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小鍾在酒裏做了手腳,要不然大白天怎麽會做那麽可怕的怪夢。

    皮膚像得了白化病一樣蒼白的“熊貓”柯傑赤裸著肥白如蟲的身子從床上慢騰騰爬下來,順手扯過長椅上搭著的繡有太陽神標記的範思哲睡袍披在身上。床單上濕了一大片,汗味混合著精液的味道,有股腥鹹的潮味兒。

    他拿起梳妝台上一把粉藍色的梳子精心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濡濕的短發貼在額頭上,活像隻充滿肉欲的母熊貓。“發情吧你!”他衝鏡子裏的人呲了呲牙,突然想起夢中那具高度腐爛的露出蒼白牙齦的骷髏頭,緊緊咬住自己的臉頰,扯下一大塊血淋淋的肉。夢裏那真實的撕裂疼痛令他心有餘悸,他順手摸了摸夢裏被咬掉的部位,突然驚駭地發現……那上麵……有兩排牙印,深紫的幾乎刻滿仇恨和意誌的印痕,滲出淡淡的血跡……他扔掉手裏的梳子,一道粉藍色的光芒直撲向鏡中的自己。他站在長絨地毯上,捂著臉冷汗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手執明晃晃的勾魂刀的人飄過來,劈頭砍向他——鋒利的刀鋒直紮進眼睛,割裂了頭骨,他用殘存的一隻眼睛望過去——尖尖的帽子下:空洞無物。

    死神——他想,是他。

    隻是個夢,他想,轉身怒氣衝衝地趿著拖鞋衝出門,一路順著樓梯衝向樓下,在明亮得刺眼的光線裏瞪著穿衣鏡中的自己。慘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上……牙印還在——隻是變成了更深的黑色,好像它們有毒……

    他聽到話筒中林瀧的聲音差點哭出來。

    “我遇到麻煩了熊貓,有時間再約你吧。去瑞士的事,過段時間再說吧。”電話那頭的人顯然無暇顧及自己。

    柯傑愛林瀧,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哪怕隻得到他溫柔的一個吻,此生也就無憾了。

    那年聖誕節,他帶著新認識的男朋友阿森去瑞士滑雪。在麗茲飯店的套房裏,因為阿森一個勁兒埋怨他給侍者的小費太高了,兩人大吵了一架,阿森二話沒說抓起迴程機票毫不留戀地離開了他。

    阿森不適合自己,他知道。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找個適合自己的男朋友簡直比在妓女中找個處女還難。他總是覺得寂寞,為了排除這種糟糕的感覺不得不屈就於那些渾身是缺點的男人,在得到他們之後卻感覺更加寂寞。這種惡性循環拖得他幾乎筋疲力盡。

    他先是愛上了林瀧眼底那抹淡淡的憂鬱。白蘭在細雨中搖曳的感覺一刹那湧上他心頭,他甚至聞到了空氣中的花香,天生優雅的氣質,魅力十足的輪廓,悶騷的眼神,帶點孩子氣的憂鬱的嘴唇……他在咖啡廳一眼看中他,然後跟著他到了滑雪場。

    他很慶幸這個東方男人也是獨自一人,滑雪的技術很嫻熟,看來是滑雪場的常客。不過,在那條又急又陡的斜坡上他還是滑了一跤,手裏的雪杖一下子飛了出去……

    在“阿爾卑斯橙”酒吧喝完第二杯啤酒後,林瀧發覺自己不太討厭這個幹淨得有點過份的黑眼圈的男人。他們驚奇地發現居然來自同一個城市,對於跑車和2/2同樣迷戀。隻是在飛機上,林瀧對於周圍幾個歐洲人時而瞄來的目光稍有不悅,那不是種禮貌的注視,而是帶有某種優越感的冷漠和虛偽的猥褻。所幸那目光像流星一樣轉瞬即逝,讓林瀧以為是那一瞬間自己的心理出現了問題,大概是時差的緣故,他想。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柯傑是同性戀。而這個深愛著他的男人,至今連他的手都沒有故意碰過。

    “聽我說,我真的很不好——陪我喝兩杯吧,一起到2/2坐坐,我需要找個人聊聊……否則我會自殺……”他執拗地哀求著,不太像他平時嘻嘻哈哈的性格。

    他們沒有在鬧哄哄的大廳看節目,而是轉到一間高級包房中開了一瓶黑方。兩個男人開始自顧自地喝著悶酒,林瀧更是一口一杯喝水一樣。柯傑一邊喝一邊從杯沿上方窺伺著他的臉。

    “我說,你相信……”林瀧忽然抬起頭來,遇上柯傑赤祼祼的目光嚇了一跳。“怎麽了……”他不太自信地看了看自己,難道自己看起來在什麽不對勁兒?

