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紅日東升後,我的夢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個人留在醉中。

    我迎來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駕崩,山河同悲。葬禮的細節,對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後,我記憶猶新的是:當人們按照鮮卑的習俗在太極宮前燒毀皇帝的舊衣時,那隻垂老的大黑鴿子飛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並沒有死。天寰賜給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來隻是他留給我餘生的毒。

    天寰走了,鴛鴦失伴。兩個人的宮,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宮。

    我已死過一次。我隻能活著,堅守住一個人的宮。

    我記得他說,他若醒了,就一定來找我。我相信他的諾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畫了許多圖,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張他的肖像。我隻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鳥山川裏懷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許多城池,但他沒有給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棲息的地方,還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癡情的鰥男寡女那樣,我隻對他一個人傾訴心情。我隻能在星空裏尋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支南朝帶來、屬於皇後的玉燕簪。我想,也許是我把它丟在夢裏了,也許是天寰藏好了它,作為來生尋找我的記號。

    新帝太一的年號為至德。他是個勵精圖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

    天寰去世後的第四年,杜寶玥被冊封為皇後。這兩個孩子,是皇家裏少有的青梅竹馬的戀人。

    新皇後寶玥搬進太極宮。身為太後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滿了十六歲,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裏,並不寂寞。我有書為伴,有茶為友。惠童、圓荷始終在我左右。太一最喜愛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讓我聽他撫琴。寶玥則是一個從不見怒容的靜好女子。她的母親,永遠生活在童年裏。於是她把我當成另一個能懂她的母親。

    崔惜寧子女成群,但常來和我閑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後,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靜尼姑、羅夫人都上了年紀,我愛聽她們嘮叨往事。

    謝夫人在寶玥入宮後,堅決迴到江南去。她說她想念著我的老師謝淵,隻願讓他看到她的老態。

    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天寰,也沒有夢見過蒼狼星。我倒是偶爾夢見我的父母,夢見與我遠隔千裏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夢裏,浩晴始終隻有兩歲。他有個小酒

    窩,雪白的小臉上帶著頑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給阿宙的孩子。我對他的關懷,不能奪去阿宙的撫養之功。

    百年經常會寫信來告訴我浩晴的情況。他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個小主人。他曾經是宮廷裏的樞密宦官,但現在會陪著小主人去采摘果實,去遊玩風景。

    我把天寰的遺物都帶到椒房殿來,我不想讓新的皇帝皇後生活在我們的陰影裏。

    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他們何必與我們一樣?他們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著時差不多的樣子。

    雖然我沒有看到他變老,但我想象著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硯台,他的玉帶,我都會親自去擦,直到纖塵不染。

    有風雨的夜晚,不論多麽寒冷,我都會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樹。

    每當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樹下,吹著野王笛,觀花絮隨風。

    桂花樹一年年長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樹下自斟自飲一杯桂花酒。酒越陳,香越是醇厚。

    幾度春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至德二十年,終於來了。

    立秋日,皇帝邀請趙王父子進京。皇帝說:“秋日將盡的時候,他們就會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裏,還是俊美青年,鳳眼開花。

    要再和他相見,我不免忐忑。其實,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去的尷尬糾纏早已被別人遺忘,譬如浮雲而已。但我總覺得,當我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阿宙時,一直微笑在晨風陽光裏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說,我永遠不會老。但是,每個女人總是逐漸走向老年,無法迴避。

    老了,並不是說不美。那種美,是蘊涵在身體和麵孔之下的,要在歲月流沙裏才能發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離開以後,我大約又轟轟烈烈地美了將盡十年。但過了不惑之年後,每一年荷花開放,我都會多幾條皺紋;每一年冬雪飄灑,我就會添幾根白發。我坦然麵對著這樣的變化,我不可能永遠在美的巔峰。

    我沒有用化妝術去延緩這種衰老,也沒有藏起我所愛的明鏡。我願意看到自己在鏡子裏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溫和光亮。我始終麵對著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滲透了全長安。善靜尼姑邀請我去蘭若寺賞桂,我欣然前往。

    我帶去了幾卷我為文烈母後祈福的手抄經卷。天寰在時,這是他做的事。

    善靜尼姑道:“太後還記得那五層浮屠落成的時候,您作為桂宮公主親臨寺院嗎?那一天,長安萬人空巷……老尼還記得在那桂花樹下,無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著風起舞呢。雖然您那時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隻是想:這對男孩女孩是多麽美麗啊。”

    我記得那天。阿宙拉著我在桂花樹下踮起足尖。美麗的不是我們,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五層塔下還沒有長出青苔來,這裏才幾棵桂樹,哪有今日這樣桂樹成林,桂影蒼茫。五殿下跟我說: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

