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大,沒有樹,顯得空落落的,曬了淺淺的老爺兒,地上白得晃眼。垣牆很矮,牆頭上被孩子們的褲襠磨得鋥亮。堂屋的牆上刷了一行行的高粱束子,緊緊地抓攏著搖搖欲墜的泥片。扇門沒有漆過,泛出灰白的光。門框的一邊掛著一把棒穗子,挺豐滿,上麵一層煙塵,仿佛是對哪個豐年的迴憶。此時幾隻麻雀飛進來,打個旋兒又飛走了,它們找不到地方落腳。

    今天是清明節,沒下雨。她盤腿坐在炕上,麵前擺著莛杆兒紮的針線箔籮兒。她穿的雖說舊了些,可倒很幹淨,青藍的大褂都洗得發白了。她呆呆地聽著有一群小孩子在牆根兒下擠暖和。

    擠呀擠呀擠呀擠,

    擠出屎來喂喂你,

    擠呀擠呀擠呀擠,

    擠出個尿炕的去。

    孩子要是活著,也該這麽大了吧。她的手不由自地伸到箔籮兒裏,摸索出針線來。給兒子縫個小袼啦吧。她找出一塊長長的黑布條就裁縫起來。外麵的孩子仍在不停地叫著。兒子的小腿兒多有勁,夜裏三蹬兩踹被子就掉了。有一次蹬在她的小肚子上青了一大塊。她手上的針線象飛一樣快,紮在手上也不覺疼。外麵起風了,不是很大。糊在窗欞上的紙唿啦啦的,發出不大的聲響。外屋裏吹進了一陣風,掀動了門簾。那感覺就是男人進來了。

    別難受了,咱們還能再生。男人在勸她。她心裏也明白,可就是覺得對不住男人和兒子。她委屈極了,一下兒撲到男人懷裏,不顧一切地哭出聲來。那些日子,她的身子象棉花一樣輕軟,扶著都站不起來。她仰看著屋頂懸垂下來的紙燈籠,那是男人糊了逗孩子的,現在也沒用了。男人出門埋孩子去了,破布一卷,放到糞筐裏,上麵蓋層灰土,野地裏挖坑一埋了事。別人的死孩子都是這樣。她想,她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淚水了。

    針又紮了手,這是兒子在想她。她抿啜著手上的血滴,暗暗在心裏笑了。

    坑深著呢,野狗叼不走。男人迴來說。地界跟我說說。她問。墊西堿場裏大窯根兒底下。男人轉了話題說,咱搬到西屋裏住去吧,這屋怕是不吉利,爹娘都是這盤炕上老的。西屋就是漏雨,過幾天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上房抹上兩把泥就行了,等打了新坯重新盤了東屋的炕,咱再挪迴。她男人歪在炕沿兒上,盯看著她,兩眼裏滿是紅絲,眼眶黑黑的。他也哭過,她想,她嗯了一聲。

    袼啦縫好了,她又網了幾針,把線頭咬斷。她這就給兒子送去,陪著他爺倆說說話。她撩開門簾邁到小院裏,風一下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用手攏了攏,攏得很仔細,就象年輕時那樣,連根跳絲兒都沒有。

    男人在房頂上泥泥,她在門台兒邊織著葦箔。葦眉子在她手裏上下翻飛,身後的席卷快樂地滾動著。她的臉紅撲撲的,掛著透亮的汗珠兒。今天的天真好,今年風調雨順是個好收成,織好葦箔等著上房曬糧食吧。她快要織好了,想盡早趕出來好去為男人做飯。男人幹完了活,想下房來,大概是叫她扶一下鐵鍁,蹬著鍁把兒跳下來。她真的沒聽見。房子不算高,男人沒再喚她,從屋簷上伸下一條腿來。她猛然聽到男人大叫了一聲。看時就見男人已仰麵躺在了地上,雙腿中間死死地夾著那把鐵鍁。她失去了意識,跑上去從男人的褲腿裏把鐵鍁拔出來。血漿摻雜著黃糊糊的屎團一股腦地流瀉出來。

    她來到村外。一陣風小狗兒樣撲上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雖說春天早早地來了,可顯然冬天還沒有走遠。她手躲在袖子裏,緊緊地攥著小袼啦,手心兒裏汗津津的。田裏麥苗在返青,一片一片的綠,細看那麥葉嫩嫩的在風中招搖。河汊子邊上的樹許是發了芽,一簇簇的綠霧。水裏的冰解開了,一塊塊的不著急地隨波浮動。有幾隻灰鴿子在地畔上來迴踱著,咕咕叫著,尋覓著剛剛蘇醒的地蟲子,看不出飛走的意思。

    她迴頭看看這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曾經盛載了她美滿婚姻和幸福家庭的村莊,現在竟是那樣的陌生。兩個多月的時間是多麽短暫,可交給她的痛苦又是多麽的長。孩子沒了,男人也沒了,唯獨撇下她一個人。她害怕獨坐在家裏,更怕左鄰右舍的婆娘們來假意陪伴她。她這樣一個向隅而泣的女人,突然在全村的男人和女人心目中變成了一個不穩定的因素。她承受不起漢子們火熱的目光,更抵擋不住婆娘們無辜的白眼。婆娘們守著她掉幾滴眼淚,實是來窺探她的生活,以提防自家的漢子錯走進她的家門。日子稍久一些,她們在她麵前故意誇張地談論一些房中的情狀,以此來撩撥她那早已灰死的心。她們還編排一些同村寡婦的風流韻事,借機大罵給她教訓。她們開始不厭其煩地給她說合三裏五鄉的光棍兒男人,想盡早將她從她們的身邊踢開,來清除這個最大的隱患。她什麽都明白,她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她越是這樣,婆娘們越放心不下,猜疑她心裏肯定存有非份的想法。哪天她在當街和誰說句話,哪天誰家的漢子多看了她兩眼,她的家門外必會被潑上屎尿,也必會有人借著找雞的名義來到她家的垣牆下罵街。她想辯說自己不是那樣浪蕩的人,可誰願意相信她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跟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傾訴。

    在這大片的鹽堿灘裏,她象飄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她走得很快,眼前似有男人背著兒子向她走來,比夢中還要來得近些。她想伸手去抱住他們,卻怎麽也夠不著。於是她一步不停地追上去,最後就跑了起來。風唿唿地響在她的耳邊,夾雜著一簇簇嗚咽聲傳到她的心上來。荒野裏,枯草間處處踡縮著吊哭的人,象鬼一樣在墳丘間緩緩移動。紙灰在墳巷裏翻卷升騰,飄浮在幻化無端的火舌之上。新墳前有的立著紙幡,長長吹起的幡旌如同狂舞的手臂,遠遠看去似是依舊癡戀塵世的魅影。

    她最後一個趔趄撲倒在男人和兒子的墳前。她隻是隱隱地感覺到,是第一次抱起兒子,亦或是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懷裏,這種感覺立刻把她全身的悲痛衝走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裏,躺在高高的舊冬蒿草叢中,沒有人會來攪擾她了。在蒿草之外灰白的天空上,她象是看到了淡淡的老母兒。她安靜地笑了。

    她從懷裏掏出紙錢,把小絡啦裹在中間,點著了。在風中火苗蛇一般竄進了她身前身後的蒿草,蛇信子一樣舔著她的手和臉,竟是那樣的溫暖。她不顧一切地擁抱著她的親人,幸福地傾訴著心中的思念。

    一片白茫茫的空曠的鹽堿地,唿吸平穩而又均勻,恰似素雪覆蓋下沉睡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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