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嶺,蒼紫一片。嵐翠時分,綠絮如雪。本該荒蕪的廢都郊外,也在盛夏裏顏色鮮明。冉冉斜陽,照在連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詭絕人寰。鄴城的風沙,並沒有來歡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鄴城的野花還殘存著才子佳人時代的風韻,燦爛明媚。

    我們在十裏外安營。夜幕降臨,四野死寂。這個戰場毫無洛陽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詩人們夢遊時所見的模糊城郭,有一種夾雜著絕望的蒼涼。城內的天寰一定通過瞭望者知道了大軍的蹤跡。但對我來,他會怎麽想?他好嗎?他對於錯綜的戰局又有什麽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樣期盼我嗎?他對於南北戰爭還是繼續自信?他正在鄴城的哪個角落?他能聽見我的心聲嗎?

    我盼望著黑鴿子能到我的營帳前來安慰我的相思。但連它也不見蹤影,我空等到深夜。鄴城被圍,我的使者進不去,他的使者出不來。我還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圖讓他利用黑暗作掩護,穿越南軍的封鎖。

    刁鬥之聲,好像敲擊在人們的心房。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兵戈之鬥,提早結束。梅樹生的軍隊,沒得到蕭植送上的糧草。而鄴城裏的人,同樣平靜,並無反擊的意圖。

    梅樹生成為孤軍。是因為蕭大將軍在洛陽受挫,照顧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離間計,隔絕蕭梅通信的辦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認為清醒的人,定會嘲笑這支孤軍深入的白衣軍。他們似乎鐵了心要留在鄴城,將它圍得死死的。活像一條垂死的巨蟒纏住獵物,寧願同歸於盡。

    嘲笑別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懷著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軍最艱難的時刻。戰爭猶如雙刃之劍,人們用它互相折磨。南軍為饑餓和疾病困擾,北朝禦軍們也不會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戰,多是先發製人,攻勢淩厲,極少有這般死守的窩囊。我到鄴城之前,被熱烈的感情所激動,但今夜恢複了理智。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鄴城好像並沒有皇帝的存在,是靜止的死氣沉沉的堡壘。直到現在,天寰沒有給我們任何指示,太不尋常了。

    上官先生撩開帳篷,坐在我的麵前,“夏初,你認為何時進攻好?”我被他問得一震,恢複了振奮,捏著拳頭,“什麽時候都能進攻。但是先生你真以為把南軍消滅幹淨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搖頭,“不,我認為倒可以給他們一條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視前方,“鄴城裏麵有三萬左右我軍人馬。鄴城外的南軍,還有五萬之多。你我帶了七萬人,若裏應外合,我們蠶食病餓的南軍,並不特別費

    事。鄴城會成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開始的南北之戰,如果必須以一個王朝的覆滅為代價,那梅樹生的人是一個都不可放過。”

    他用羽扇輕輕撥開準備撲向油燈的飛蛾。我仔細聽他說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極如煙,“不過,我有句不當講的話。流年不利。今年的戰爭不宜繼續。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暫時停戰,這數萬人馬就不能屠滅於河北之地。不然,你將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嗎?”

    我當然懂。我探身問他:“先生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繼續戰爭呢?”

    上官先生道:“因為在此刻之前,我還沒能看清形勢。王紹一定會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時專門琢磨他。他的性格驕傲反複,同蕭植一般多疑,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進攻他的故鄉建康,他這個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兩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進,觀望局勢。薛堅對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紹在他之後進入建康安撫人心,不僅得到好名聲,而且也不背負太大的罪名。可王紹偏偏充當急先鋒,比薛堅更積極地進軍,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紹借皇帝在鄴城親征的機會,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將兒子王菡騙迴自己身邊。即使他沒有企圖,將來天寰騰出手來,何能忘記此事?七王妃明禮,她必定是有預感,所以才勸說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為人女兒,她總不能直接說:我父親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頓開。”我嗟歎一聲,“王紹是希望阿宙擊潰蕭植並殺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輔佐繈褓中的雲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殺戮太兇,喪盡人心。那麽,所有的南朝人都會奮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眾誌成城,抵禦北軍。他隻要偽裝一些年份,挾天子而令諸侯,勵精圖治,便可建立一個新的南北割據局麵。王紹野心勃勃,竟至於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翹,笑道:“夏初,你把我這軍師的話都說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說完了。”我笑起來,愁緒盡散。

