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醫令與太醫丞一起被召到西宮大堂等候問診時,我正津津有味地陪劉秀享用著晚飯。

    睡醒一覺起來後,倍感神清氣爽,我的胃口隨之大開,一口氣吃了兩碗粱飯,外帶六串犬肝炙。因為慣於和劉秀合案同食,所以食案上擺放的食物不僅豐盛,而且量足,我的大快朵頤令劉秀不住地側目,嚴重影響到了我的食欲,於是我邊嚼肉脯邊朝他瞪眼:“是不是覺得沒立我當皇後,實在是明智之舉?”他笑著搖頭,取了帕子替我擦拭唇角:“慢些吧,慢些,別噎著。還以為你病了,瞧這架勢,哪裏像是有病的樣子。”“那就請太醫們迴去吧,反正我沒病。”“來都來了,便診一下吧,你上次不也說擔心天冷腿疾又犯麽?順便讓他們開些補藥也是好的。”我知道他看似溫柔,其實有些事情一旦堅持,便會相當固執,而且他現在是皇帝了,怎麽說也該給他留幾分麵子,好歹不能召了太醫們來又無緣無故地打發人迴去,於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衝我一笑:“還吃麽?可見今天的飯菜對你的胃口,下次朕囑咐他們照原樣兒再做。”“偶爾吃著覺得味道還不錯,總不見得讓我天天吃同樣的菜色?”放下湯匙,我接過琥珀遞來的盛裝清水的碗,匆匆忙忙地漱了口,“別讓太醫令丞老等著了,興許他們還餓著肚子呢。”不等劉秀應聲,我已整了儀容,準備去大堂。

    “讓他們過來便是。”“我的陛下,這裏可是掖庭寢宮,召見外臣還是去堂上說話方便。”我迴眸一笑,劉秀正慢騰騰地起身,竟是打算要陪我一同前往。

    我腳步奇快,他反倒是慢條斯理,慢慢地跟在後麵,身後跟隨中常侍代以及一堆宮人。我本已一腳跨進大堂,卻在那個瞬間觸及了心中某根緊繃的弦,忙硬生生地把腿收了迴來。

    劉秀跟了上來,眉頭微微一挑,露出困惑之色。

    我微微一笑,斂眉垂肩,恭謹地退至一旁。他深深地瞅了我一眼,忽然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跨步邁進大堂。

    笑容慢慢斂去,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我心中一陣隱隱抽痛,一時失了神。身後響起刻意的一聲“嗯哼”,代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地說:“貴人請。”是了,在代麵前,我尊他卑,所以他得讓我先行。同理,在劉秀麵前,他尊我卑,如果說這個皇宮裏還有誰有資格能與他攜手並肩,那唯有母儀天下的皇後。

    皇後是妻,是主母:貴人是妾,是奴婢……我再如何受寵,也不過是個身份卑微的貴人。

    我不禁在心裏冷笑著,無奈卻又淒涼。

    郭家費盡心機地把郭聖通捧上那個後座,為的無非是鞏固自己家族的利益。劉揚雖然死了,真定王的實力卻仍在,劉秀沒辦法把那麽強大的外戚勢力連根拔起,何況如今戰亂迭起,安撫也實在比強壓來得更理智。朝中河北豪強出身的官吏也不少,這些人與郭氏的利益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不清楚郭聖通做何想法,但是對我而言,正如陰識所擔憂的,如果我真的坐上她那個位置,隻怕也不會全然無顧慮。有道是高處不勝寒,君臣之道,外戚之家,恩寵再大,畢竟有限,一旦過了某種限度,便會遭到帝王的猜忌,終不免落得傷筋動骨的慘淡下場。

    劉秀性子雖柔,終究已經是個皇帝了,他的手腕不算剛硬,但該下手的時候卻絕對不會手軟,譬如對待李軼、劉揚,乃至鄧奉。這就好比武俠小說裏麵描述的少林絕技和武當太極,一個架勢剛猛,一個招式陰柔。雖然後者看似要溫柔許多,但殺傷力卻是同等的致命,最終效果殊無半點分別。

    我和劉秀之間存在的別扭是,他或許是當真在乎我,會處處替我考慮,但是一旦我背後的陰家,甚至河南的豪強士族、官吏有所異動的話,我無法想象他會采用何種手段來壓製和打擊。陰識畢竟是有遠見卓識的人,他或許早就預見到了一旦我登上後位,即使陰家能刻意保持低調,但也難保族中某些人,或者親族之中的某些人得意忘形,恃寵而驕。這樣的後果是相當可怕的,更何況陰家本就有個影士諜報網,得盡量瞞著掖著,不可示人。

    君不可無臣襄輔,臣不可功高蓋主。

    君臣之道……

    “敢問貴人上次癸水何時結束的?”魂遊太虛,我兩眼發呆,以至於太醫令連問數遍才慢慢迴過神來。

    太醫令蒼老的麵頰上肌肉顫動,連帶他的花白胡須也在微微抖動,翹翹的。我茫然地望著他的臉,心裏陡然一驚。

    抬頭望向劉秀,卻發現他麵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緊張。我看著他,他盯著太醫令,雙手下垂,掩在袖管下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指骨凸起,泛著白。

    “上……上月沒來……”最後一次來月經好像還是在八月初,眼下已經是十月了。

    太醫令笑眯眯地鬆開我的手,篤定地說:“恭喜陛下,恭喜陰貴人,貴人無恙,此乃喜脈——依臣診斷,胎兒已有兩月……”邊說邊膝行,向劉秀叩首,一旁的太醫丞也趕忙跪下,一同說恭賀的言辭。

