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入的這個秋天如同去年或是前年,總之沒有太大分別。你緊抓著繡跡斑斑的鐵鍁的手,鷹爪般地花紋可辨。你看到遠處的那棵樹,在前年的這個時候創造了奇跡,在風中它接連把身上的兩個鳥巢先後扔落。那兩個鳥巢亂糟糟女人頭發般地散開,等到了地麵已全無蹤影,正是兩團輕飄的黑煙。一隻鳥堅持留下來,固執地如同你每年一到這個季節就扛上鐵鍁出來遊蕩。另一隻鳥卻傷透了心,鳥巢落下時它或許正在南方鋼藍還是銀白的天幕下銀白還是鋼藍的水邊享受溫暖享受陽光,所以當它第二年春天返迴卻找不到自己的巢穴時,它空虛得少了心髒少了記憶般地鳴叫。那叫聲淒慘得如同你女人死去時的呻吟。此時,枝上一隻新的鳥巢懸掛在那裏。

    那天的天上有一朵白紙幡般的雲彩。你擦得鋥亮的鍁尖一次又一次掘進你胸膛般褐色的厚實的土地。你斂去地上一堆小山般的浮土,當時你急著把鍁把兒插進洞眼兒量一量深淺。你得到的快感白鴿子般飛過了你身體的空間。一萬條青蟲蠕動在你的血管裏,你摸到了你青蛙般的皮膚卻忽然記起了你女人離去裏握一握你的手就嚇得瞳孔散大。你把鍁把兒抽出來,滿意得透視著圓柱兒形的黑黢黢的洞口。

    你父親的死亡一直浮遊在你揮動鐵鍁的這一空間。從你父親死後,你揮動鐵鍁的身影時間般沒有停息,或象那隻無巢的歸鳥一直在扇動雙翅在空中舞成規則不規則的圓形。你蒼老的父親站在釘耙上,釘耙搖搖晃晃象一隻破船漂泊在那洪水般的土地。你父親的身子隻能跟著晃動象是疲憊的鍾擺。你驚恐萬狀的心也同速跳動,在你父親頹然倒下時它也沒停。你看到一隻野兔在地墊下瘋跑,趟起一溜兒黃色的塵煙。你驚唿一聲,正巧和你父親喝罵牲口的聲音疊印在一起。你父親迴頭看你的目光和你看你父親的目光就象兩個滾動的玻璃球子撞在一起。就在這時,你父親驟然倒下象是禁不起你的這一次撞擊。你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就象那年被狗狂攆著跳過了你從未跳過的河溝,但是那狗緊跟著也跳了過來,你腿肚子上的牙印就成了你勇敢的證明。你聽到你手上的火銃槍響,那兔子掀起的塵土便戛然而止。

    你父親的臉色已白得象紙。你忘記了喝止住牲口,一個耙齒勾掛著你父親的大腸、小腸和盲腸正逶迤前行。你父親舉起了柔軟的手臂,你看到你父親正漸漸沉入他身下美麗的紅色的湖泊。天空中一群黑鳥的影子象手掌一樣撫掠過湖麵,撫閉了你父親的眼睛,讓他的靈魂如水一般平靜皈依。你開始欣賞湖水中自己的倒影,但見一隻失群的黑鳥正不顧一切地啜飲著湖中的溫暖,啄食著一根白華華的長長的水菜。你父親忍不住動了一下,那隻黑鳥撲楞楞地飛上了天空。你目送那隻鳥飛遠了,迴頭再看你父親,他那蛇一般爬行老遠的腸子和他枯幹如樹的身軀正在迅速地如土消失。

    正晌你迴到家裏把這些都盛到碗裏端給你母親吃。你母親的眼光直白得就象兩根銀針深插進你的眼窩。你疼痛得就象那年遭了狗咬狗一般地嚎叫,此時那種感覺又一次悄悄地季節一樣迴歸。你父親的腳步再一次在屋頂上踏響,悶雷一樣滾動起來。你無聲無息地放下筷子,趕緊捂蓋住雙眼,在指縫間那筷子搭在碗沿上象兩根搖晃的木橋。

