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氈搭成的小帳子裏滿是濕氣。雨潤的青苔在我腳下楚楚可憐。天昏地暗,隻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霧,一片朦朧。仿佛這方寸間的帳篷,又是一條載著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輕笑了一聲,吹滅了火折子。四周頓時漆黑。我閉上眼睛等待著。黎明遲遲不來,遠方卻鼓聲大作。洛陽城外的反攻開始了。

    “皇後,這雨……您……”惠童話語未畢,我已經躍上馬背。大雨從頭頸裏澆灌而下,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鼓聲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麵孔,對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著我,使勁兒點點頭。

    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蒼茫,仿佛要撕開大地的衣裳,刨開人們的心。戰鬥開始,我處於風暴的中間安靜聆聽。因為我是北朝皇後,身上的這襲戰袍,才會繡有荊棘的花紋,寓意元氏在關外崛起的過往。毫無疑問,我若在這場戰爭裏死去,那它會是最適合我的裹屍布。如果無數南朝的男兒在我們布下的陷阱裏喪命,我的這身黑色,會是一種沉默的哀悼。我長大了,不再容易後悔,但我會慢慢地贖罪。

    風聲唿嘯,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不寒而栗。哪怕天寰這樣被奉為戰神的男人,也會動容。

    我可以看見灰暗天空裏金色的閃電,想必洛陽城裏三更燃起的大火,會和它交相輝映。那些錦繡的屋宇、華麗的殿堂,都將在紅色的祭禮中被奉獻給上天。我聽不見軍人們倉皇的哭喊,驚悸的叫聲。在城外等待他們的,將是趙顯的埋伏。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著泥土間湍急的溪流。張季鷹在蕭植的大本營後,會開始利用這天降的水,來催動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陣法,在五行中必須要水。那些駐守在大營內的南朝軍人,將會遇到上萬隻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會被雨水澆滅,因為它們都是用油澆灌透的。筏子上土黃色的濃煙可以令人失明,產生幻覺。濃煙熄滅的時候,煙裏的殘毒能化入水流。

    張老先生畢竟是北朝人。他雖然是一介隱士,但麵對企圖占領自己家鄉的南人,不會有多餘的憐憫。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烏雲後麵,一旦讓給它機會,那就是萬裏晴空。阿宙大約正帶著他那群年輕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殺。阿宙的傷口還未痊愈,那樣的爭鬥,也許會讓年輕的鎧甲重新被鮮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風暴後,究竟會是如何呢?我想著戰鬥中的他,青鬢朱顏,豪氣萬丈。雨裏的玉飛龍橫衝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氣風發。

    我不禁有一絲擔憂,親曆了這樣的戰鬥,還有什麽能遏製阿宙呢?

    我靜候了數個時辰,身體近乎麻木,臉上毫無悲喜。我隻不過要一個結果。

    我心裏忐忑,心跳跟著雨點的節奏。無論何種結果,我都在心中預演過了。但那個結果,關係了一切我所用心愛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勝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齒裏,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縱聲狂笑,蔑視這殘酷爭奪殺戮的人間。可是,我怕別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隻是故作冷漠地仰頭,瞥見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

    “報皇後,張季鷹軍如期進攻。南軍本營為水火夾擊,互相踐踏致死無數。”

    “報皇後,趙將軍偷襲得手。洛陽城亂作一團,而蕭植本人並不在城內,不知所終。”

    “報皇後,五殿下為山下敵軍主力牽製,戰鬥難解難分。”

    消息一個個被送來了,左右皆焦急。蕭植找不到,恰是危險所在。而阿宙遭遇南軍主力,更是個壞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氣。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時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會被蕭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來的籌劃,阿宙是要派兵來引我軍去增援,以便擒獲蕭植的。

    可是,兵不能來,大將又隱藏在雨幕裏,前景混濁起來。我拍了拍手,對大聲懇求出戰的校尉道:“還不是時候。”看我還能笑出來,他們不禁吃驚。最慌張的時候,隻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於顯出怯懦和愚蠢。他們終於還是安靜下來了。

    雨點敲擊在兵器上,叮咚作響。樹冠上灑下一道道水簾,好像淚泉。當我想到這裏,忽然感到不妙。我環視四周,廝殺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我們這數千人馬,正在被雨孤立開來。

    我問一個校尉:“此山頂上有沒有什麽埋伏?”