    阿宙那天還對我講了許多話,可我隻記得這一句了。他所說的其他話,和其他場景、其他時候重疊起來,讓我分不清了。

    圓荷這幾年心寬體胖,對我說:“我也記得那時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變成什麽樣子。”提起阿宙,圓荷的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她還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們迴到宮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積起的花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個異常俊美的男人。作為皇帝,他臨朝淵默,比初登基時更加威儀。但他一旦笑起來,總顯得十分和煦,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他牽起我的手,低聲道:“母後,請跟我來。”

    “為什麽如此神秘?”我搖首,跟著他一步步走入宮門。

    青色天空,飄著微雲,陽光灑在我們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門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裏麵有人在等您,您進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後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

    我尋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來了!

    我一步連一步,登上了石階。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見,百年的頭發稍有些禿了。惠童早已兩鬢斑白。想起他們還是少年時便一起侍奉在太極宮……

    我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平身。百年含淚低聲道:“太後,殿下正在作畫。”

    他的淚光裏好像好像還含有某種信息,我卻無法知道答案。

    作畫?我聽說浩晴喜愛書法繪畫

    。他定是在椒房殿內等我久了,就開始揮毫。

    我悄悄進入大殿。桂花香氣馥鬱,無酒亦可醉人。

    麵向陽光的窗前,一個身穿冰藍錦袍的俊秀青年據案持筆,正低頭沉思。

    燦爛的光線照著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發髻。他不戴冠,隻別一根玉簪。

    簷鐵叮當,他眸子滑動,好像想到了下麵該如何布局,一個淺淺的笑渦頓時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臉頰上。

    天寰……我仿佛看到了天寰。是他迴來了?我恍惚之間,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和臉。

    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對我叩首,“臣恭請太後聖安。”

    不是天寰。他……他是浩晴。我俯身過去,拉住他的手,“來,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來。他的身材修長,微低下頭讓我瞧。

    他多麽酷似他的父親啊!我的手指滑過他的眉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隻是沒有朦朧的水霧。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遠有陽光,且有桃花盛開。

    “太後,兒臣盼望了您二十年。”他的聲音柔和,同樣是明亮的,就像那種在溫暖的環境裏長大的樂天青年。

    “不要叫太後,叫母後。不……叫我家家。我也夢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沒流淚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著我笑起來,“家家,我……我不是來了?我一個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個人?”我環顧四周,阿宙他……並沒有來。

    浩晴望著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沒有來。他說,一別二十年,人間別久不成悲。他隻讓我轉交給您一樣東西。”

    人間別久不成悲。阿宙,你寧願記住曾經的我,我何嚐不是?

    “什麽?”

    浩晴給我一幅畫軸,他告訴我:“父王說這張圖畫是當年先帝所畫,並賜給他保管的。前幾年,他就發現了一個變化。但他說,隻有家家能看明白。”

    這是……他臨行前,天寰讓我送給他的梅花仕女圖,圖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瀟灑地動動手腕,“家家,我來時,看到外麵有一棵大桂花樹,花枝繁茂異乎尋常。我生來最愛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圖……請許我出去觀賞一番。”

    我點頭,添上一句:“我就來。”

    我獨自展開畫卷。我的記憶裏,

    關於這幅肖像的一切頓時明晰起來。

    當我展開全圖,望著那個花樹下的少女時,不由得驚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變作了片片金黃色。梅花,何時換成了桂花?

    ……

    當年,梅花樹旁,那個青年凝望著我。

    “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書房裏帝王正作此圖,對我笑語。

    朕新近調製出一種墨色,獨一無二……稱它為‘皇後墨’,你說好不好?”

    初嫁了他,夫君領著我來這座殿堂手植桂樹。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亙古有天香,才是皇後之樹。”

    原來,他知道當皇後之樹長成,圖畫裏的少女,就會在桂花樹下品著“皇後墨”的香氣。那些紅色的、黑色的時光裏記憶碎片,都會變成飛舞的金色花瓣。

    我對著圖畫含淚微笑。我合起圖卷,把手放在心口。

    天寰,謝謝。阿宙,也要謝謝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樹下,金栗飄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

    “家家,你吃過桂花蜜嗎?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給我他製的桂花蜜。”

    “先生?”我當年隻愛吃一位先生調配的桂花蜜。

    我又問他:“先生?”

