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美人的兒子繼續被留在西宮照料,小家夥才七個月大,放在床上連坐都坐不穩,像個不倒翁似的。本來我也沒想過要多花心思去看顧這個孩子,可沒想到孩子體質弱,以前由許美人親自喂乳,現在突然挪了環境,換了乳母哺育,居然上吐下瀉。

    時逢夏季,腹瀉、瘧疾之類的病症原就容易多發,小孩子的體質一旦扛不住,便一股腦地發作起來,高燒不止。

    我麵上裝作不關心,心裏頭卻仍是掛念著孩子的病情。期間郭聖通派人來問了三四次,又親自來瞧了一次,我見她麵上關切著,嘴上卻也始終沒替許美人求情,也沒有把孩子要迴去的意思。宮裏偶有風聲,說許美人自從丟了兒子,像是發了瘋一般,宮人為防她想不開自殘,便把她嚴密看管起來,平時連上個廁所都有一大堆人看著,生怕出什麽事他們得擔上風險。

    我和郭聖通兩個麵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後,她尊我卑,我處處以她為貴,讓著她,忍著她。

    孩子的病始終不見好轉,隻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會腹瀉不止,換了七八個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動過把孩子還給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聖通能沉得住氣,我便不能主動示弱。

    轉眼過了酷夏,天氣微微轉涼了些。三皇子在我宮裏也待了三四個月,漸漸地,隨著月齡增加,他開始會認人了,牙牙學語間竟然會喊出一聲“娘”來。

    其實他並不清楚哪個是他的母親,也不會懂得那一聲“娘”具有什麽樣的意義,他隻是個被一群仆婦抱在懷裏,見奶便撲的小小嬰兒。

    有奶便是娘!

    他餓了會喊娘,尿了會喊娘,高興的時候喊娘,困乏的時候還是喊娘。那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娘”,卻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緊箍咒,每天在我耳邊念著。

    每每看著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娃娃,甚至眼睜睜地見他咧嘴笑著要我抱,對我喊“娘……娘……”的時候,我的心會像刀紮一樣痛。

    我憤怒,同時也深深地感到了——嫉妒。

    特別是宮裏除了這個牙牙學語的小三,還有個三歲大的皇太子劉和二皇子劉輔。劉輔隻比三皇子大幾個月,可因為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位分上便差了許多,小三兒沒法跟他身為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樣也沒法跟他的二哥相爭。

    小三兒滿周歲的那一天,我在宮裏給他簡單地辦了個生日宴。那天劉秀下了朝,我便對他說:“給孩子起個名吧,總是三皇子、三兒地這麽叫著也忒別扭。”劉秀顯然沒太把這些宮闈瑣事放在心上,這些日子他忙著打延岑、破秦豐、誅劉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經占據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許早忘了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滿周歲卻還沒起名。

    “你這個做娘的給起一個吧。”他笑吟吟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埋首批複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地一笑,迴應道,“既然你不起,我便隨口叫了。”“好,隨你。”這次他連頭都沒抬。

    “就叫劉英吧,英雄的英。”“諾。”“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頭摩挲著裙裾上的褶皺,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許暖意。

    “想什麽?”“想把劉英還給許美人。”他停下筆來,慢慢地抬起頭來,目色溫柔:“為什麽?你不喜歡這孩子?”“也不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在他麵前,我沒法違心撒謊,隻是很平靜地交代,“最近天冷了,覺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傷的宿疾又要發了,我怕我沒多餘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劉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應該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壓力會很大。劉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醫說的,那是奶水喂養不當……”劉秀擱了筆管,從書案後走到我跟前,執起我的手:“不會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醫瞧過沒?這幾日忙得我有點兒暈……”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充滿憐惜之情:“你若覺得累,我把劉英送到長秋宮由皇後撫養吧。”“別……”我喑啞著聲,深吸了口氣,“還是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吧。”“傻女子,還是那麽善良。”我鼻頭一酸,不知道怎麽了,差點很情緒化地哭出來,忙別別扭扭地悶聲說:“我心狠著呢,以後你就不會這麽誇我了。”他輕笑,低下頭來親了親我的額頭:“今天劉英滿周歲,把孩子抱去讓許美人瞧瞧就是了。至於撫養問題……容後再議,你先再辛苦幾日……”他似乎鐵了心不打算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我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若說我一開始不把孩子還給胭脂,是為了打擊報複,可到如今我已鬆口,他卻仍是執意要將他們母子骨肉分離,其手段和用心,委實匪夷所思。

    劉秀向來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他會這麽做,必然有讓他必須這麽做的理由。

    我軟軟地靠在他肩上,眨巴著眼睛,不想再為這些瑣事傷腦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嗯……”“下次帶了我去吧,宮裏實在太悶了。”見他不吱聲,我撅嘴嘟囔,“不帶我去也行,你仔細瞅瞅琥珀和帶子魚兩個人,可看得住我……”唇上一緊,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過氣來前他才猛地鬆開我,大口喘著粗氣地直笑:“我是不是永遠都拿你沒辦法了?”我定定地望著他,目光貪婪地鎖定他的每一個笑容,心動地伸手撫拭他眼角的笑紋,低聲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劉英被送去許美人那裏半天,便又被抱迴西宮。琥珀迴來後突然變得沉默了許多,偶爾我會見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淚。她的心思單純,一如白紙,我不是不明白她為何憂傷落淚,但這個時候卻隻能選擇漠視。