    上官先生搖頭,“我還有些囉唆的。梅樹生此人,觀察他的布陣,總覺得他是個偏執的聰明人。我到鄴城後,輔佐天寰與他打過不少次,勝負互有,覺得他過於信賴意誌。好像給士兵灌輸信念,不給他們吃飯穿衣,也能讓他們投身於複仇的偉大功勳裏。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過少年就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總是南朝人。如果他們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衛國,如果他們不打鄴

    城不捉北帝,就必須死,那他們會無怨無悔地長久戰爭下去。而情況是: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裏滋潤出來的,他們的家鄉、親人都在千裏之外。他們關心的是從軍能帶來多少好處,而沒有梅將軍那種高遠的誌向。白衣複仇,最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麽多年,而你在北朝為女性第一貴人。複仇的理由,能說服誰呢?”

    “按照先生所說,梅樹生是不切實際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話還沒說完,遠方鼓聲澎湃,有人來報:“報皇後、軍師,南軍俘虜我軍斥候,已經遣返。”

    被捉住了!這梅樹生夠敏銳。我直起身來,等候那個斥候迴來。

    他毫發無損,到了我的帳子口,下跪道:“皇後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見到梅將軍了嗎?”我問。

    “見了,他……他說:迴去,向公主問好,向上官青鳳致意。兩軍對壘,縱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見肘。送上南朝製作的杏幹一碟,給二位品嚐。”

    惠童捧過小碟,經過上官先生身邊,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臉變得柔和,像昭陽殿前的春雨綿綿。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隻是笑。我飛快地從惠童那裏搶來一片,酸甜適中,就是太幹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書案前提筆飛書,束好信劄,對那跪著的斥候說:“辛苦你再迴去一趟,把我這製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訴梅將軍,說我和皇後都嚐過了,謝謝他的厚意。”

    那斥候驚魂未定,聽軍師又要他去奈何橋一遊,臉色煞白,隻得咬牙而去。

    我望著上官先生,和他心有靈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邊,沉吟片刻。上官先生側臉問:“夏初,你想要勸梅樹生投降?”

    我點點頭,“此事極難。但我下定決心,打算一個人去見梅樹生。他了解我,我也開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軍和南軍數萬人的性命,及時阻止錯誤的攻勢,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視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軍師……”

    上官先生清雅的臉上掠過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鬥,血色湧上他的耳朵,“我要陪著你一起去。我不讓你一個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還是由你支配著的嗎?”

    我一愣,他已跑到帳門口去了。我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兒女的嬌羞,而是慚愧我的推辭。我走

    到他背後,“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軼,你本該是鳳,因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個時辰便迴來了,滿麵紅光,“皇後,軍師,梅將軍說笑納了,還賞小的一段杭緞。”他跪著不動,似等著我們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賞賜他一錠黃金。

    上官先生與我商量妥當,對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帶去這封信。還有,送上五箱藥材。”

    我見那斥候緊張興奮,不禁道:“快去快迴,我特別指派你去,留下藥材,別丟了命。”

    我知道梅樹生不會殺他。但我對小人物有了喜愛之情。小人物缺乏偽裝,喜怒哀樂都生動,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斥候不辱使命迴來了。梅樹生表示答應我們的建議。他這般爽快,我倒是有點兒驚奇。上官先生帶有一種憐憫解釋道:“彈盡糧絕,人的心思,總會比平日更會走捷徑。”

    他抖摟青衫,上麵原就不染灰塵。我則養精蓄銳。我們相對沉默的時候,聽見了漳水流動之聲。粗聽是隱約縹緲的,但漸漸響起來,就像阿宙他們追趕蕭植軍隊的千萬鐵騎行進,就像王紹的無數戰船衝破迷霧。我什麽都聽得見,就是聽不見天寰的動靜。我睜開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動了動唇,他瞧了瞧我,什麽都不說。