    “你瘦多了。”柯傑端起酒杯向他身邊湊了湊。

    不用說林瀧也知道,他搓了搓喝酒喝得有些麻木的臉,現在這張臉是誰的他都不知道了。

    “你沒發現我……嗯……有什麽不一樣?”柯傑把臉伸過去,差不多碰到他的鼻子。

    林瀧睜著頗有醉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整容了?你不是一直說要把那條倒黴的鼻子整成懸膽嗎?整了?還是跟棵蔥一樣。”他譏笑著斜乜了他一眼,伸手又倒了一杯酒。

    柯傑咕噥著摸摸臉頰,那裏還是疼,牙印卻摸不到了。也許是碰到哪兒了,早晨八成是幻覺,最近神經太衰弱了。“我去把琳達叫來?”他試探著問。

    “誰?”林瀧反問道,“琳達?”

    “你不會連她也忘了吧,真令人寒心。那我是誰?”

    “你是panda,又白又胖長著黑眼圈的panda。你喝多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琳達那樣的鼻子到底好不好看,我真覺得自己的模樣太衰了。”

    “放屁……你怎麽能……怎麽做女人的鼻子,要不要去隆胸?臭狗屎。”“哈哈……原來你已經不喜歡那女人了。要我說,女人這種東西最好不要相信,她們都是至淫至賤的騷貨,你相信她們還不如相信母豬。她們哪裏能了解你的痛苦,你要的是什麽,還有……真心。”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簡直是喃喃自語,酒氣順著他的唿吸噴到林瀧的臉上。

    林瀧斜了他一眼,盡管覺得這話不完全對可一時也找不到好的理由反駁。“每個陵園中都埋葬著一個該死的人和一個不該死的秘密。”他又想起這句話,情緒莫名地茫然起來。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瘋狂的異教徒?還是驅魔人?她跟音,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今天他出來得很勉強,尤其柯傑在電話裏撒嬌得帶點脅迫的語氣,讓他感覺很不舒服。最近沒有一樣東西讓他舒心的,媽又朝他發了脾氣,公司的事他簡直都拋到了九宵雲外。媽不理解,他也無法開口。最令他煩惱的是,葉嬰讓他感到害怕,那種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盡管她在說著一個天大的笑話。可是每一天每一秒他都在想她,她的美已經在他腦子裏刻上了烙印,不管是那憂傷而無奈的眼神,還是熾熱得能把人燒化的激情,他們都想把對方融化在自己身體裏,不是嗎?她究竟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他感到皮膚下的血管汩汩地流淌著那夜的激情,像暗湧的河水,低洄百轉,有時惆悵有時甜蜜有時……腹部掠過一陣刺痛,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不知不覺用手指擦了擦嘴角,那上麵有她留下的溫度……

    失望和憤怒爬上柯傑的額頭,他太清楚那種神情——林瀧愛上了別人,是的,他眼中的迷茫和無所顧忌的悵然若失都說明他正陷進去,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被一個女人操縱著全部感情,像一隻可憐的提線木偶……

    一瓶黑方見了底,柯傑打開第二瓶,林瀧沒有表示異議,他隻是機械地灌著酒,自顧自地想著心事。

    “他甚至忘了這裏還有一個人。”柯傑不無心酸地想,是什麽樣的女人令他如此傷神,他看起來並不快樂,他們……分手了?

    他們認識的這幾年裏,柯傑始終像個處女一樣小心翼翼地掩藏著自己的感情,他想總有一天,眼前這個有些憂鬱的男人會被自己感動,“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你呢?把我當成玩偶,還是嘴邊的零食,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浸泡在酒精裏的心酸和孩子氣的報複心理慢慢發酵,在這間密封的狹窄的空間裏,幽暗曖昧的燈光下,柯傑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清醒,而林瀧終於拋下酒杯,攤開手癱倒在沙發上,他在故意把自己灌醉……

