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那個總用眼睛直瞪著他、似乎想看透他在想什麽的年輕女人又說:“您讓我想起了我大學迷戀過的一位老師。雖然您其貌不揚,但給我的感覺也象我的老師。我告訴過你,芳菲,是不是?那位馬老師。”她扭頭對旁邊那個長著可愛的娃娃臉、總是很害羞的年輕女人問了一句。“上他的課,我簡直不是在聽課,而是在聽他看他欣賞他。他瘦削的兩頰就象您的一樣,梵高先生。我總覺得,他那麽高尚、高大、高不可攀,象我的父親,親切又威嚴,又象我的哥哥,狎昵而青春。當然他隻是關心我,對我並沒有過分的親昵表示。我經常想象他是我的……芳菲,你知道。可是,我不能去破壞師生之情。看著老師,迴答他的問題,聽他介紹他最近的學術研究情況,看著他嘴邊的笑紋,有時在他的額頭上發現了增多的皺紋,心裏總會激蕩起一種拉近又遠離的牽牽扯扯的感覺。讓人想拜伏在他的膝蓋上,仰望他的臉,做他布置給我做的事情……”

    梅杞的話被瑪吉打斷了。她忍無可忍了:以前不知道這個電台明星是個如此愛搶人家夾到手的好肉的人,還是芳菲的朋友呢,怎麽就不知讓讓老實的芳菲呢。“梅杞,梵高先生不喜歡聽你講這種個人隱私。既然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再容不下梵高先生,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再說出來給人聽,多不禮貌,而且有失體統。你不是還沒有對象嗎?那麽多的崇拜者,追求者,你都一腳踢到門外。”瑪吉把大苗扔到地上,在餐布上擦擦手,又轉向梵高說:“這位梅杞小姐,架子可大著呢,而且執著得很。她已經決定在心裏默默喜歡那位馬老師一輩子不嫁人了。她從不把別的追求者放在眼裏。可不象我妹妹芳菲,又溫柔又謙虛,崇拜您崇拜得不得了……”瑪吉繼續說她的,梅杞和芳菲都裝作在聽著而又不在意的樣子。

    芳菲心裏不住埋怨姐姐,這不明擺著挑撥她和梅杞的關係嗎?她和梅杞那麽好……她握住了梅杞放在桌麵下的一隻手,攥了一下,向梅杞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聽瑪吉瞎說。梅杞寬容地一笑:瑪吉就是這樣的人,她還能不了解?會和她生氣?梅杞想,自己剛才說的話是不太合適。

    梵高看出瑪吉的意圖了:她竭力把自己的妹妹,那個害羞的姑娘,往他身邊送。

    年大媽領著多多下樓來了,瑪吉讓他坐在梵高身邊。青青一直沒露麵,想來還在和瑪吉生氣。梵高看著旁邊年大媽安頓多多坐下,看著年大媽臉上的皺紋,又想起青青光潔的臉。他還想見見青青,摸摸她的手,可又不便開口向瑪吉說。

    瑪吉把年大媽打發走了,心裏把芳菲的事先擱在一邊,操心起兒子的事了。她拜托梵高教多多畫畫,誇耀著自己的兒子有繪畫天賦,她的外祖父的兄弟曾在皇家畫館當過看門人。“多多,叫老師先生,快叫啊。”她知道兒子不會開口叫的,但仍催促著,夢想著前輩祖師爺會使兒子身上出現奇跡。奇跡沒有發生,多多隻顧拿著勺子舀菜吃,並不向梵高看一眼。瑪吉打了圓場,說已經安排好了房間,請梵高先生用過餐就開始教多多上第一課。她替多多多叫了幾聲老師先生,希望可以讓梵高高興。

    年大媽上齊了菜,小聲說請各位用餐,就走了。她心裏對女兒青青有著不便發作的怨氣。在主人家,怎麽能如此放肆,做出那種事呢?

    吃飯時,梅杞再次向梵高開口提問了。她工作上遇到的困境,原地踏步、再無進取餘地的困境,讓這位梵高幫忙解決是再合適不過的。他一定遇到過才能發揮到了極限的情況。他是怎麽辦的呢?梵高聽了她的問題,說了一句“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就接著吃飯了。飯菜很香,他想到這是青青做的,就品味得更加細膩,菜肴在舌頭上引起的五味的感覺,類似於五彩顏料在視覺上引起的興奮。滑膩芬芳,這是他對青青做的菜下的評語。

    梅杞已經是第三次聽到梵高類似的這句話了,兩句是“這是你一個人的事”,第一次是對瑪吉說的,她想把那幅《母女倆》收為已有,梵高說這句話大概是表示同意,然後就是剛才這一句,完全一樣,一字不差;還有一句“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梵高不願說他昨晚的體會的托詞。怎麽他總是強調“你一個人”“我一個人”。廢話,你當然是你一個人,我當然是我一個人。你也沒迴答我的問題啊?我已經達到了目標,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該怎麽辦?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也是。是我一個人的事。梅杞的心情煩躁起來:梵高是不是說她隻能獨自承擔,沒人能幫她?一直到吃完飯,梅杞一句話也沒說。