    我們與梅樹生選擇見麵的地方是在兩軍之間,在離鄴城五裏的地方由雙方各搭建一個帳篷。兵貴神速,茶才涼透,最簡陋的“行宮”便修好了。我與上官先生上馬,隻帶著一隊精銳。上官先生的騎術比昔日精進了,他在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迴憶。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霧。因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這樣的濃霧罕見。上官先生的馬匹和我的馬匹幾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減慢。對這次會麵,我有諸多揣測,心情像迷霧一樣。走了許久,有悠揚的琴聲傳來,在霧中引路,橘黃色的燈火若隱若現。琴聲宛若低吟,壓抑辛酸,在絲絲纏綿裏保有一種雪鬆般的高潔。上官先生聚精會神道:“此曲乃履霜。憂國之人才能彈好履霜調。可惜,他生不逢時。”

    “皇後、上官先生到。”

    琴聲戛然而止。橘黃的光圈裏,梅樹生出現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經曆了那麽多場苦戰,依然鬥誌昂揚。他喚我:“公主。”

    數月不見,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迴。雖然和此人從未親近,但我對這個深入北境,困住蛟龍的人,平添了一份

    敬意,“梅將軍。”

    彼一時,此一時。當日太子尚在,南師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錯。我不敢看輕他。他的話,曾讓我迷惘於過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話,關係到的不隻我一個人,而是無數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勞心過甚。”

    “將軍何嚐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對他點頭,神情如玉。

    “我隻盡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沒,我的手下一天天減少。洛陽風雨之前,北帝竟然鑽入我的圈套,把自己關在鄴城內,丟給了我一大誘餌。我本有必勝的把握,可鄴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應斷絕。我走了,前功盡棄;但我守……明日就該和你們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趙顯,平日我是不會怕的,現在我仍舊無所畏懼。但是士兵們疲乏了,他們唱著江南的茉莉鄉歌,口裏咀嚼的是草根。雖然酷暑快結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輕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無尊嚴……”

    上官先生歎息一聲,眼光親切,好像梅樹生是他的一個兄弟,“將軍不聞河邊無定骨,春閨夢裏人?”

    我坐下。門口兩個南朝來的衛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個飛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軍營壘雖遠,骨笛聲淒涼,撩動我的惻隱之心。我道:“梅將軍,我的來意,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進入鄴城不可。既然是沒有輸贏的懸念,何必如此執著?我見過蕭植,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多少真誠。雲夫人被他手下的陳氏殺死了。我的叔父,隻剩下行屍走肉。如今,建康有北軍逼入。元君宙正壓著蕭植,驅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義發誓:入秋之前,我會平息這場倉促的戰亂。等到和議簽訂後,你手下的弟兄全都迴國與家人團聚。”

    他冷笑了幾聲,“你是皇後,而不是女皇。隻要北帝活著,他就會進攻。南朝免不了這場浩劫。”

    “在錯誤的時候進行錯誤的戰爭,才叫浩劫。在恰當的時候統一天下,這是幸事。梅將軍,記得我對你說過天下嗎?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於我光華,就隻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屬於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風水寶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時刻以此為念。他在錯誤的時候進攻,我會不顧一切地勸阻。而他能在適當的時候結束**的統治,我絕對會輔助他。關於父皇之死,他也許隱瞞了一些。誰沒有隱瞞呢?譬如你……將軍,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難,給了我一卷吳夫人收藏的文書……”

    上官先生飄然出去,將那兩個衛兵也叫開,略帶吳音,詢問著他們什麽。

    梅樹生臉色一沉,像被什麽東西錐心,他擰起眉頭,“我不懂公主指什麽。”

    “嗬嗬,將軍裝糊塗。反正,雲夫人死了,蕭植雖然懷疑,但他難以置信。那嬰兒,還在建康吧?”我大著擔子試探。男女私情過於微妙,而梅樹生寡欲的外表,和雲夫人的妖豔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吳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將軍親密之人曾被雲夫人羅織裙下。但在梅樹生變臉色之前,我還不能確定。

    我是存心裝作有足夠的把握來試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較單純,我一旦使詐,聰明的梅將軍也上當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頭,“此事一言難盡。我喝醉了……而雲夫人設計於我,並不是喜歡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製大將軍,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後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這就是他關心太子的原因,因為他覺得有愧。雲夫人的情人不止一個,梅樹生即使上鉤,做了幾次錯事,也不能說孩子就是他的。不過這男人經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風流男子那樣善於為自己開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聰明的男人,有時也會在美人秋波裏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將軍,別說了。阿雲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無人糾纏。我離開洛陽之前,早將那卷東西燒掉了。我一輩子都會保守秘密。”我說著,用手指撫他的手背。他因追憶往事而顯得麻木,並不拒絕我的手。

    “而且,我還要給你一個許諾:如果有可能,我會保證那個男孩子活下去。孩子總是無辜的,他以後能處於青山白水之間,不是少了煩惱?”

