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那時在生產隊當婦女隊長,工作很忙,直到快過春節了才定下來隊日期。她是臘月三十那天的中午到的。當火車緩緩停穩,蘭姐走下車廂的時候,我和佟輝跑上前去,本來說好要給蘭姐敬個最標準的軍禮,可是眼淚卻先於敬禮的動作滾過我們的臉頰。蘭姐也很激動,抓我們的手有些發抖,仔仔細細地看了我們很長時間。指導員彎腰拎起蘭姐帶來的兩個包,輕聲對我們說:“有什麽話迴連隊說吧。”

    蘭姐把目光轉向指導員,問道:“我這兩個弟弟幹的怎麽樣?”

    “幹的不錯,”指導員介紹說,“他倆都被評上了‘五好戰士’,還受到了總場的表揚和分場的嘉獎。”

    “真的嗎?” 蘭姐笑道,“沒走後門吧?”

    “報告蘭姐,”我向蘭姐敬了個禮,說:“後門我們走了,隻是沒走通。不過我們不是為了爭功,而是想讓指導員把我們從‘五好戰士’的名單上拿下來。”接著,我把收大豆時發生的那件事如實地告訴了蘭姐:

    “當時,指導員沒有在連隊大會上批評我們,我們還暗自慶幸呢,認為自己的臉麵和榮譽逃過了難堪的一劫!可是,這件事情並沒有因為沒有公開而在我們的心中煙消雲散,我們知道是我們錯了!指導員責問的對,地裏的糧食是什麽?那是戰士們的血和汗。而擲戰友血汗與不顧的人,還談什麽無產階級感情呢!年底評選‘五好戰士’,我和佟輝都給評上了,可是我們的心裏卻非常的不安,盡管我們知道,我們沒當上‘五好戰士’蘭姐是不會責備我們的,可是我們實在是不敢喪良心愧對蘭姐你呀!所以,我們才想走後門,請指導員把我們從‘五好戰士’的名單上拿下來。”

    我的一席話說的蘭姐非常高興。

    而讓蘭姐更加高興的是,我和佟輝的戰友們全都列隊在操場上,用軍禮、鑼鼓和“熱烈歡迎蘭姐來隊”的口號歡迎著她。

    蘭姐有些意外,問指導員:“是你安排的?”

    指導員搖頭,蘭姐又問我們,我們也搖頭。

    “一定是你們倆鼓動的。” 蘭姐說,“要不戰士們怎麽也叫我蘭姐呢?”

    “確實不是我們鼓動的,蘭姐。” 佟輝很認真地說:“至於他們知道你是我們的蘭姐,倒的確是我們告訴他們的。因為蘭姐一直是我和漢良的驕傲,要是不把你介紹給戰友們,我們在誰麵前驕傲呢?”

    因為是大年三十,連隊會餐,餐後各個班還要上台演節目,所以下午四點就開飯了。在“新春快樂”的祝福聲中,“三用堂”裏喜氣洋洋,熱鬧非凡,人人都過來敬酒,弄的蘭姐實在是招架不住了,便站起來和大夥說:“謝謝同誌們的心意,這酒我是真承受不了了!大家看這樣行不行,等會兒演節目時,我上台給大家報幕。”

    在熱烈的掌聲中,有的同意叫好,有的得寸進尺喊不行。

    “管報幕不行,還要表演個節目。”

    蘭姐連連說:“行,行……。”

    蘭姐表演的是詩朗誦,是她當場即興作的。當她站到舞台中央的時候,“三用堂”裏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她那神采飛揚的臉上,有的把筷子插進盤子忘了夾菜,有的把酒碗停在口中。

    “風吹雪浪湧,放歌踏興安。

    千年寂寞荒野,迎來紅星閃閃。

    戰冰雪,鬥嚴寒,粒粒希望入良田。

    流汗勝似飲美酒,苦累於我是笑談。

    “手劈雲霧散,軍旗亮群山。

    萬裏金色麥浪,戰士收獲揮鐮。

    傳捷報,笑開顏,邊疆美景寄家園。

    青春獻國人萬歲,祖國有我即平安。”