    “似乎……沒有。”

    “大膽!這種時候,還敢說‘似乎’二字搪塞?”我厲聲嗬斥。

    馬匹不安地移動。我對隨從的人說:“不行,我們必須轉移。既然蕭植軍與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們在林中的蹤跡可能早就被發現了。你們八匹馬團護我的馬,現在就向西隱蔽。傳令下去,無論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驚慌,都要跟著我的馬。若萬一失散,還是記著要向西山聚集。”

    我們才向西行了不久,隻聽雷鳴巨響,從山頂上滾下不少石塊,剛好就是我們原來隱蔽的地方。周圍的校尉一邊勒令保持隊形,一邊驚歎。

    果然,我這種在危險的宮廷裏養成的直覺,即使在最陰暗的衝突環境裏,依然還是管用。

    我勒緊馬韁,從慘唿聲可以判斷出來,我的後軍還是遭到了損失。蕭植想要什麽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對他意義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驚鴻”年老卻清明的臉龐,他的眼睛,透著一股曆練出來的狡詐。他把我引開,是為了圖謀阿宙嗎?

    我驀然停下。雨勢狂猛,縱然是親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認了吧?我迴憶起父皇當年指揮的一場戰爭……他略施計策,使敵軍在一片迷霧裏自相殘殺。事後,父皇略帶痛苦地平靜敘述:俘虜中一個誤殺自己兒子的老人衝出隊列,拔出兒子屍體上的箭頭,穿過自己的喉嚨。

    馬嘶陣陣,我們進入了森林裏的一片穀地。不知何處鶴唳,緊接著左軍騷動起來。我馬上意識到我們遇到了另一支軍隊。難道我進入了蕭植的圈套?馬匹紛紛從我身邊跑過,向迎戰的人們發出驚慌的求救聲,而大軍繼續無情地向前推移。

    蕭植可以探到我在林裏,但他怎麽能知道我反常地選擇往西麵呢?不,也許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邊的軍隊呢?我們出現在這裏,確實是意外。我在迷亂裏摁住了馬鞍,大喝道:“莫亂,全軍備戰。皇後之軍,絕不丟下一個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風雨裏格外鮮明,他喊道:“皇後聖明。我等隻願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雖是好男兒的豪言壯語,但此刻尚不是說死的時候。

    我對一個校尉吩咐:“去,讓左軍探明到底是誰在進攻我們。抓來幾個人問個詳細,馬上迴報於我。”

    左軍不僅遭到弓箭的偷襲,側耳辨別,似有短兵相接。眾人被百年難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沒有上方之令,誰也不能收兵。這就是戰爭的不近人情,但戰爭的魅力就蘊涵在殘酷裏。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親自拖著個人迴來,哭笑不得地吼道:“殺紅了眼了……狗崽兒們!皇後,適才俺們抓了一個受傷的人,卻原來林子那邊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馬,也就是俺們自己人。俺急著讓兄弟們停下喊話,但那邊死活不信。這邊的兄弟因為那邊亂放箭,不時有人衝殺而來,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腳道:“都怪雨大,怎麽也不互亮番號?”他挽住那個傷兵,催問道,“哥哥,怎麽一迴事?我們是皇後的人馬啊。”

    那傷兵欲哭無淚,隻聲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

    處都是人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剛遇到用皇後番號的軍隊,誰曉得才一鬆氣,他們就是死命打,我們苦戰才擊潰了。你們如今說你們是皇後的人馬,咱家兄弟哪裏還敢上當?”

    他話語含混,我卻已然明白了。原來和我預感得差不多,南軍正是利用這場暴雨,設下這個混淆敵我的計策。怎麽辦呢?大雨之中,千軍萬馬,阿宙瞧不見我,傳令兵也不知去哪裏找他的王駕。該死的雨,是要困死我們。我什麽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後才知道誤傷我軍,他會何等自責?

    我突然念起曾經在馬背上貼著少年溫熱的身體,穿越過錦官城外層層嗜血的惡魔。那時,月亮下還有位天神佇立。當我們長大,天神鞭長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獸。

    我偏不接受這種殘酷,我不要老天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掐了幾下手腕,靈機一動,身上除了劍,還有一件東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給上官先生,但最終他又還給了我。這野王笛不僅是南朝的寶物,還是已辭世的父皇留給我的勇氣。

    我趕著馬到一棵鬆樹旁。近臣們瞪著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來。此等閑情逸致,在這種場合,可能被他們誤認為一種瘋狂之兆。隻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銳:“安靜!”

