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斧兒家同樣是個瘋顛的女人。我們叫她傻二斧兒家那是因為村裏沒人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有多少爺們兒,她有多少這樣的家,她有多少個如此的稱唿。她是個隨處下蛋的母雞,蛋是哪個壓的她不管,流落到哪個窩就下在哪個窩裏。你養他的,他養你的,兩不虧欠。趕在傻二斧兒家下的是兩個大胖小子,老大叫銀行,老二叫倉庫。

    她中學畢業的時候,父親被揪出來批鬥,縣中校長自然也被罷了官。她問過母親,母親隻告訴她,父親沒有犯錯誤,全都因為咱家過去是地主,父親也沒得罪過什麽人,不會有人往死裏整治,過去這一陣子就好了。她信了,她剛才還為不知能不能上成高中擔心,現在看來這些都是多餘的了。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從來也沒哄騙過她。她開始耐心地等著暑假結束。

    草葉上下露濕的時候,哥哥卻從縣城迴來了。縣高中沒有複課,也沒有哪個隊伍願收留他,他成了別人推來搡去嘲弄的對象。他一進家門就把書包摔在院子裏,蹲在門台上嗚嗚地哭了。她隻是出來抱起哥哥扔掉的書本,別的話也沒有,她還為自己發愁呢。等下了第一場霜雪,父親從縣城被幾個本家的爺們接了迴來。哥哥跟著去的,迴來以後總是嚇得夜裏哭醒。父親躺在擔架上,已瘦得皮包骨頭了。頭發瘋亂得跟草一樣,眼珠子大得從深陷的眼眶裏努出來,卻難得轉動一下。她這才知道害怕,才開始懷疑母親原先說過的話。

    母親守在父親的身邊,從不離開半步。大夫請也不來,親戚們也不登門了。父親心裏還明白,但他別扭好好的學校就這麽散了,好好的國家就這麽亂了,再過十年到哪裏去找建設國家的人才。母親流著淚勸說,但他還是想不通。他拒絕吃藥,母親的湯匙被他憤怒的眼光擋出去老遠。沒挨到過年,父親死了。母親已流不出一滴眼淚,她就象換了個人一樣,呆呆地想好好的人就這麽沒了。

    哥哥的婚事成了母親最要緊的心事。十裏八鄉的姑娘不敢嫁到她家來,媒人才不想管這等不知根底的閑事。同村的小夥子一個個都娶了媳婦,轉過年來就又抱上了小孩。急得母親四處求人到處張羅。哥哥有文化,長得又不錯,要是放在幾年前,怕是托人說媒的不踏破門檻才怪。可現在她家是出了醜名的,哪個姑娘聽了不搖頭?母親幹著急也沒主意,最後有一房遠親在鹽河外說了一戶人家,那姑娘長了一副潑悍的身架,長了一心隻想沾光的心眼兒,能幹活但不太會說話,對老人也沒個敬意。母親就是再相不中,也隻能同意了。嫂子進了門,眼神和說話的口氣永遠是那麽居高臨下,自認為同意出嫁就是對這一家老少的恩典。母親帶著她搬到下房屋來住,嫂子要分家,哥哥老實拿人家沒辦法。

    母親生長在大家,有很好的家教和規矩。嫂子又自有她的一套歪理兒,常常欺辱到母親頭上來。母親不敢理論,害怕兒子中間受夾板氣,隻能自己暗自垂淚。漸漸地她看著母親和哥哥也學會了忍受。嫂子把心中的得意故意在隊上幹活時衝著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顯擺,時間一長村裏的人連同本家也不再正眼瞧她們了。母親被窩囊病了,被嫂子一點點待落死了。母親走的時候也沒有閉上眼睛,那是不放心她們兄妹倆。

    她每天到隊上幹活,薅草、開苗、耪地,迴迴都是落在後麵。本來她農活就不熟練,卻偏偏每次分給她的都是最難侍弄的地壟。別人說說笑笑,偷懶耍滑活好幹,可她不敢。別人早就挪到下一塊地裏去了,她還在挨七挨八地拾搗,等她這邊做完再趕過去,人家早已收工迴家了。她沒有伴兒,她害怕被人拋棄在這悄無聲息的野地裏。有一次,剩下她一人蹲在間種著綠豆的棒子地裏摘豆莢,無意聽到兩個小解的婦女閑話,說她嫂子跟隊長相好才敢那麽漲氣。她們說的讓她聽著紅了臉,替她哥哥害臊又難過。她不想跟哥哥說,她怕哥哥受不了,她也不敢惹惱了隊長。