    芳菲看著姐姐一個勁往梵高碗裏夾菜,對她的殷勤很不以為然,姐姐讓她向梵高幾次敬酒,她也隻是把酒杯舉得半高,小聲說句“幹杯”。她又想起了馬爾克斯先生家的兩個幽靈和卡夫卡第二、陀斯基第二。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那個司機很有些意思。她該不該給他打個電話,借機認識認識他,讓他介紹些好小說給她讀?有他的指點,她的修養能更快地提高上去。

    大家匆匆吃完飯,梅杞最先吃完,離開了餐桌,坐在沙發上翻著雜誌。最後,桌邊隻剩多多還在吃,他吃得最慢。瑪吉不住地催促他。大苗在多多腳邊翹著尾巴,舔吃著多多掉在地上的飯粒。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瑪吉麵露驚恐,對芳菲說:“一直照顧梵高先生,就忘了你了。芳菲,你最近小心點。昨晚上,梵高先生正在屋裏畫畫,我站在窗戶邊,把窗簾拉開個縫,向外麵隨便看了一眼,哎呀,把我嚇得,現在想起來還,還,還驚魂不定呢,我看見福斯卡了!他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他扒在窗台上,瞪著眼睛看著我。這是二樓啊。我差點暈過去。福斯卡見我看見他,就一溜煙滑下去,順著草坪跑掉了。我猜他是不死心,又想來纏你了。你小心點。他太難纏了。他是個瘋子。”

    芳菲一聽到福斯卡的名字,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按理說,福斯卡是個好人,不該讓芳菲和瑪吉怕成這樣。他不是惡棍,不是強盜,不是流氓。他是位紳士,彬彬有禮,風度翩翩,對女士照顧周到,和芳菲在一起的兩年時間裏對她體貼備至。她已經快要和他結婚了,但在一年多前,才得知他特殊的身份。那是一個幽暗的傍晚,泄密的夜晚。當時正是在這個廳裏,家裏人都有事出去了,隻留下芳菲和福斯卡呆在一起。福斯卡不知為什麽,下午喝了很多酒,來了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拉著芳菲的手,纏著她說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醉話。芳菲聽得軟酥酥的,慶幸自己找到了這樣的好夫婿。教堂的風琴聲抖開一片天地,如空穀迴音,芳菲身披潔白的婚紗,美若天使,在準丈夫攜手下步入眾人的目光。高高的穹頂,象上帝的眼睛,祝福著一對新人。芳菲的每一步,都踏在一隻白鴿上,白盈盈的翅膀,紅豔豔的喙,攜著芳菲飄渺如仙的心情。世界在此刻隻有一個中心,那就是芳菲,成為新娘的芳菲。幻想,隨時而生的希冀,深埋在記憶的沙漠裏,如一粒沙。福斯卡卻用一席話,粉碎了芳菲成為新娘的夢想。他最初吸引芳菲的雄辯口才,也葬送了這個由他引入愛河的女孩的新娘夢,埋葬了他自己產生過無數個又破滅了無數個的不成形的希望。“我見過一切,芳菲,見過大漠上的狼煙,長城上的烽火,見過秦始皇戴上他的珠嵌帽子,洪荒淹沒一切,卷走牛羊,饑殍遍野,盛世歌舞,我見過的東西太多,讓我以為中國的唐朝宋朝隻有一個皇帝。那些我見過一麵還有沒見麵的人活著活著又死了,美貌的女人,象你一樣如花似玉的容貌,在我麵前漸漸地老去了,消失了。壯年男子入了土,打仗,息戰,爭執,平靜。你不知道看著那個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想著隻有這個太陽和你永遠作伴是什麽滋味。永恆的,永恆的,隻有太陽的光芒,可能太陽有一天也會爆炸毀滅,而我不會,你殺了我,唉,你殺不死我。那個倒黴的法國女人波伏瓦,薩特的情人,她怎麽會知道我的存在呢?她寫了本小說《人總是要死的》,寫的就是我,福斯卡,不死的福斯卡,永遠活著的福斯卡,偉大的福斯卡,見識一切的福斯卡,世界對他無法隱瞞秘密的福斯卡。我的甜甜的乖乖的小芳菲,你想知道什麽就問我好了,我知道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我還知道你姐姐的秘密,我知道你姐姐把你姐夫弄到哪裏去了,不過為了你好,我還是不告訴你了。你會害怕的。可福斯卡什麽都不怕,他會保護你的,保護你一生,在你死後,他會守著你的屍骸哭泣,他會象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卡西莫多抱著埃斯美拉達的屍體一樣痛哭。你不知道,小芳菲,會死的芳菲,你有一個多麽偉大的多麽不朽的永恆的情人!他的名字叫福斯卡!他是我!他不會象波伏瓦說的那樣厭倦生存的,不會的,一直活著,一直看著世界的變化:不新鮮的變化,新的變舊的,舊的毀滅了,新的也毀滅了,又有新的出現了,有的人變心了,有的人殉情了,失敗了,成功了,又失敗了,又成功了。波伏瓦說如果人們象我經曆的一樣長,看到最後,就會看到一切都會失敗,噢,不,她說錯了,哪有什麽失敗成功?那是那些人自己想出來的。舊的毀滅,新的出現,新的變舊,新的也毀滅,世界向前走,跟著我的腳步向前走,看看那些東西,那些層出不窮的新鮮東西吧:火車,飛機,錄音機,電唱機,錄像機,電影膠片,電視機,計算機,計算器,火箭,宇宙飛船,太空裏的城市,……誰知道還會出現什麽?總有東西出現,總有,就象總有一堆堆嬰兒出生在醫院裏一樣,他們沒完沒了地落地,讓我眼睛都看累了,地球盛不下了,還可以往宇宙裏送,住在玻璃城市裏的人會越來越多的,還會有數不清的玻璃城市建造起來的。別擔心,出現了問題,總會有解決辦法。看那些病毒,先是中世紀的瘟疫,霍亂,後來是天花,白喉,再後來是癌症,愛滋病,猴子身上的病毒,不都一一征服了嗎?當然還有新的病毒出現。人以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可他們也有天敵,他們肉眼看不見的那些小東西。一個人,隻活幾十年,隻有我,福斯卡,用一百年來做時間的量度單位,你不知道太陽一圈圈轉得多麽快啊。我的眼光從過去看到未來,唯一看不到的是現在。哦,芳菲,芳菲,你在哪兒?別躲著我,出來。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愛你。我會守著你,直到你死去。我會抱著你的屍骸,去流浪。”