    我盡量從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為雨水打濕,發出一聲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調。我用手指撫觸著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觸摸失去的歲月。

    無論是在多麽混亂的人間,阿宙一定能聽清的,因為我是用心在吹奏。

    這個曲調,我肯定他記得。山風吹來,清涼無比,高亢笛聲,似乎能衝破雲霄。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吹起驪歌。沒有悲傷,隻為了希望。

    隨著調子的轉和,黑壓壓的森林裏起了一層霧氣,旋動著天國的光亮,驅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靜謐。而後,混亂的左軍漸漸平靜。我大膽驅馬到防線的後麵。雨霧變得稀薄,那方有軍人揮動旗幟。不久,一個傳令卒模樣的青年躍馬而來,“敢問是皇後嗎?”

    護衛們遲疑著,不讓他靠得太近。但我認出來了,這是阿宙的親信。我答應了一聲。他驚喜迴頭,對林子那邊喊:“謝天謝地。殿下,殿下,皇後在此。”

    一匹皮毛散發著銀色光澤的馬,在我們的防線前出現。馬上的人,鎧甲帶著淡淡的金色。他手裏的劍,散發著幽藍的光芒。雨水衝刷掉屠殺的痕跡,謫仙般美好的

    青年身後,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對我點了點頭。他的眸子灼灼,裏麵儲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聲道:“皇後。”

    眾人見到我和他的馬匹近在咫尺,齊聲歡唿萬歲。我對阿宙道:“方才好險。”

    他笑了,“多虧有野王笛。你……還記得那首歌。驪歌可不是和我告別,該是送敵軍迴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將敵人打退了?”

    “我雖然遇到蕭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裏練兵,因此以逸待勞,能以少勝多。堅持到你們來時,敵方轉進為退,攻勢大大削弱。老狐狸蕭植卻沒有找到……恐怕,他會在洛陽城中。”

    洛陽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蕭植能穩穩當當地坐在城裏?我尚未開口,阿宙接下去說:“這雨來勢洶洶,卻沒後勁,恐怕再過幾個時辰就會收住。張先生勢如破竹,趙顯陷入激戰。我倒是想要趁亂而出奇兵,殺迴洛陽城內。如果尋不到蕭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趙顯。”

    我盤算片刻,這也不失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頂落石……蕭植神出鬼沒,會不會也在此山之內,隻是我們沒能發覺?轉念思量,我又覺可笑。他是統帥,怎麽會離開大軍,親自來山林遊擊呢?況且若有他在,我與阿宙哪能那麽順利見麵?我彎腰摸了摸玉飛龍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著我。我從馬背囊裏掏出一把麥子,喂給它吃。雖然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但玉飛龍潮熱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掌,讓我心裏一動。

    “傷口要不要緊?”我低聲問阿宙。他搖頭,“皮肉傷不足掛齒。這仗定了,再管它不遲。”他拍了拍馬頭,堅定地說,“我們走吧。”

    快馬急馳,洛陽城在望。城垣殘破,焦煙陣陣,屍橫遍地,沒有看到幾個活人。衝天的大火,早被雨熄滅了。我不禁有幾分驚訝,洛陽怎如此平靜呢?蕭植依然留在城內?

    大概趙顯在遠處的曠野正與南軍打得難舍難分。一路走來,極目遠眺處狼煙滾滾,喊殺聲震天。張老先生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駐守在此的蕭植,大概要苦戰幾番了。

    阿宙揚頭問我:“小蝦是不是覺得那城異樣?老狐狸麵對大火騷亂,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聲道:“皇後,五殿下,看,洛陽城上的軍旗!”

    我們齊齊仰視,洛陽城缺角的城門上,赫然升起了元氏軍旗。一道迷離的陽光劃破雨雲,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麵軍

    旗飄揚開來,繡金的龍紋浮光閃閃。是他……他迴來了?