    劉英開始學步了,乳母用手抻著他的胳肢窩,他的兩條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彈跳,搖搖晃晃的樣子分外可愛。我愈發覺得煩悶,雖然明知道孩子無辜,可我卻沒法大度到能真的將他視若己出。

    隨著冬日的來臨,我變得異常敏感起來,經常會感覺身體發冷發寒。一向不習慣午睡的我竟然會在曬太陽的時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夢裏依稀見到劉英流著口水衝著我甜甜地笑。他張開藕節似的小胳膊,衝著我一個勁地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那樣的喊聲太過真切,以至於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於是打著寒噤驚醒了。睜眼一看,果然有張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臉湊在我麵前,烏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不住打量我。

    揉著發木的胳膊,我假意笑問:“二皇子什麽時候來的?”一旁看顧劉輔的乳母急忙將他抱開去:“二殿下非嚷著說要來看小弟弟……驚擾貴人了。”她嘴上說著抱歉的話,可我卻沒聽出有多少歉疚的誠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此刻手裏抱著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過是宮裏的姬妾罷了。姑且不論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貴,僅以尋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的地位卻和奴仆差不多。

    才不過比劉英大不到半歲的孩子,卻明顯要比劉英長得結實、壯碩。我起身,含笑逗弄劉輔:“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後再來找他玩吧。”乳母抱著二皇子,屈膝對我做了做行禮的樣子,便打算離開。這時殿外人影兒一閃,又有個小小的身影晃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大幫人。

    “弟弟,弟弟,母後找你了,趕緊迴去!”劉甫一衝進門就扯著乳母的衣角,踮著腳尖,作勢拉她懷中的劉輔,“快跟我迴去,跟我迴去。”劉輔咧著小嘴,俯下腦袋衝哥哥直笑。一幹跟從的奴仆人仰馬翻似的,給我行禮的行禮,哄孩子的哄孩子。許是方才醒時驚魘住了,我覺得胸悶氣短,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極不舒服。換作平時,太子駕臨,我怎麽著也得客套幾句,可這時卻半點笑容也擠不出來,隻得搖著手說:“帶太子迴長秋宮去吧,別吵醒了三皇子。”一幹下人、侍從忙慌不迭地把兩個小主子請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靜了下來,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順順氣,那頭她卻急急忙忙地跑了來,說道:“許美人在殿外求見。”心裏愈發添堵,我皺著眉頭,一句“不見”幾乎便要脫口,但是觸到琥珀哀懇似的眼神,心裏不由發軟,歎氣道:“你讓她到側殿等我,還有,肅清殿中閑人,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靠近。”琥珀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我輕輕拍著胸口,招來其他宮女給倒了熱水,就著點心糕餅吃了五分飽,耗去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才慢吞吞地往側殿走去。

    才進門,就見胭脂直挺挺地跪在門檻後頭,與數月前那一麵相比,眼前的她變化相當大,顯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噓了口氣,讓琥珀出去守住殿門,然後也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胭脂,徑直走到榻上坐了,隨手翻著自己寫的那堆《尋漢記》。

    胭脂默默流淚,一臉淒苦之色,我悄悄打量她時與她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她身子發顫,掩麵放聲大哭。

    “閉嘴!”我“啪”地摔簡,“這是想讓外人覺得我在欺負你哪?在我麵前趁早收起那一套哭鬧的把戲。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有什麽事隻管開門見山地說,說完了事。”她緊抿嘴,憋著氣,一張臉漲得通紅,淚水肆意縱橫,卻當真不敢再放聲哭喊上半句。好半晌,她顫巍巍地磕頭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我奇道:“許美人溫順有禮,侍奉陛下,誕下皇嗣有功,何錯之有?”胭脂的臉紅得似能滴出血來:“貴人休要再臊奴婢了。奴婢聽從皇後之意,接近陛下,獲取寵幸,不過為的是要以此報複貴人。貴人的心思奴婢打小就明白,貴人好強,敢上陣殺敵,膽色堪比男兒,幾乎沒什麽能傷得了貴人的心,除了……陛下。”我端坐在榻上,身子愈發地感到寒冷,隻能冷冷地注視著她,無言以對。

