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有了兩次婚姻,今天她仍然處在她的第二次婚姻當中。她每天都在等著她的男人歸來,她沒有孩子,隻有她一個人,守著兩個丈夫給她留下的小院兒,日夜在等。第一個丈夫讓她流了兩年淚,第二個丈夫到今天已經讓她流淚流了二十年。她為此哭壞了眼睛,老爺兒太毒了,黑瞎沒有老母兒了,就什麽也看不清了。她不識字,更不會算數,但她有自己的計算方法。她家有三行棗樹,那是公婆早年置下的家產,年年秋天都能打下幾口袋紅棗。她把棗子曬幹了,一袋袋存放在炕頭兒上,當她又坐到一個天亮,村裏的雞叫了,她就從中摸出一個來,放到另外一個空口袋裏,空口袋滿了,滿口袋也就空了,她就又一天天一個個倒迴來。如此往複,二十多年就過來了。

    河水象是塊柔潤的玉石,並不流動。遠處的水麵上,有隻燕子低低地飛著,忽然用尾巴剪了一個水麵,便倏地一下子飛過了高高的河坡,隻留下水中那平平展展的天。蒲草中的魚兒又象是遊戲在白雲間,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一會兒又忽然鑽進雲彩裏不見了。

    他從草叢中直起腰來,手上的鐮刀沾著滴滴的水珠。岸上他的筐裏已堆得尖尖的,可他想歇歇勁再多割點。他知道今年的地不會有什麽保障,上一季的麥子長勢好好的,一群蝗蟲飛過,就隻剩下了光禿禿的麥杆,整塊田裏連片完整的葉子都找不到了。天災人禍啊,要是這一季再收不成糧食,他新娶的女人也要餓跑了。多虧了那幾行棗樹去年結的棗子,幫襯著熬過了一季,棗核兒都磨成麵吃進了肚子裏,竟比別的人家好過些個,沒餓死活人真是不錯了。他恨命地割著蒲草,想著讓女人在家多編點蒲團和其它的小玩藝兒,許在集上能換迴兩把米下鍋。若是還能在河上拉纖該多好啊,哪怕是累死他也願意把根粗粗的纖繩勒進肩窩裏。隻可惜水太少,河裏早就不行船了。他無可奈何地看了看窄窄的河道,河麵上暖烘烘的老爺兒。晌午快到了,該迴家了。他這樣想著,又利索地俯下身去,即刻一小撮蒲草握在了他的手中,鐮刀在眼前一晃,就有一小捆兒蒲草順順溜溜地躍到了岸上來。

    他熱得早已扒掉了汗褂子,黑瘦的脊梁上汗珠緩緩地、連綿不斷地流下來。他反手在背上抹了一把,幾片嫩綠的草葉沾在了背上,象蟲子爬得難受。他變得焦燥不安。走了,他對自己說。這時他聽到了第一聲槍響。

    這時他聽到了第一聲槍響。他悄悄地把頭探出洞口,便感到一陣陣濕氣撲麵而來。沒有老母兒,隻有幾粒寒星眨著眼睛。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剛才迷迷糊糊的差點睡著了,正是這一聲槍響把他驚醒過來。他迴身聽聽身邊均勻的唿吸聲,就好象聽到自己的一樣。真好,我們還活著,我們還在戰鬥。洞前的坡地上死樣的沉寂,猜不出哪有半點不同的跡象。他想可是鄰洞的哨兵走了火,人在極度困倦的時候分不清石頭與人,這是常有的事。他蜷縮在洞口,山裏的蚊蟲嘴真厲害,他不敢動。

    他忽然記起,剛才在瞌睡的時候象是迴到了河邊的村莊,走進了他家的小院。他的女人坐在炕頭上,細聲地問他棗賣得怎麽樣。他半天答不上來,最後攤開空空的兩隻手,無奈地說兩布袋紅棗在趕集的路上讓一群大兵搶走了。他本想和他們爭奪,可是看見他們見人綁人,見東西搶東西,就跑到一旁躲了起來,藏到沒老爺兒後才敢迴家。女人心疼地扯過他的手,摸索著放在了流淚的臉上,一點也沒怪罪他,隻喃喃地說,人沒事就好,人沒讓他們綁走就好。女人的手是那般柔軟,象綢緞一樣平滑。他感覺象是母親的撫摸,他委屈地哭了。女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哼著眠歌哄他入睡……

    他連忙把捋在手中的蒲草鬆開,那幾棵蒲草直挺挺地彈了起來。他看到沿著河坡的大道上馬隊趟起一道高高的灰塵,正向這邊飛奔而來。馬上的人個個揚著軍刺,泛著刺眼的白光。狗鬼子肯定是來搶秋莊稼的,百姓家裏一粒糧食都沒有,地裏又不知會被他們糟蹋成什麽樣。他慌亂地拔腳上岸,趿上鞋子,汗褂子往筐係兒上一搭,背起來向村裏跑去。