    琥珀笑歪了嘴,唯恐自己失態,便用手緊緊握住嘴,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早飛泄出異樣的驚喜。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低頭瞪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心裏猛地一酸,竟然控製不住地落下淚來。我抿著嘴不住偷笑,可眼淚卻是越落越多,剛想抬手去擦,身子卻驀然騰空而起,我被人一攔腰抱在了懷裏。

    “以後別老跪坐著,小心壓著肚子。”劉秀旁若無人地抱著我離開大堂。

    我癟著嘴不說話,淚眼模糊,滿滿的喜悅塞滿胸腔。劉秀走得極穩,令我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顛晃。耳畔風聲唿唿刮過,他越走越疾,竟像是要飛奔起來,我有些害怕地抓緊了他的領口。

    “秀兒——”眼看把代一幫內侍給甩開了老大一段距離,他卻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驚惶地失聲尖叫。

    他突然停下腳步,唿吸粗重地大聲喘著氣,胸膛急促地鼓動著,然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大笑了起來。我從不見他這般暢笑,不禁駭得愣住了,忘了自己到底要說什麽。

    他的眉眼彎著,蝶翅般的長睫沾著晶瑩的夜露,仿若淚水一般。他將我放下地,然後扯起自己的貂麾,連同我一起裹在小小的空間裏麵,鼻端唿出一團團的白霧:“麗華,我們有孩子了,這是不是真的?”我好笑地看著他,紅著臉迴答:“我不知道,你去問太醫令。”他把我抱得更緊,“哧哧”地笑著:“諾。迴頭的確還得去仔細問問,看都要注意些什麽。”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顯得有些興奮過度,“你累不累?迴寢宮休息好不好?”我瞥眼望向他身後,隻見代知趣地把侍女、宮人攔在五六丈開外,不由懶洋洋地笑道:“你哄我睡著了,又想去哪兒廝混?”他籲氣,黑暗中雖然瞧不太清他的表情,但那異樣的溫柔語氣卻生生地要將我融化:“我哪兒都不去,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我心中一動,急忙附和:“好!自此以後,我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我便也在哪兒,再不分離。”劉秀是個精明人,在這種氛圍下,或許會被我海誓山盟、甜言蜜語搞得一時迷糊,我卻不敢打包票等他清醒的時候還聽不出我話裏設的套子,於是一講完,便忙著嚷嚷:“啊!我覺得冷。”他果然慌了神,沒去在意我剛才的說詞,重新將我攔腰橫抱在懷裏,大聲叫道:“代!”“諾。”代忙找人打著燈在前頭領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動身子,附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你放我下來自己走吧。”“你腿上有傷。”“腿傷早好了,不至於連路都走不了。”“不是尚有宿疾難消麽?萬一……摔一跤可如何得了。”我聽了又羞又惱,伸手在他胳肢窩使勁撓癢:“你到底是顧惜我,還是顧惜我的肚子?”他被我撓得手軟發抖,卻偏又不敢鬆手摔著我,柔聲哄著:“別鬧……你和孩子,我都要。”我鬆了手,愣愣地,覺得眼眶濕濕的,情緒失控地直想大哭,忙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以此掩蓋自己的失態。

    迴到寢宮,琥珀打來了熱水,劉秀卻下令擯退眾人。

    房裏隻剩了我和他兩個人,他笑吟吟地卷了袖子,伸手入盆試了試水溫。我坐在床沿上正自納悶,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腳踝,脫了我的襪子。

    “你做什麽?”沒等我驚叫出聲,他已經握著我的腳放進了水盆裏。“使不得!”我真被嚇壞了,急忙抽腳,卻被他用手死死摁住。

    “別動!”他笑著握緊了我的雙腳,水溫熱,他的手心更是滾燙如火,“不把腳捂熱了,你會睡不踏實。”我目瞪口呆,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他。若是換作以前,我大可坦然接受他對我的種種示好,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可是萬人之上的皇帝,是天之驕子,怎能再做尋常貧賤夫妻間的事情?

    劉秀渾然未覺不妥,跪蹲在床下,自顧自地將我的袴腿卷高,露出膝蓋。他擰了熱帕子,從我雙腿膝蓋處慢慢往下擦拭,邊擦邊隨口說:“腿傷也要注意,現在你年紀尚輕,自然不覺得……日後生養,難免會疲累。總不能兒孫繞膝承歡時,你卻……”我一把摁住他的手,眼淚不爭氣地簌簌落下,哽咽道:“到那時,若真不能走了,我便讓你抱著我走。”他抬頭,眼中滿是寵溺:“我比你大那麽多,隻怕到時早已老得抱不動你了……”“我不管!抱不動你就扛著,扛不動你就背著!”我情緒激動起來,近乎耍賴地磨著他。

    “好,好,好。”他拗不過我,哄孩子似的連聲答允,“我背著你,你想去哪兒我便背你去哪兒。”我破涕為笑,像個終於吃到糖果的孩子。半晌,我伸手撫著他寬寬的額頭。

    三十二歲的劉秀在這個時代而言已經不算年輕了,他的額角也因為歲月的打磨留下了滄桑的痕跡,不複以前的光潔。許是太愛笑的緣故,他眼角的笑紋比旁人更顯突出,雖說並不顯老,卻總也不似當年與我初識時那般青春靚眼了。

    “秀兒!”手指一一滑過他寬寬的額頭,挺直的鼻梁,薄薄的雙唇,我欷歔著,感動著,喜悅著,呢喃著,“我要給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我兩個老得都動不了了,便讓孩子們來背我們,你說好不好?”他的雙眸熠熠閃光,那般清澈明亮,一如湖麵上倒映的宸星。他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我,喉結錯動,最終化作一聲低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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