    你已經挖出了足足兩鍁把的深坑,可是那洞卻直得連個彎兒都沒打。你記得正是這種時候,前年的一陣風吹來那兩隻鳥巢便悠然飛落。那時你看到你嬸子母狗似地跑上來,告訴你你的母親正要抬身而去。你瘋狂地跑迴家去。你嬸子用狼一樣的眼光看著你,使你感覺到的威脅正山一樣攏上你的背。你掉過頭去跑起來一腳踩碎了頭發般鳥巢的落屑,那發狠碾踏的感覺簡直就是踩碎了你嬸子的頭顱。因為那時你聽到了背後傳來的一聲嚎叫,你霎時對那隻離巢而去的歸鳥有了深刻的另外一種理解,而這種理解正野狗般吞噬著你仇恨萌動的心。

    你家的院子裏已空虛得沒了唿吸,廢窯般聳立在你的麵前。你扭頭環顧的感覺使你象是在轉動一架生鏽的機器。你象追趕逃出家門的豬崽兒那樣狂奔起來。你的雙手死死地拽住後車把兒,你的身體象一塊長長的髒布條兒似地拖在車後,你的一隻鞋掉下來,木船一樣擱淺在你母親改嫁而去的路上。你看到母親從懷裏放下哺乳的弟弟象撂下一塊石頭那樣不動聲色,緊接著她伸出手來掰動你的每一根手指,就象做飯時剝蔥皮兒那樣輕鬆。你抬起淚眼每伸開一根手指就絕望地叫一聲,娘——

    以後的每個日子就象去年抑或前年。每年一到這個季節,你承受的感覺不亞於你父親站在釘耙上迴頭看你時,而你的頭正迅速迴轉。這個情節每次都是行雲流水一般自你的腦海一劃而過。你記起這些的時候也會想起母親冬夜裏沉默著劃亮一根火柴。當那小油燈抖縮著燃著時,光暈裏你就會看到父親身下那一片寧靜浩瀚的湖麵。湖麵上飛舞著玄色的鳥鷗,天使一般唿喚著父親遙遠的魂靈。這記憶已隨著那一片神奇水麵的消失滲入了你壁壘森嚴的心房。當你嬸子不再狼一樣的眼光盯著你稚嫩的皮膚,你忽然發覺她的眼睛竟是如此的美麗,聖母般楚楚動人。於是你想上去親吻她的腳趾。你的些微變化被你嬸子看個滴水不漏。她有意無意地劈開顫動的雙腿向你發散成熟女人的氣息。

    你母親抬起浮腫的臉龐吩咐你去地裏掘囤,告訴你說沒了父親的耕作,眼下這是家裏唯一的糧食來源。當你母親吃飽又唉聲歎氣在炕上輾轉難眠時,你才清楚父親是多麽地重要。於是你開始向你母親描述湖麵上的情景,一字不差反複地說。在浪花和鷗鳥的背景裏,你父親精靈一般飛翔。他那高高盤旋在空中的身影直引導你母親進入空洞的夢鄉。此時你父親的腳步一次又一次地踏響在你記憶的屋頂,直至東方的老爺兒象鳥一樣飛出。

    你拎著鐵鍁出門時,你嬸子從身邊擠了進來。你毫不遲疑地走出去一心想著掘來糧食好揭開家裏那口叮噹亂響的鐵鍋。後來你一直就象後悔你父親死時你沒能及時喝止牲口一樣感到不可饒恕。你母親遠遠地坐在車上象一堆黑色的棉花,你弟弟青蛙似的哭聲驚動了一條路邊的蛇。它機敏地在荒草間遊動。那草一起一伏分明是刮過一陣輕風。那趕車的男人頭上紮著髒兮兮的手巾,象一團草紙。他吆喝驢子的聲音同你父親一樣雄壯有力。雷一樣滾過地梁,驚來一陣猛烈的雨,澆灌著你母親幹渴的胸懷。路邊的高粱繡出了紅紅的穗子,搖動著恰似急欲膨脹的乳房。

    你清楚你母親分明是受了你嬸子的慫恿才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可是在你尚未探明她的真實意圖之前也未敢指摘。當你在一個萬裏無雲的日子放羊迴來時,才知道你嬸子已把兒媳婦娶進了你廢窯般的院子。你憤怒地在眼中點燃的兩支火把,在你嬸子平靜如水的高貴氣質中悄然熄滅。你羊一般熨帖地把自己連同羊群一起趕進羊圈,在夜裏用膝蓋狠命地頂那隻懷崽的母羊。淒慘的哀鳴似寒風穿過柵欄掩上新媳婦的窗欞。第二天你嬸子免了你一天的飯食以示懲戒,夜裏你吮喝羊乳時看到一顆流星劃過,那是你父親的魂靈光臨了你紛雜荒蕪的青春。

