過這聲音,可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

    “……小伊在家嗎?”那人問。

    “啊,抱歉……夏小伊剛剛出去了——請問您是?”琉璃猶豫著迴答。

    “嗬,我知道你是誰了,小伊的助理啊,我們前些天才見過麵呢,不記得了?”一張恰到好處的美麗麵孔驟然浮現在琉璃眼前,她連忙招唿:“是,您好,賈小姐。”電話那一頭嗬嗬笑了兩聲,語氣卻突然變了,就像是吃軟糖突然吃出了一片玻璃渣:“原來已經來不及了……沒辦法,請轉告小伊好麽?今天晚上的發布會請她一定別去,去追她,追她迴來好了,這是……我送她的忠告——畢竟,我們曾經是朋友的。”“可是……”琉璃吃了一驚,還待問些什麽,通話已然切斷,隻剩下虛空中嘟嘟的忙音。

    “……是誰?是何飛麽?”不知何時卓樂已跟了過來,不迭問。

    封琉璃搖搖頭,答道:“是賈安妮。”卓樂眸子裏最後一點亮光也熄滅了,怔在那裏,一動不動。

    “……賈安妮是誰?”琉璃忽然說。那天迴來她問過夏小伊,可小伊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最後斷定一定是琉璃搞錯了。

    卓樂並沒有迴答,她似乎根本沒聽見,隻是不住喃喃自語。

    “卓總,你知道賈安妮吧?”琉璃大聲重複。

    卓樂的臉終於轉了過來:“……賈安妮?”“沒錯,是個很漂亮的美人,不是一般的漂亮:她還說是小伊的老朋友。”“……夏小伊的朋友?那我怎麽知道。圈子裏沒有這個人——如果她真的很漂亮的話,我沒道理不知道。”“可是她說不要小伊去晚上的發布會,她讓我去追小伊迴來!”卓樂的目光猛地定住,好像在思索著什麽重大無比的難題,想到入了神。琉璃想問,卻苦於不知從何問起,而卓樂猛然將手指塞進嘴裏,牙齒狠狠咬住指關節——那樣用力,以至於封琉璃險些以為她要哭了。

    ***

    何飛與夏小伊步入會場的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場內早已人滿為患。林建國到得很早,正與幾個熟人東拉西扯聊著天,笑嗬嗬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他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副巨大的深藍色布簾。有幾個膽大包天的記者,千方百計跑過去想要揭開一角先睹為快,可都被嚴陣以待的工作人員攔開了。毫無疑問,謎底就在那裏,它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夏小伊穿著線條簡潔的黑色雪紡紗連衣裙,披一件寶石藍的複古流蘇披風:眉毛和眼線都畫作長長的彎月形狀,點綴著閃閃發亮的銀粉——她挽在何飛的手臂上,巧笑倩兮,頗有些不屑一顧的氣焰,有種十裏洋場繁花似錦的舊時風光。何飛則依然是日常的裝扮,他無論身在何處,都讓人覺得與環境完美貼合,都那麽恰如其分。

    男的溫文儒雅,女的顧盼神飛,這兩人一出現,場內先是寂靜了幾秒鍾,轉瞬便轟然炸開。人們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林大導演從一開始便在等著什麽人,他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門口去——原來如此啊!

    看來謠言竟是真的,這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真的成功上位了!有不少反應快的記者,已開始暗自打起了“爭議女星中選新一代林女郎”的腹稿……一片混亂之間,台上暫時被人冷落的林建國已緩緩走了過來,笑著招唿道:“小何,快來,大家就在等你了。”

    林建國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寫滿了熟撚、關切以及快意,他聲音粗豪,他甚至伸出手想要親熱地拍一拍何飛的肩膀。但何飛淡淡笑著,不動聲色不留痕跡地微微側身,避過了,反而將夏小伊引到他麵前:“林導,您好。”他說,“我把公主殿下帶來了。”林建國猛地睜大眼,仿佛看到了一個不該在這個場合出現的人。他刻意提高了聲音,用種特別的和氣口吻招唿道:“啊!小夏也來了啊?謝謝你來捧我的場,小何還真是走到哪裏都把你帶著啊——來,快幫夏小姐安排個好位置!”

    沒有人是傻子。他這樣的一句話說出口,旁邊所有豎著耳朵的聽眾全都恍然大悟,繼而麵麵相覷。這到底是怎樣一迴事?為什麽林導演對這位傳說中的“準女主角”的態度,竟和對陌生人差不多?客氣、禮貌周到,卻明擺著拒人於千裏之外,難道大家全都料錯了不成?

    一時間疑惑、猜測以及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彌漫在空氣中,仿佛一道蒸騰而起的濃霧——在濃霧中心,林建國依然那樣誠懇地笑著:而作為主角登台,此時舞台的燈柱卻突然從她身上移走的夏小伊,則被工作人員引到了台側的角落裏。她的背脊挺得筆直,脖子高高昂起,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唯有那副精致妝容閃出一派特別的淒涼。她勉力鎮定自己的心跳,一直一直望著何飛,可她無所不能的王子此時卻緊緊抿著唇,沒有迴望她,沒能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

    方才……他攥著她的手,竟然攥得那樣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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