    春天裏隊長留她一個人到地裏給牲口捋苜蓿。她那天穿了件鮮亮的碎花小褂兒,蹲在苜蓿地裏遠遠望去恰如一枝開在田田荷葉中間的蓮花。嫩嫩的葉子上還沾著露珠兒,不時地反射著老爺兒清澈的光芒。她象是忘記了這幾年積壓在心裏的悲愁,哼著動聽的歌謠,輕快地采摘,自己美得幻化成了采擷珍珠的仙子。累了,她就輕輕地躺下來,仰望著澄淨的天空,吹動著高高的流雲,她幸福地閉上眼睛,貪婪地唿吸著……她睜眼看見隊長詭異的笑臉,俯視著她起伏的胸脯兒。因為勞作那裏淺淺地洇出了兩朵花苞,在春天的風裏搖曳著芬芳。隊長撲上身來,粗暴地一把撕開了她的胸衣,蹶起厚厚的嘴唇暢快地吸吮。驚恐中她還來不及反抗,腦子就陷入了一片空白。她象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兔,被人圍攆著一步步鑽進網套,她看到不遠處那隻怔立的籃子,恰似一個撐開後無法合攏的孔洞。隊長爬起身來,顧自係著腰帶。這小苜蓿芽,真嫩。隊長伸出腳趿著散落的鞋子說,今天給你記八個工分。說完,卷著旱煙走了。

    畢竟是過來人,看她掙的工分日漸增多,嫂子就猜出這其中的奧秘,對她的態度更加惡劣。在大地裏幹活說給她風涼話聽,迴到家來更是沒鼻子沒眼地挑她。她怕這事傳到哥哥的耳朵裏,可她又躲不過隊長的糾纏,一年四季,在或高或矮的莊稼地裏,隊長隨時都可以放倒收拾她。冬天來了,她感到在厚厚的棉衣下,褲腰緊得裹得小肚子疼。她怕是懷孕了。她堅持白天裏出工,晚上還要參加隊上的學習,公社裏的遊鬥她也比過去積極了。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肚子裏的孽障累下來,結果身子卻是一天天蠢笨起來,等一開春再遮掩可就難了。那天隊長把她堵在草料棚裏,不由分說就扒她的褲子。她順從地腆著肚子默不作聲,隊長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了。

    她被叫到公社裏訓問,她聽到隔壁傳來隊長嘿嘿的詭笑聲。有人在和他談論女學生的滋味,他笑著說那是他采取一切手段同地富反壞右作鬥爭。審訊她的人聽著外邊說話,然後眼睛歪斜地看著她。她成了勾引隊長拖群眾幹部下水的典型。她脖子上掛著一對破鞋加入了遊街的隊伍,挺著大肚子成了最顯眼的一個。她低著頭,木然地在鑼鼓聲中走來走去,從不躲閃人們投在身上的爛山藥和菜幫子。

    整個公社遊鬥結束了,她被釋放迴村繼續接受改造,可她再也沒能走迴家去。她沒有方向地在漫場地裏走著,走過冰封的河流,走過冰凍的土地,穿行在每一個不屬於她也不嫌棄她的村落之間。她走丟了腳上的鞋,走壞了身上的衣裳,她認為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裸露,向著公平的世界呈現著、奉獻著。她唱歌給自己聽,不連貫地背誦著書本上的散文,她學著母親用柔美的聲音說話,又學著父親用威嚴的姿態走路,聽到有人叫嫂子,她就嚇得抱起頭蹲在路邊,聽到有人喊哥哥,她也會跑得遠遠的再四處找尋……

    她是露著大肚子來到我們村的,好心的婦女們給她飯吃又給她衣穿,然後領到傻二斧兒的家裏去。她也許會在村裏呆上一陣,那是我們小孩子最歡樂的日子。她不會打小孩,也不嚇唬我們,還會說會笑會唱會跳,我們可不是家家都有戲匣子。說不定哪天她又走了,一年半載也不迴來。說不定哪天她又來了,在人們幾乎已把她遺忘的時候。

    傻二斧兒家很窮,盼著過上好日子。就摸著大小子說,這個叫銀行。她說好啊。又摸著二小子說,這個叫倉庫。她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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