    柯傑從沙發上爬起來,慢悠悠地走過去關掉頭頂的燈,隻留牆上兩隻桔色的小燈,讓淡淡的有些傷感的光線傾泄下來,傾泄在林瀧憂鬱的眉間,他看起來非常——需要溫柔的撫摸和親吻——柯傑脫掉外套,紫色的絲綢襯衫貼在皮膚上,像情人的手溫柔如水,他把臉湊過去,感覺到林瀧唿出的淡淡的濕潤的酒氣,下身在微微發脹……一切都會好的,我們……需要愛……我愛你……他低聲呢喃著,手指輕輕滑過林瀧的胸膛,穿過他的肋下撫摸著他的背肌,身下被觸碰的人不舒服地動了動身子,向側麵翻了翻,他的腿碰到了柯傑的腹部,柯傑有些痛苦地呻吟起來,愛欲一下子被點燃,全身的血液都燒了起來,他把紅得發燙的臉湊過去,找到林瀧的濕漉漉的嘴唇,輕輕含在嘴裏……

    “別放開我……我不是……”林瀧從喉嚨裏低聲呻吟著,“你迴來了……我知道,你會迴來的……”他伸出舌頭尋找這溫暖的口腔中的小舌,“不要停止,不要……”他的舌頭繼續貪婪地尋找著,舌尖傳來微微的刺痛,是酒精混合著唾液,還有耳邊粗重的……喘息……他一下子睜開眼,一個男人在自己身上蠕動,舌頭在自己的嘴裏絞動……有一瞬間,他以為又是夢——朦朧的桔黃色燈光裏,柯傑的紫條紋襯衫呈現出令人惡心的醬色。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他,隻聽得稀裏嘩啦的巨響,熊貓倒在酒瓶和撒得到處的幹果之間,狼狽得像條母狗。

    難以形容的惡心和厭惡氣得林瀧說不出話來,他簡直一秒鍾也不想待在這裏,一秒鍾也不想再看到他。他踩著翻倒的桌子離去,狠狠地摔上門……

    兩個小時以後,熊貓搖搖晃晃地從包間裏出來,他看起來沮喪到了極點,滿臉灰敗的死氣。一個差點被他撞上的服務生看著他走進衛生間,不以為然地小心托著酒瓶敲開另一個包間的門。

    他在哭泣,像個女人一樣對著鏡子失聲痛哭。

    從出生到現在,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傷心和絕望過。一切都搞砸了,不是嗎?媽從西班牙寄來的錢買d&g的襯衫綽綽有餘,卻買不來一絲一毫的安全感和正常人的快樂。

    他欣賞著鏡子中自己哭泣的臉,驚奇地發現它一點兒也不難看。被淚水洗得閃閃發亮的臉頰,濕漉漉的明亮的眼睛,就連眼底的那圈青印看起來也楚楚可憐,別有一番韻味……可是,林瀧已經走了。

    死了吧,徹底結束了。其實一開始不就猜到這個結尾了嗎?林瀧……始終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們根本不會相愛,就像飛鳥和魚……

    柯傑閉上眼,感受著放棄的一刹那全身顫栗般的輕鬆。明天還會開始的,隻要睡一覺,一切都待在原位,對——重新開始吧。

    一滴溫熱的液體滴在他臉上,接著——第二滴……

    頭頂上傳來咯咯的輕響,就像風吹過鬆散的木頭房梁時摩擦發出的吱吱呀呀的呻吟聲……他睜開眼,有些疑惑地抹了抹臉上的液體,是水……當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鏡子時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嘴——血跡沿著他的臉頰滑下來,扭曲得像條紅色的小蛇——他又看看手指,依然是透明的水跡,那血是從哪兒來的……他幾乎疑惑地要喊出來,一陣帶著腐朽家俱的令人極為不快的氣息慢慢湧過來,霧氣一般將他重重包圍,這氣息微涼中帶著甜甜的血腥味兒,陳舊的濃烈的血腥——他遲疑地慢慢抬起頭,一個巨大的空洞橫亙當空,黑黝黝的地獄一般的空洞中飄飄灑灑地落下一些細小的黑色粉末,落在他臉上,落在他眼睛裏,一隻黑色的東西呀一聲怪叫橫穿過黑洞,躲進不知名的角落裏陰險地盯著他……

    天啊,他捂起臉,剛才喝了多少酒,那惡夢又來了……醒來!快醒來!他憤怒地揮舞著胳膊,驚訝地發現它們居然運用自如——紫色的襯衫在夢裏如此清晰,耳邊劃過陣陣涼風——鏡子裏一個怪異的男人正在驚恐地揮舞著兩條肥胖的胳膊,像隻紫色的肉蟲——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頭頂上咯咯的聲音更響了,帶著不祥的腐朽和毀滅——我不要——他大喊起來,尾音還未完全消失,一道巨大的黑影淩空砸下來,一下把他的腦袋砸得稀爛,血液混合著腦漿、頭蓋骨碎片流淌下來的時候,那條紫色的胳膊還在機械地揮舞著、抗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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