    你把地囤裏掘來的糧食總是偷偷地存放在新嫂子那裏。每天趕羊出門後,就把嬸子施舍給你的餅子扔進羊啃的草窩,直等著晌午的某個時分你嫂子那輕輕的腳步踏進你瞌睡的草叢,鼓槌兒一般敲響你青春的悸動。你注視著嫂子眼中遊動著條條金色的小魚兒,它們來迴翻動擾亂了你那顆不安分的心。當你側耳聽夠了草窠裏油蟲天籟般的鳴叫,你發現唇下的女人合上了雙眼在幸福地呻吟。你確信就是這雙眼睛徹底掩埋了你對你父親的全部思念與想象。

    一次你嫂子紅暈未消地迴到家時,象是被你嬸子嗅出了味道。她伸出狗一樣的鼻子在你嫂子的胸脯上蹭來蹭去,象是那裏藏了骨頭似的秘密。你及時把強壯的身體堵在門口,站立成一座雄性的山脈。你嬸子瞥一眼癱在炕上半死不活的兒子,臉上的貴族神情立時軟成一灘狗屎。嫂子順理成章在成了你的女人,你嬸子已無法象提防饞貓似地監視你們的舉動。你們愛得那樣和諧,自然而然地做愛。一次次青春激蕩的雲雨打擊著你嬸子脆弱的心。你象孩子似地玩著遊戲,在水邊打一趟水漂兒,蜻蜓點水一樣顧及著這兩個愛你和恨你的女人。

    你嬸子在你麵前開始用那三寸不爛之舌鸚鵡似地討巧。她隱隱散發在嘴裏的臭氣讓你暈眩不堪,你的思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胡亂衝撞。可當你聽說她背地裏教訓你嫂子不要那野種孩子時,你樹枝粗的手指在風中一起落到了她的臉上。她倒了下去,軟綿綿的一隻母羊。恍惚間你很想爬上去吮吸羊奶。這時你嫂子輕喚著你的名字,象你母親那樣從路邊的高粱裏走出來,拿著一雙高粱穗子來安慰你久久沒有歸處的身心。

    那洞總算打了彎兒又分了叉,你終於在無望的終點尋到了轉機。你堵上一側的洞口狠命地朝一側挖下去,當時興奮得如同一次又一次地臥在草叢中聆聽油蟲兒的鳴叫,那美妙動聽天籟一般的聲音見證了你的每一次野合,見證了你的孩子在你嫂子的腹肚裏紮根伸展的全部過程。直到有一天你嫂子開始不情願地拒絕你的進入,你在她周身遊走的手掌才下意識地停泊在那日漸隆起肚皮上。光滑閃亮,薄皮兒下的一根根縱橫交錯的青管兒,織成了彌天大網,俘獲了你永失母愛的童真。

    黃澄澄的棒粒子象是開了閘的洪水傾瀉而出。你歡快的雙手象是捧著一捧捧的金沙,飛快地從坑底運到坑沿兒上來。現在想來,那從斜洞中噴湧而出的景象,恰如你嫂子產道裏發生的血崩。嬰兒的小腳每一次蹬踹,都讓你嫂子血流不止。你嫂子在喪失了嚎叫的氣力之後,開始一遍遍氣若遊絲地重複你的名字,期盼你掘囤得來的糧食來拯救她隻出不進的身體。你嬸子謊說去請產婆或是找你,可她踮著小腳在院子裏豬崽兒似地撒歡兒。她病秧子似的兒子許是受了慢待,抑或吞咽不下你讓他無功受祿的惡氣,早在年前睜眼死了。自那以後你嬸子就一直等待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她確信你嫂子閉眼後,又朝臉上吐了幾口惡臭的濃痰,這才自顧抿著頭發哼著小調出村去了。她的噪門越來越高,驚得樹上的老鴰相跟著叫起來。人們都看見她沿著村南的大道走遠了,再也沒有迴來。

    你走入的這個秋天如同去年或是前年,總之沒有太大分別。老爺兒和老母兒交替出現,在你看來象是風中搖晃的白布和黑布變幻無常。你天天都扛上鐵鍁到野地裏來。在一幔幔高粱的帳幕上,有一個女人用母親的眼光剪裁著你的身影。她的手溫柔地撫在孩子的頭上。你渴望擁有她們,但當你走近時,她身後的高粱地裏飄飛出幾隻雪白的鴿子,如同一縷縷潔白的煙塵升騰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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