    浩晴嘴角有笑,“我十歲起,有位先生每年都會來四川看我。他跟我縱談古今,教我諸多知識。他是住在江南的一個山人,雖然年長我許多,卻樂意和我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開的時候,他都寄給我一袋桃花。每當秋末,他都會捎給我一壇桂花蜜。父王好像認識他……但他每次來,父王都避到山莊去,隻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誰?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雖然避開塵世,卻沒有忘了我們。

    “他是一位故人。”我沒說下去,浩晴不再追問。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憶舊日。

    “浩晴,你聽過驪歌嗎?”我問他。

    浩晴的笑渦又浮現出來。“我知道驪歌,父王教過我。這次我臨行前,父王不經意地說,若有機會,可以唱給你聽。”

    “那麽你唱給我聽吧。”我靠著浩晴說。

    青年想了想,張口唱起那幾乎被歲月遺忘的曲調:“青春林下

    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浩晴的嗓音豐沛,每個音調都把握得準確。

    不知不覺中,我的身上落滿了香花,我的眼裏起了霧。

    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沒有人如此稱唿我了。我側耳,那聲音又深情地喚道:“夏初……”

    那像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發於天地玄黃,起自滾滾紅塵。

    我迴頭,隻見綠滿宮城,江山如畫。

    番外帝王愛

    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聖睿元年,暮春的滿月如金甌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長安,夜空明朗無雲,滿天星鬥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圓人未圓,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將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華美,像是上天送給文成帝風流時代的挽歌。長樂宮梅影、太極宮妖紅,在死寂裏低訴著逝去的秘密。隨著上一代北帝的離去,哀傷層疊,化成了一首詩情之歌,為宮廷所掩埋的卻尚不能忘情的幽魂們在冥冥暗裏吟唱:“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文成帝的絕筆一首《別鵠》。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著。

    耿耿燈影,殘留在苑牆深處。淚濕春衫未醒,可夢終歸是夢,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這春季裏最後的迷夢,本是一種詛咒、一種錯過、一種信仰、一種欺騙、一種執著。

    在屬於他們和她們的這首歌裏,它的名字叫《帝王愛》。

    宮調:公主櫻君

    夢裏,她又迴到了那座佛堂。斑駁之綠影灑在滿是濕氣的地磚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綠色。

    元櫻君還記得家被毀滅的那天,太陽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鬧的花園吞噬。她的父親陳王仰天大笑,她的母親珠淚滾滾。陳王把一個物件塞到她的袖中,問:“櫻君,你怕嗎?”

    她捏著父王的手,踮腳說:“我不怕。”

    她以為父王要把她犧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紅了的烈焰中去。她聽說鳳凰涅槃,就是投火。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為她想成為一隻翱翔於天地之間的鳥。

    “那麽走吧。櫻君,你記住,藏好它,不要讓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將她推給宦官董肇。

    她抬起臉,“父王,可我們都是元氏的人啊!”陳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陳王獨女,被冊封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謀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傳說中的金鳳秘寶。

    父王沒有迴答。他攜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麵上的淚珠。他們攜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來。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別喊了……我們該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馬車,一直沒說話。她第一次到了長樂宮,人們把她安頓在衝覺寺。

    那晚,她聽著如水的念經聲,偷偷將黃金鳳藏好。

    她蹲在地上,撈著不可捉摸的月華,笑著自言自語:“我不怕。父王母妃,你們鳳凰涅槃吧。”

    衝覺寺裏隻有幾個老僧、她與董肇,還有兩名老侍女,過著沒有戒律卻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對她仁慈,每年都讓宮女來替她縫製新衣。但是元櫻君不喜歡穿他賜給的彩色裙裝,她隻穿自家老侍女縫製的布衣。長樂宮久被廢棄,隨著年齡的長大,元櫻君飛翔的天宇越來越廣闊,往往讓侍候她的老人們哭笑不得。

    她喜歡爬上衝覺寺附近的一棵大樹。在那裏,能見到整片的林海。紅雲似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後的暢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聯翩,長安究竟是怎樣的?

    董肇隻能教授她一點兒簡單的文字,老和尚們教授的,她又覺得乏味。到了十四歲,她還是會手拿樹葉嫩葉,去和鬆鼠玩耍。她跑起來愛赤腳,會把鞋子脫下來藏在懷裏。

    侍女們大驚小怪,她便衝她們笑,把手裏的鬆子遞給她們吃。

    她們相視愕然,道:“小公主日後會是絕色美人的,皇帝也許會把你下嫁。可是你這樣野,嫁給誰去?”