    梅樹生不做聲。他雙手交叉,臉部表情變得安寧,眸子不停地轉動。

    我蹲身在他身邊,靠近他的耳朵說:“樹生,別死心到黃河了。我父皇不喜歡死心的人。你繼承他的遺誌,而我是他的骨肉、繼承人。”我用誘惑的聲音描繪著,“你怕什麽?元天寰正在城內病著,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還很年輕,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兒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會保護你的名聲、你的鄉人。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元天寰實質上已經下旨讓我攝政。我若能輔佐人,我會做個賢妻良母。如無人可以輔佐……你看看這個。”我將一卷圖畫從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開裝裱的背麵,請他看。

    我給他父皇的詔書。我觀察他,我沒有誘惑他,我正誘惑我自己。君臨天下,若沒有愛情,哪個女人能抵抗這種誘惑?

    我不過是個凡人。

    梅樹生看了許久,站了起來,哈哈大笑,“公主,祝賀你。你開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麽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後,她一生都會用別人的心。今後在你的宮廷生涯裏,會有比這次河南河北之戰更大的風波。”他轉為正色,“我不會那麽容易服輸。雖然你是遺詔裏的主君,我隻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來。但我是個頑固的石頭人。我的防線,不會因為失敗、受騙、被算計而崩潰。要讓我服從,在這裏須先勝過我。”

    “你指什麽?”我問。

    他指了指背後的兩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戰場?兩琴,便可決一雌雄。上官青鳳,能否在這裏勝過我?我從未和他正麵交手,他是北帝的優美影子罷了。”

    “將軍叫我嗎?”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態超凡脫俗。梅樹生胡說,誰能有那樣奢華高貴的影子?他的眼光跟著我們落到古琴上,細細鑒賞,“‘玉雁’、‘玉鶴’都在將軍身邊?”

    “玉雁”、“玉鶴”,傳說中的名琴,梅樹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敵手。上官先生手滑“玉鶴”,梅樹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們幾乎同時動弦,鬥起琴來。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聲,高遠曠古,猶如東山名士賦閑撫琴。梅樹生撥動隨意,琴聲清美孤絕,咄咄逼人,好像蛟龍出海,又好像雲夢澤內的神鬼唿喚,神秘莫測。

    我閉起眼睛,仿佛看到水邊的白鶴振翅,穿透雲霄。突然十麵埋伏,平沙落雁。那鶴婉轉穿過風雨,催開了滿山野花。正在此時,一隻黑雁俯衝到花叢中,烏雲密布,風雨襲人。鶴臨危不亂,悠揚展翅,用高亢的鳴叫喝退了雷公電母,在周旋中,殷勤遮護住初開的花蕊。

    琴與鶴,琴與雁,在虛幻的景象裏輪番上場。我的心情,不時變動。仙鶴的白羽朱頂,在陰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鶴奇跡般地變成綠鳳。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斷了。勝負已定,上官青鳳,殺人不見血。

    “我輸了。”梅樹生淡淡地道,“先生原來準備用此陣法……我心服口服。”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上官先生眼角濕潤,“將軍之苦,軼懂了。”

    梅樹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殘破的衣襟,“國君昏聵,大將猜疑,才會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訴義父,北朝乃一雄獅,不可貿然激怒。