    蘭姐的詩,蘭姐注入朗誦中的情感,和她那動人的聲音,聽得戰友們熱血沸騰,人心震撼。掌聲不讓蘭姐下台,她隻好朗誦了一遍又一遍。當就寢的號聲響起,聯歡會結束時,戰友們全體起立,請蘭姐開了個頭,同聲用氣壯山河的氣概喊道:

    “青春獻國人萬歲,祖國有我即平安。”

    我們迴到蘭姐住宿的房間,指導員也跟了過來,他問了問蘭姐還需要什麽不,並指示我們住這兒陪蘭姐。指導員一走,我們立刻坐到蘭姐身邊,一麵一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打聽起家裏的事情來。

    “你們先別急,” 蘭姐說,“佟輝,你還記得今天是你生日嗎?”

    “記得。連隊也知道。早上炊事班煮了一碗麵條倆雞蛋給我。”

    “奶奶還給你做了條紅褲叉,等會兒睡覺時你把它換上。漢良,奶奶也給你做了一條。你是一月十三號生日吧?一會兒你也把它換上。奶奶說過生日穿紅褲叉吉慶。十八歲了。按照憲法規定,你們已經是享有公民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了。此外,你們知道這個年齡還可以做什麽嗎?”

    “入黨。”

    “一點兒也不錯。奶奶在家經常念叨,我們家一定會再出兩個共產黨員。”

    佟輝微笑著告訴蘭姐,我們入團的第二天就向支部提交了入黨申請書,“年底表彰大會上交的,已經是第四份了。”

    “是嗎?蘭姐真為你們高興。到了你們入黨的那一天,蘭姐一定還來一趟,當麵向你們表示祝賀。”

    “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接著,蘭姐講起這一年來家裏的情況,“你們砸完了‘愁人’的家,我爸就不開車了,給調到衛生汽車隊當了一名裝卸工,雖然髒點兒也累點兒,精神上倒是比給‘愁人’家開車好多了。隨著他離開機關,咱們的家也就跟著搬了,搬到了一個叫萬順路的地方,房子和原來住的差不多大,也是兩間,沒有煤氣暖氣上下水,但也沒有那個鬧心的大電鈴。我媽在你們當兵走的前幾天,因為著涼病倒了,所以那天才沒去送你們。醫生說她得的是風濕性心髒病。她身上老是沒勁兒,上街買迴菜得歇好幾氣兒。那個病整天離不開藥,還多虧了你們每月往家寄錢,才不至於我媽沒錢買藥吃。當她聽我說你們的牙膏是用針紮的眼兒往外擠著用,一管牙膏倆人用半年,我媽又大哭了一場,緊接著又大病了一場,真是嚇死人了!當時我挺後悔的,跟她說那些幹什麽呢!父母所關心的不是子女的孝心,而是子女的生活好不好。我媽那次住院,你爸拄著拐棍兒從幹校迴來了一趟,他告訴我們林彪摔死了,好日子離我們不會……”

    突然,緊急集合的號聲響起,操場上傳來急促而又雜亂的腳步聲,在號聲的間歇處還能聽到“臉盆,臉盆……”的叫喊。我和佟輝立刻鬆開蘭姐的手,站起身想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情,窗上的冰花卻把我們的視線擋住了。我們把棉帽子扣在頭上,抓起棉襖就往外跑,邊跑邊穿邊係紐扣兒,同時把“等會兒迴來再聽你講”這句話,扔給身後跟出門來的蘭姐。

    操場上沒有列隊,戰友們都爭先恐後地湧出軍營的大門,夜空中迴蕩著指導員聲嘶力竭的喊聲:“在前進中歸建。目標,車站發電房。”因為在前進中歸建我們訓練過,我和佟輝很快就在奔跑中找到了我們的排和我們的班。執行任務的命令是在前進途中下達的:一排滅發電機房的火,二排三排搶出油料庫裏的油桶,四排清除發電房周圍的易燃物品,以防火勢蔓延。看來我們這是去救火。我抬頭向車站的上空望去,往日星星點點的燈光不見了,夜幕裏晃動著忽明忽暗的紅色。後來我聽說,這場大火是兩個看發電機工人引發的;他倆大概是年飯吃撐著了,坐在發電機旁邊沒事打賭,一個說往汽油了扔煙頭兒沒事,一個說不可能,結果扔出的煙頭兒砸在油盆的邊沿上,火星飛濺點燃了汽油,兩個混蛋一時慌了神兒,居然把一盆燙腳水潑了上去,立刻擴大了著火的麵積。