    他在河坡的掩護下飛快地跑著,兩隻鞋子也不知陷在哪一腳的河泥裏。他顧不了這些,汗流到眼裏逼得他直要流淚。鬼子的馬隊在河坡上相互追趕著,越來越快。他知道自己隻要先跑過前頭的小橋兒,就能抄小路先迴到村子裏,把鄉親們組織起來,把小鬼子們趕出村去。身後筐中長長的蒲草忽悠悠地顫著,象是嬰兒的小手。他的汗褂子被風吹開了半邊,象一縷長發飄在他的腦後。他不用迴頭也知道鬼子離他越來越近了,那馬蹄聲得得地如同踏在他的後腦勺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前方的小橋奔跑過去。

    他從河坡下一躍跨上了小橋。在這一刹那,鬼子們也發現了這個和大馬賽跑的強壯漢子。盡管他們不能清楚這其中原因,但這著實是個很好的遊戲,於是他們哇哇叫著追趕上來。在橋的另一頭有條窄窄的田間小路,兩邊高高的秋莊稼在和煦的風中溫暖地向他微笑。他知道一腳邁進這青紗帳裏,他就贏得了勝利。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感到筐係兒一顫,脊背猛地一縮,腳下的步子錯亂起來,一陣甜腥腥的熱氣直衝他的腦殼。他看見了滿天的星星,閃著奪目的光芒,他沒法把握自己的腿和腳,每一下都象是踩進了棉花裏,他的身子也被風吹了起來,紙片般地向河裏飄落下去。當河水剛沾上他的身子時,一股涼氣即刻通便了他的每一根神經。他隻覺得人正柔軟得化成了水,在水中他痛痛快快地閉上了眼睛。就算是晚了一些,這時他才聽到第二聲槍響。

    就算是晚了一些,這時他才聽到第二聲槍響。他意識到眠歌在自己的嘴裏一直哼個不停,剛才竟無意哼出了聲。他的臉上澀澀的,是幾行風幹的淚痕。他清醒過來了,他再也沒能迴到過那個小院裏去,他在趕集的路上被抓丁的結結實實地綁走了,他挑紅棗的擔子摔在了路邊,大顆大顆的紅棗滾落了一地。

    他被混編進一群大兵裏,第一仗一槍也沒敢放就稀裏糊塗地當了俘虜。然後有人來給他們講話,他聽著聽著感動得哭了。別人都停下來看他,他說家裏有新媳婦還等著他趕集迴去,從被抓的那一天,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跑,可是今天他聽明白了,不參加咱百姓自己的軍隊,把那些欺辱咱的壞人打掉,就是逃到天邊也不會有安穩日子,現在讓他跑他也不跑了,等哪天打迴老家了,他要堂堂正正地去見他女人,自豪地告訴她這新天下也有他一份功勞。他相信自己的女人不會埋怨他,那可是個好女人哩。他說到最後憨厚地笑了。講話的人帶頭給他鼓掌,大夥也都跟著他激動了。他從一個俘虜當了班長,又當了排長,不斷地打勝仗。等過了這一片山,也許就能聽到鹽河的流水聲了。

    遠處草叢中的幾隻小蟲不停地叫著,是累了還是剛剛醒來,那美妙的曲子和家鄉的一樣。還有幾隻螢火蟲兒不時地飛來轉上兩三圈兒,又象是天邊的流星一下落到山的那邊去了。隆隆的炮聲接連不斷地傳過來。他把目光投過去,看到了一道道劃行的亮弧,伴著尖刺的哨音密集地落下來,在空中織成一個偌大的火網。他揉了揉眼睛,機警地向山坡巡視著。黑石頭後麵突然飛出一條火線,筆直地竄到他胸前的紐扣上,他低頭看時,就聽到了紐扣碎裂的脆響。他感覺身體頃刻間如同釘在了洞壁上,自己就象是一幅懸掛在牆上的紙畫,於夜風中飄蕩……

    她還在等著她的丈夫歸來,用磨得鋥亮的紅棗計算著吉日歸期。第一個丈夫陪她過了不到一年,卻叫她哭了兩年。之後她嫁給了自己的小叔子,他們在一起還不到一個月,她又哭著等了二十多年。她沒有孩子,隻有她一個,守著兩個丈夫給她留下的小院兒,日夜在等。你聽過她愛唱的那首眠歌嗎?

    棗花兒香來棗米兒黃,

    棗樹棵棵排成行,棗兒棗兒快長大,

    換上一身紅衣裳,

    爹囑咐來娘商量,

    一杆打在兒身上,

    別光顧了咧嘴兒笑,

    忘了家來接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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