    我們遠道北上,勝利來之不易。最初偷襲得手,就不要大舉強攻洛陽,也不要使用和戰場無關的心思,先會合我一起殲滅北帝,而後滲透至北國腹地。可是他不聽……直到洛陽風雨,兵敗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斷絕糧草。我先是懷疑由於雲氏的挑撥,他才如此。後來才知道,軍中有人誣告我與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對南朝一片赤誠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異心,早該放下武器,何必在斷魂的古鄴城佯裝?蕭植自有野心,卻要我們做忠臣良將。雲夫人死,皇帝受驚,還是沒有能抓住戰略要害……我壯誌成虛,此生成空,先帝……看看這一切!”他說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腸冷硬之人,可我對梅樹生,隻有一種旁觀的憐惜,沒有多餘的情分。

    梅樹生抱著琴在霧裏告退,臨行前,他對我耳語:“公主,莫忘了您的諾言,莫忘了您答應盡快給南北和平,哪怕是暫時的。”我點了點頭。

    他又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明日我就會向你們交割。我們隻向公主一個人屈服,而不是對北朝投降。藏好遺詔。北帝有病,而他有幾個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滅的時候,便是他們預備謀反,或者你收拾他們的時候啦。”

    他沒有再提那個深宮裏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麵容顯得十分堅毅。那種難堪的往事,終於到被他拋棄的時候了。

    我望著橘黃的燈遠去,梅樹生一行,就像行走於地獄的鬼影。我問上官先生:“他會怎樣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祿,似是對他的侮辱。他不會投降……明日他會去哪裏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軍交割的時候,他就會自殺。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你記得當年我們初遇的時候,你和我談起天下的話題嗎?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而天下的話題,不是人人可談。有誌向,但沒有環境,有勇氣,但沒有後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談。比起梅樹生,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隻能把這幾個時辰熬過去。

    我們進入鄴城,居然沒有費上一兵一卒。南軍用友善而疏遠的眼光觀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給他們食物和藥品,多少拉近了距離。梅樹生不見了,他沒有遺書,但他卻把我父皇賜給他的書用綢帶紮係,還送給了我。我摸著那卷書,知道他已不會對人間有所留戀。

    天下,是一個人人看得見的池子,人人似乎對它的興亡有責。可即使有才

    之士,也往往在命運的倒錯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沒。

    趙顯顯然對於和平拿下鄴城很高興,他用誠實的態度管理那些俘虜,既不顯得高高在上,又不虛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馬車,由禦林軍的一位將領引入鄴城。夏日午後,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華的銅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脈脈流情,今古皆同。

    那將軍對我畢恭畢敬,行叩首之禮,“皇上在行宮內,請皇後與上官先生去見駕。”

    他的神色安詳,我急迫地問:“聖駕可安?”

    “聖駕安康,每日黃昏都會禦車巡視城內。”

    禦車?夏天的黃昏,涼風初起,還用坐車?真是皇帝本人?我更憂心,不願再讓人窺我心思。

    上官先生對行宮熟悉至極,到了一溜兒館舍之前,百年出現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沒有見到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說:“快帶我去!”

    百年臉色蒼白,沒有驚喜。他迴頭,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後乖乖地領著我穿堂拂柳,打開了一扇扇門。我聞到熟悉的氣息,雖然微如幻夢,卻動人心魄。漳河水穿過堤壩,溢滿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這屋裏還有夜的影子,藥的苦澀。

    我顫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沒有迴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長的軀殼。確切來說,無論那身體的線條有多漂亮,但當身體的主人靜止不動時,那隻是一個皮囊。天寰的俊美,在於軀殼裏的魂魄,在於他生動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皺,就像一道道浪花,環繞著傳說裏的英雄,讓我驚恐萬狀。上官先生說著什麽,百年也在說話。但我已置若罔聞。我愣愣地注視著那具軀殼。

    天寰在哪裏呢?麵前這具優美的軀殼,到底是誰呢?

    我雙腿打戰,仿佛要呐喊出自己的靈魂,又叫了一聲:“天寰?”

    浪花頓時退去,水裏浮現星辰。他吃力地轉過頭,白皙的臉因為病態而發紅,眸子的水霧顯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東西,那就是他隱藏在身體內的光芒。

    他瞧了我許久,俊秀的臉貼合枕頭,露出一個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語音,親切地對我說:“夫人,你怎麽又來了啊?”

    我撲上去抱住他,捏著他滾燙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臉上。

    天寰似覺得陽光刺眼,他稍稍扭開頭,那雙帶著薄繭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臉上變得柔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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