    她默默流淚,神情那般地絕烈,看得我膽戰心驚:“奴婢苟且偷生,心裏除了恨,仍是恨……雖然身為下賤,命如螻蟻,主子待奴婢無論做什麽,都不能心生怨懟,隻能怨天尤人。可是……一想到當日所受淩辱,苟且之餘便是滿心的恨,隻有靠著那點恨意,奴婢才有勇氣活到今日。郭家的人找到了奴婢,安排進宮,到皇後身邊做了侍女,他們不讓我問為什麽,我也不多問,隻要給口飯吃,能供三餐溫飽,便勝似我的再生父母。”她抽泣,痛不欲生,“我隻是隱約知道他們想讓我幹什麽,當時什麽臉麵都顧不上了,隻要……隻要能讓貴人痛苦,我比什麽都開心。陛下醉了,夢裏念著貴人的名字,皇後把我推上了床……”“夠了!”我一掌拍在案麵上,手指抑製不住地顫抖,全身如墮冰窖般凍得徹骨。我仇視地盯住了她。她麵頰通紅,牙齒緊緊咬著唇:“奴婢本就是沒臉沒皮的賤人,按貴人所言,既然做得便該敢於認得……”她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作響:“但奴婢要申辯的是,奴婢沒想過會得上天垂憐,賜我麟兒。奴婢絕沒想要仰仗這個孩子再攀附什麽富貴,隻是……他畢竟是奴婢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子連心,求貴人開開恩,把孩子還給我吧!”我霍然站起,跳到她的麵前,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把眼睛緊緊閉上,瑟瑟發抖。

    “我本可廢了你,逐你出宮……”她抖得愈發厲害,牙齒咯咯作響,嫣紅的血色逐漸從她臉上褪去,變得像紙一樣白。

    我冷冷一笑,用手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抬頭。她被動地抖著睫毛,顫顫地望著我,眼中滿是驚慌。

    “皇後母儀天下,豈會像你說的那般不堪?你莫推卸責任,血口噴人……”“我沒有……”她失措地重複強調,“皇後……真定王被誅,宮廷內外人人皆知陛下預立陰貴人為後。郭氏無所依,若是不使些手段讓你主動退位,如何能有今日妻妾互換的局麵?”我怒火中燒,一揚手,“啪”地甩了她一耳光:“賤婢!你再無中生有,誹謗皇後,挑唆滋事,我現在便代替皇後置辦了你!”“貴人為何不信奴婢說的話?奴婢句句屬實,絕無半句造謠……”“住嘴!”我揚手恫嚇,聲色俱厲,“你果然不配做一個母親,給我滾出去!”“貴人……”“來人!”我拔高嗓音喚人進來,“請許美人迴宮!”胭脂失聲慟哭,在聞聲趕來的侍女黃門的扶持下,踉踉蹌蹌地被拖出了西宮。她前腳剛走,我便覺得眼前一團漆黑,眼冒金星,頭頂起了一股旋風。

    “貴人!”正鬱悶難舒的琥珀剛進門,便看到我搖搖欲墜似的扶著牆晃悠,嚇得一把抱住了我,“難道是剛才許美人出言無狀,頂撞了你?貴人你別生氣,都怪奴婢不好,奴婢隻想到許美人處境可憐,一時竟忘了貴人比她更苦……”我深吸一口氣,哭笑不得:“我沒事,你扶我到床上躺會兒,我保證一會兒就好。”來到古代,身體經常會莫名其妙地發生異常狀況,一般情況下隻要鎮定外加靜養,是不會出現什麽大問題的。

    這一躺便是一下午,等到再睜眼時已是晚上,寢宮內燃著數十盞燈燭,把偌大個宮殿照得猶如白日。我挺身欲起,卻不料被人按住了肩。

    “躺著。”劉秀的聲音不高,淡定中卻帶著一種威儀氣魄,我情不自禁地順應他的話,乖乖躺下,“病了怎麽也不召太醫?”“我哪有病,你少咒我。”我翻了個身,伸手摟住他的腰。他坐在床沿上,身子微微一僵,任由我抱著,一動不動。我慢慢蹭過去,把頭枕上他的膝蓋,他微笑著撫摸我的長發,五指成梳,一寸寸地攏著。

    良久,我啟口輕聲道:“把劉英還給許美人吧。”他不做聲,手停下動作,我仰麵朝上,伸手合掌捧著他的臉,大拇指拂拭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薄唇。

    “別讓人親你的嘴!”我癡癡地低歎,“它隻能屬於我……”他嘬唇在我手指上吻了一下,然後張嘴含住,眼中的笑意愈發濃烈。最後慢慢俯身低頭,最終吻住了我的唇。

    我勾著他的頭頸,沉醉在他的親吻中,情難自禁。

    “秀兒……別恨她,隻當我欠她的,劉英替我還了。”微眯的雙眼陡然睜開,眸底精芒一閃而逝,我在心底微微欷歔.他果然還是介意的,所以不打算給胭脂留任何後路。孩子雖然是這場謀算中出現的一個小小意外,但是他卻同樣可以剝奪她成為母親的權利。在這個時代,一個沒有子嗣且又不受寵的妾室,下場會是如何,可以預料得清清楚楚。

    劉秀在打什麽主意,我現在已經摸到了一些門徑,雖說不能保證百分百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我不禁幽幽歎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後之位,本來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願被放在火上烤……”他用臉頰緊緊貼著我的額頭,低喃道:“該拿你怎麽辦好呢?我的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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