    芳菲怎麽能不覺得天旋地轉?!

    “梅杞,走,你陪我出去走走。”芳菲拉起了沙發上的梅杞。她害怕福斯卡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他對這裏太熟悉了,一定能找到她。

    瑪吉問:“芳菲,你們去哪兒?昨天對你,我可不是一點沒擔心哪。今天先告訴我。”

    芳菲嗯啊了幾聲,想到了那個自稱卡夫卡第二的司機:“我去林裏南街12號,那兒的電話是8675645。”她自己也奇怪怎麽已經記住了那裏的地址和電話。

    芳菲和梅杞剛走出門,年大媽從樓前的花園裏慌慌張張地迎上來,攔住芳菲說:“芳菲小姐,你是要去找一對雙胞胎嗎?你不能去。有人跟我說,你去了會惹出大禍來的。”

    芳菲本就心神不定,聽年大媽竟知道她剛決定要去的地方,而且說會惹出大禍,差點暈倒過去。她緩了緩神,害怕地問:“你見到福斯卡了?隻有他什麽都知道。”

    “福斯卡?”年大媽想不起誰叫這個名字了。

    “就是一年多前離開這兒的、原來總和我在一起的那個高個子男人。”

    “哦。不是他,不是他,小姐。是一個歲數挺大的男人,他說他精通八卦,知曉未來,算出來這兇事,特意來警告你的,說你去雙胞胎家會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為了你遭受滅頂之災,還說梅杞小姐去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會和雙胞胎裏的一個好上了,但也會引來兇事啊。”

    梅杞問:“那個人在哪兒?”

    “走了,說完這些就走了,沒走幾步就看不見人影了。”

    梅杞說:“我不信那個邪。芳菲,你決定吧,去不去了?”

    芳菲猶豫起來。她本是害怕福斯卡來攪擾她,才想躲出去散散心,沒想到竟聽到這番兇險的提醒。她說:“那,算了,我們不去了。福斯卡也沒那麽可怕。起碼,即使在家裏見了他,也不會有什麽……滅頂之災。”

    兩人折身迴來。瑪吉見她們又迴來了,而且芳菲臉色蒼白,就問怎麽迴事。

    年大媽想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梅杞攔了她,對瑪吉說:“沒事,芳菲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們不出去了。”

    瑪吉說:“好啊,大家一塊上樓,看梵高先生教多多畫畫。來,上樓。梵高先生,您先請。”

    一行人正上樓梯,遇見了在樓上自己房間裏吃了飯正端著空碗空碟要下樓的青青。青青在樓梯邊立住了,扭身讓開地方,垂下眼睛,對誰都沒看一眼。梵高經過時,扭頭看了一眼青青的手。瑪吉對梵高說“多多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就是缺乏管教,他爸爸不在了,我一個人怎麽看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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