    等我們趕到時,發電機房已經成了大火爐,隻是房蓋兒還沒有燒塌架,積雪在上麵融化著,水蒸氣隨著夾雜火星的濃煙一道衝向夜空。窗戶玻璃已被燒碎,大門和窗口像群餓狼似的張著的大嘴,向外吐著忽長忽短的火舌。一排戰士反戴棉帽,用臉盆就地取雪,向發電機房裏的火焰發起攻擊。油料庫這麵兒的情形好像是平靜一些,從玻璃窗向裏看去,它與發電機房有一牆之隔,天棚上隻有幾處往油桶上落火星。看來大火試圖從天棚裏鑽過來。可是,大門打開,裏麵的溫度之高立刻告訴我們,這裏的情況並不比發電機房好多少,也許更糟。油桶已經燙手了,通往發電機房小門已經開始燃燒,由於冷氣的進入,從天棚上落下火星漸漸地連成了串兒,火串兒下的油桶有的唿唿竄起了火苗。門口的幾個空桶,讓我們抬起來扔了出去,裏麵裝滿油的重桶,我們卻隻能是推倒滾出來;這不是我們抬不動,而是上麵又燙又滑,用不上力。天棚落火的地方越來越多,我們的棉衣大都著了火,好在是我們一出大門,就有戰友把一盆盆雪扣在我們身上,把火滅掉。剛進去時,我和佟輝在一起,可是進出幾個來迴之後,我們就岔開了。

    火越燒越大,風在助紂為虐,滾滾黑煙已經變成了深紅色。終於,發電機房燒塌架了,發電機上的油箱也隨之爆炸了。指揮救火的指導員拔出手槍,向天空連發三槍,同時高喊,“撤,撤,快撤下來……”接著又打了三槍。

    槍響時,我正在外麵,把一個油桶滾往安全處。但當我聽到槍聲,止住腳步,舉目油料庫時,我看見了正要重返火海的佟輝。當時,佟輝已經跑到了油料庫的門口,槍聲似乎讓他遲疑了一下,瞬間就又衝進了火海。接著,那個可怕的場麵出現了:隨著一聲沉悶巨響,一個巨大的火球掀開房頂,也把佟輝從油料庫裏拋了出來,把他扔到了三十米開外的雪地上。我喊著佟輝的名字,跑了過去,我看到的卻是一堆火焰。我怕雪來的慢,就一下撲在他的身上,接踵而來的戰友們迅速地把火撲滅了。至於佟輝當時被燒成了什麽樣子,我實在是沒有勇氣講出來,這倒不是怕你晚上睡不覺,而是人已經死了,我有什麽權力讓他在我的記憶中再糟一迴罪呢!

    正月初一,從縣城來了幾個外科醫生,他們是奉命來給佟輝整容的。方案製定了一個又一個,卻一個又一個的被他們的搖頭和歎息推翻。最後,他們取出雪白的沙布和脫脂麵,一圈兒一圈兒把佟輝纏成了一個人的形狀。本來是由我和蘭姐給他穿軍裝,可是在給他穿上奶奶做的紅褲叉時,蘭姐卻哭昏了過去,隻好讓指導員和戰友們代勞了。

    奶奶是初三到的,由張叔和鋼鐵廠的魏叔攙著她,老人家在孫子的遺體前站了很久很久,沒流一滴眼淚,大概是哭幹了。當指導員宣讀完追記佟輝二等功並授予他革命烈士稱號的命令,把榮譽證書和二百元撫恤金交給她時,老人家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臉上扣著軍帽的佟輝,她喃喃道:“他爸是共產黨員……他……能嗎?”