    元櫻君大笑。她們才不知道,她大笑起來就會想到父王。這是她和已故父親之間的神秘聯係。

    明熹帝駕崩了,新帝剛剛繼位,是不會把目光投向她這樣一個元氏族裔的。

    她並不想嫁給哪個男人。一想到他會把她當做他的所有,她便沮喪。

    她不明白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們和董肇也從來不想她結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終於在早春到來了。殘雪未化,溫暖的氣息卻已催開了衝覺寺裏的梅花。長樂宮內突然來了一群工匠,據說是新帝打算要重修這座宏大的行宮。

    元櫻君不喜見外人,躲著嘈雜之音。

    她數著稀稀落落開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靜的觀音堂。

    她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他正在細細描畫牆壁上的觀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後。

    男人的身影異常和諧,就像是天國裏的一道陽光。他正在畫觀音的眼睛,全神貫注。

    元櫻君注視著觀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間的紛擾,麵容光華端麗,前所未見。

    男人的肩膀一動,他蘸上朱砂紅,繼續畫觀音的裙帶,筆下飄飄,如在雲端。

    這時,他吹起一首曲調,哨音清美,好像有無數葉子跟著落在林蔭中。

    元櫻君入了迷,她剛要問他這是什麽曲子,男人迴頭了。

    他望她一愣。元櫻君也是一怔,她覺得世界在這瞬間頓時無聲。

    她從未見過這麽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於每個細微,而是每個細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裏好像盛開著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麵頰似能喚醒春日。

    元櫻君“啊”地短歎一聲,笑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

    男人筆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櫻群的裙帶。他說:“《別鵠》,你知道嗎?”

    元櫻君漲紅了臉。她不知道,她第一次為自己讀書少而羞愧。

    她老實說:“哪個鵠字?我不識。”

    那男人笑了,“不要緊,我來教你。你是哪裏的女孩兒?”

    “我就住在衝覺寺的。你呢?”

    “我叫靈雋,來寺廟畫壁畫的……呀,沾到紅了!”

    他用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帶,用嘴吹了口氣。他的氣息比起他的目光更為灼灼。

    元櫻君推開他。那人在慌亂的她的背後說道:“我每日都在這裏,我等著你來。”

    她跑了老遠,才捂住麵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見那個不正經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積雪落在她的脖子裏。靈雋……他說他叫靈雋。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為他比梅花有生氣,他常常讓她笑出聲。

    第三日,第四日……觀音有千手,每畫一隻手,她的心就被靈雋的情網纏住一分。

    等到她發覺危險,已無處可逃。靈雋告訴她:“明日我要迴去了。”

    “你去哪裏?我……還沒有學會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靈雋癡癡地望著她

    ,道:“你愛我,就給我一切。今晚,我會在這裏等你。”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舌攻入她的唇齒。她渾身戰栗,想推開他,但是辦不到。

    她覺得牆上觀音的千手絕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虜她。她還沒準備好馬上成為靈雋的人,在反抗時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鬆開她,偏過臉去。他的臉色是一種稀有白,驚心動魄。

    她想說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鮮血,就像他初次遇見她時蹭上的朱砂。

    靈雋冷笑,“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因為我隻是個畫師。”他說完後拋下她走開。

    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歡他,就因為他是畫師靈雋。

    當夜,她沒睡著。老侍女替她蓋好被子,在她耳邊說:“公主,方才有個小宦官送來禮物,說是人家與你告別的。”

    她不動,眼淚打濕了枕頭。等侍女離開,她才赤腳下床,打開了畫卷。

    畫麵上的她站在梅花樹下,悵然若失。靈雋隻陪她去過一次梅花塢。在那裏,他告訴她,他並不快樂,心裏總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們不準他放下。

    再迴憶起靈雋當時的口氣,她頓時心如刀絞。她隻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足從窗子上翻過。

    黑暗的夜,有雪的殘光,冷月如鉤。她衝入觀音堂,大叫:“靈雋——”

    靈雋在青燈下的影子抬起了頭。她看到他就哭了,“靈雋,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裏我都願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太心疼他這樣晚了還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靈雋把她擁住,試探地輕吻她。她勇敢地摟著他的頸項,笨拙地迴吻著他。

    他再也無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涼的地上,卻感到火燒般的酷熱。

    佛堂之內,他們是叛逆的一對。觀音的鳳目微合,似不忍旁觀。

    他瘋狂的愛撫給了她極致的痛。狂亂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鹹澀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縱後虛脫。

    他走了,毫無音訊。她每日頭也不梳,隻盼著他給她一個音訊。她本來還未長成的胸乳經過那一夜的洗禮,就像春日桃花般豐盈起來。她惶恐地躲避每個人的目光,她懷疑人們都知道她身體的秘密。她不怕嗎?她怕。他要是騙她,她還怎麽去相信這座寺廟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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