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吉對梅杞的話聽在耳裏,但絲毫沒放在心裏。她好幾次插話想表達自己的看法,但芳菲隻注意聽梅杞的話,梵高又象個聾子似的對她的話聽而不聞,她幾次開頭都說不下去。等梅杞說到這裏,她終於插了口:“梅杞,這次你不對了。我來給你們解釋,梵高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理解。你們看,青青,噢,不,這根本看不出來是她,換成誰都行。這個胖女人,她的胳膊腿臉屁股都扭著,還不對稱,這不美,她還那麽張揚,占那麽大地方;而後麵的老女人,年大媽,謙卑恭順,不求地位,向女兒奉獻了自己的全部奶汁,自己的乳房都沒有了,她才是值得讚美的,是偉大的母親。我看完梵高先生的畫就也忍不住哭了,可憐天下父母心,誰知道母親為孩子做的一切啊。孩子長這麽大也不懂。我的多多,我對他的愛多深,有誰知道啊?”

    芳菲也開了口:“我也懂了。我看了這幅畫就想跌倒,梵高先生可能是想表達一種不平衡。有人擁有一切,可也有人一無所有。擁有的人不覺得自己擁有,一無所有的人才知道。擁有太多到一無所有,反差太大了。我看著畫,就感覺到一交跌下去那種疼痛的滋味。”梅杞搖頭,想反駁芳菲,卻被瑪吉的話堵迴去了。

    瑪吉把厚絨布又蓋在畫上,快言快語地說:“你們年輕人腦子能轉那麽多彎彎道子,我可轉不過來了。聽你們的話,真讓人頭暈。還是讓我叫幾句“我心愛的多多寶貝”吧,哦,還有“我心愛的芳菲寶貝”,爹媽不在了,你也象我的孩子……”

    芳菲心裏還有些模糊的念頭轉來轉去,如河上的小漩渦,瞬息而逝:“梵高生前一無所有,沒人關心,沒女人愛,沒人認可他的才能買他的畫,沒人給他錢,什麽都沒有;他愛畫上這個年輕飽滿的女人,她象征擁有的一切,他生前不能得到、死後才擁有的一切:名望、榮譽,還有他再也用不著的錢;那個老女人,他也愛,那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卑微蜷縮,才造就了充滿生命的年輕飽滿的女人。”如果讓芳菲說,芳菲怕說不出這麽長的話。

    一直沉默不語的梵高,早已走到旁邊的一扇窗前,向外麵的花園張望著,瑪吉見了,心想,看來魔法也不能使他恢複百分之百的生命。“哦,梵高先生,我有一件事求您,您無論如何要答應。”她的喊叫聲使梵高從窗前迴過頭來。“請您無論如何把這幅畫送給我,我太喜歡它了,我願因此一直供養您。”

    梵高開口了:“這是你一個人的事。”

    瑪吉高興地跳起來:“太好了,那麽說你同意了?”這是梵高從昨晚到今天第一次開口,看來,魔法在漸漸增加效力。

    一隻貓從門外竄進來,蹦到瑪吉懷裏。瑪吉厭惡地把貓甩到地上,趕它道:“現在不想理你,下樓去。”貓乖乖地從門縫裏溜了出去。這貓名叫大苗,是瑪吉養了多年的寵物,非常聽話,總是招之即來,唿之即去。

    四個人下了樓到了客廳,廳裏的餐桌上已經擺上了一些湯菜。還有幾杯茶。梅杞看到桌上的丸子湯,用別有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身邊的芳菲。芳菲湊過來,梅杞說:“沒什麽,等會兒再跟你說”。

    瑪吉坐在餐桌一頭的主座上,對端菜來的年大媽說:“上樓把多多叫下來。”年大媽點頭去了,臨走前察看了一下瑪吉的表情,看她沒怎麽生氣,心寬了許多。梅杞看在眼裏,想象得出那個母女倆擺作模特的場麵,青青站在前麵,年大媽站在女兒身旁的後麵,裸露的身體一個青春豐滿,一個幹癟枯澀;又想象青青如何在晚上跑到梵高睡的房間,敲了門,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她幹嘛這麽做?)卻被年大媽聽到了響動,早晨叫了瑪吉來,在房間裏抓到了他們。其實在馬孔多這個地方,男女上床根本不是什麽稀罕事,瑪吉認為青青低她們一等,才偏要發發主人的威風。

    大苗那隻貓從廳的角落裏踱過來了,溜到瑪吉腳邊。瑪吉把它抱到膝蓋上,就著手喂它一條小魚。

    芳菲看著餐桌對麵的梵高,見他總不說話,隻是瞪著發亮的眼睛四處觀望,便對梅杞耳語:“你說梵高是不是上輩子說話太多,這輩子就什麽都不說了?象多多似的。”

    梅杞說:“我昨天那麽隨便一說,你就記住了?來,看我的,我非逗梵高說話不可。”

    瑪吉見她們竊竊私語,就說:“有什麽話不能大聲說?你們倆,小鬼似的。”

    梅杞轉了轉眼珠,說:“芳菲問我昨天梵高先生感覺如何?馬孔多的女人怎麽樣?”

    芳菲覺得莫名其妙,瞪了梅杞一眼。對於上午青青屋裏的事,她沒多想是怎麽迴事,不知道姐姐發脾氣是因為青青和梵高的事。她在這方麵的好奇心少得可憐。直到吃完午飯梅杞告訴了她,她才恍然大悟。

    且不說瑪吉聽了梅杞的話,多麽怨梅杞不懂事理,梵高卻象被震動了,但也隻是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啊,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嗎?這事的感覺大概沒法分享。梵高自從昨晚恢複生命,離了一個幽暗的無知覺的地方,來到這裏,這個陌生的地方,被一些陌生的女人擺布,就絲毫沒有產生過親切感。他象在一個遊蕩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裏的幽靈,雖然瑪吉待他禮敬不菲,他也沒法把這裏當成故鄉。隻有一些新鮮感驅使他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他和這些人卻沒什麽話好說。她們,尤其是那個叫瑪吉的女人,打亂了他生死的秩序。他還沒有獲得轉世,因為他生前太多磨難,本可以比常人多享受幾百年不被人間無謂的繁雜攪擾的平靜,而瑪吉這個女人的聲音從地下喚醒了他,他不知道怎麽迴事,就渾渾噩噩地多了雙能看到人世的眼睛。如果說他對周圍的一切無動於衷,那麽唯一對他有所觸動的,就是昨晚和青青在一起。青青讓他想起了他生前接觸過的那些妓女,這一個,那一個。青青拉著他的手軟得象繩子。青青沒有象以前那些女人一樣嘲笑他,她們曾支配他,努力想作他的主人,雖然當初是他付給她們錢;青青完全不同,她象綻放花苞的花骨朵一樣小心翼翼,象他屁股下的椅子一樣由他挪動,象求他施舍的女乞丐虔敬地伸出雙手。他生平第一次有種君主般的威嚴感,莊重感。

    對麵的兩個年輕女人,也用敬畏和友好的口氣和他說話。他一次次地聽到偉大、傑作這些詞。他想起了以前沒日沒夜地畫畫。那麽,他們終於知道他的畫不同一般了?那幅《阿爾的吊橋》怎麽樣,是不是他們認為最好的?那的確是他自己最滿意的。還有一幅果園的,也還可以,哪張果園他已經記不清了,他畫過很多幅果園。上午瑪吉提到他的《向日葵》,那幅很一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虛構的玩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暖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暖雪並收藏虛構的玩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