    然而,指導員的迴答卻叫我感到非常震驚。

    “奶奶,黨支部研究過了,佟輝……他是英雄。”

    共產黨員不當英雄我沒意見,可黨不接受為人們利益獻身的英雄我卻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黨支部研究過了,那麽是誰反對佟輝入黨,理由何在呢?我想知道實情,跑去找那個愛打籃球的老兵,因為他是黨支部委員,又對我和佟輝一直很好。老兵沒了往日的親熱,當著班裏戰士的麵大聲說:“你還是去問那個想當你們姐夫的人吧。”

    難道是指導員不同意?我心裏咯噔一下。但我不敢相信,又去找連長。連長也沒了往日的微笑,隻是嚴肅地告訴我:“那是黨支部決定。”

    老兵和連長都沒有犯紀律,我卻犯開了嘀咕,越嘀咕心裏越沉重。當我迴到蘭姐住處時,指導員剛好也在那裏。蘭姐見我進來,立刻低下了頭,大棵大棵的淚珠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指導員,”我問道:“佟輝入黨是你反對?”

    “是我不同意。”

    “為什麽?”

    “因為他聽到了槍聲。”

    “可是他為黨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他是英雄。”

    “英雄不入黨,算是誰家的英雄?”

    “是這樣,漢良……”

    “打住。請你在叫我的名時,帶出我的姓來。”

    “好吧!劉漢良同誌,”他深深地咽了一口氣,“根據黨章的要求,佟輝距離黨員標準還有一段差距,組織上現在吸收他入黨是不合適的,盡管他已經沒有將來了!作為連隊指導員,我何嚐不希望我的戰士盡可能多的成為光榮的共產黨員!但是,作為一個黨的支部書記,我必須無條件地履行我責任,保證黨的純潔。請你想想看,我們的黨為什麽能從幾個人發展到幾千萬人的大黨,為什麽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為什麽能推翻舊社會建立新中國,就是因為她有著鐵的紀律,就是因為每個黨員服從命令聽……。”

    “行了,”我憤怒地打短了他的說教,“你要告訴我什麽?告訴我佟輝是個人渣?告訴我佟輝這條臭魚會弄腥共產黨這鍋粥?如果你眼睛還沒瞎,你可以去看看,佟輝就在外麵躺著呢!他為什麽躺進靈堂?因為他死了。他是怎麽死的?是被火燒死的。為什麽被燒死?是因為他救火。誰讓他去的?是共產黨……”

    “閉嘴。”韓雙誌狠狠地抽了我一個嘴巴。

    蘭姐撲了上去,一邊用雙拳捶打著韓雙誌胸膛,一邊哭喊道“你幹啥要打我弟弟啊!……都死一個了,還不夠嗎?……”

    我擦了擦流出嘴角的鮮血,冷笑道:“不是嗎?你不就是共產黨嗎?我告訴你,共產黨純不純潔不是由死人決定的。不過,你要是死了,共產黨一定會更加的純潔。”

    蘭姐又衝我來了:“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就不行嗎?”

    “我終於明白了。” 韓雙誌指著我的鼻子吼道:“你要的不是黨票。你要的是安慰。讓我拿黨票當紙錢,辦——不——到。”

    第二天早上,我們把佟輝埋了。埋在了連隊北麵的山坡上。蘭姐在白樺木做的碑上寫下了佟輝的名字。下塟的時候,韓雙誌代表連隊致了悼詞,蘭姐代表家屬跟佟輝說了幾句告別的話。本來,下塟儀式的程序中沒有我發言,可是我認為,我有必要把佟輝的第五份入黨申請書念一下。那是我和佟輝一塊兒寫的,本打算正月初一當著蘭姐的麵交給指導員。因為有奶奶在場,韓雙誌也不好上來阻攔,隻能在一邊咬牙切齒地聽著。念完之後,我把申請書放到了佟輝胸口上,跟他說:“兄弟,走好。我們陰陽相隔的時間不會太久,到時候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韓雙誌送來的火車票是晚上的,讓我當著很多人的麵給撕了。我對奶奶說:“還是中午走吧。雖然途中需要多換一次車,總比在這個地方多哭半天強。車票就用佟輝的撫恤金買吧,算是他再送你老人家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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