    我和阿宙對視了一眼。我欣喜得顫抖。他嚴肅地注視城頭,低聲提醒:“小心有詐。”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陽。猶豫中,隻見一個高瘦的男子在城樓上對我們揮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蕪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態,雅淡宛若在瑤池漫步,而風流自在,又讓人念叨起這遭受毀滅的洛陽曾有過的寧馨春光。

    我跑馬,喚他:“上官先生?”心裏有點兒失望。原來……隻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興起來,能見到上官先生的臉,我們對戰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趕馬並進,“先生,你在此等候我們多久了?”

    上官先生搖頭,手指微揚。我和阿宙笑起來。怪我們太性急,本該入城才問他的。

    我下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說:“洛陽起火之前,我就率援軍趕到,隱在郊外。天文推測,大約在今日會有暴雨。所以我與皇上算準你們會在今天放手一搏。蕭植軍在洛陽內外亂成散沙,我及時出擊,肅清城內,又讓趙顯他們分而圍殲敵軍。蕭植雖然神勇,但手下的人遠遠不如他。南人千裏跋涉,久戰而疲,到攻下洛陽城時就終於完全鬆懈,所以會兵敗如山。何況雨天作戰,南軍無天時地利。現在洛陽除了我,也就剩下百來個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邊一堆堆邊角被燒得黑焦的書籍,歎息一聲。他閉了閉眼睛,“洛陽古城,名勝極多,藏經書卷為北方之冠。我們能騰出手來搶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傷口一定疼得厲害,但他抽了下嘴角,盡量露出平和的神氣,問:“先生可遇到蕭植?”

    上官先生搖頭,“你們從山中來?可曾碰到埋伏?”

    我點頭。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蕭植此時大約正退守山內……南方多丘陵,他最慣於在山丘地勢上指揮。”

    阿宙皺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並不為蕭大將軍介懷,笑容清麗而柔和,“皇後,五王,不要自責,不可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蕭植那座山,不是一兩個月就行的……”他話不說完,捧過阿宙的劍,“五王,你能死而複生太好了。鬼門關裏遊戲了一遭,大王風采迥異。”

    阿宙勉強一笑,“你帶著人馬來,大哥怎麽辦呢?他在鄴城孤軍奮戰,對付那梅樹生?”

    我盯緊著上官先生的臉。他迴頭看

    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個人支撐。不過皇後不要太擔憂。梅樹生雖然能戰,但畢竟少了實戰曆練。而皇上十多年來,便在沙場裏滾打騰空。南軍在鄴城與我們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數十次交手。他們是強弩之末。但……皇上讓我來,卻是用了一個大膽的計策。”

    我咳嗽一聲,心跳劇烈,不可抑製,心裏念道:又要冒險?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轉,道:“他用自己做魚餌,反讓梅樹生的軍隊圍住鄴城。他說,爾等了結洛陽,迴去援救,還來得及。他會守住,慢慢將梅樹生的給養、耐心耗盡。”

    我眼裏湧起了淚。天寰實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給我的聖旨……哪裏是讓他放心,恰恰是讓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後,用雙手打了一個喝藥的手勢,歪頭做疑惑狀。

    上官先生咳嗽幾聲,走到我的身邊來,隻吐了幾個字:“無大礙。”

    我對他笑,隻覺他身上也是草藥味多過煙火味。阿宙臉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來。”我推推阿宙,他跟著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傷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診視。

    雲收雨歇,喊殺聲歸於沉寂。洛陽城在兩日之內重迴我手。當銀月懸上了天空,數路人馬歌唱著小捷而還。這場豪賭,是我們勝利了。

    蕭植不是等閑之輩,他集中殘軍,且戰且退。阿宙和趙顯雙軍夾擊,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張先生的囑咐,往往見好就收,並無窮追之意。

    第三十日終於到了。天寰不可能迴來,但下一步何去何從,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裏,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開豔紅。上官先生與我心照不宣,都提議在晚間聚眾商談。而就在此日,杜昭維居然從長安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帶來了大量的糧草、藥和布匹。在這節骨眼兒上,他就好像活觀世音的使者,不僅緩解了軍人們的窘迫,還讓重新迴到城內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這些,他還捎給我一件太一的小衫。這是謝夫人托他帶來的。我仔細嗅著兒子的乳味氣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寶貝。他瘦了嗎?他還常咯咯笑嗎?

    雖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們會重逢。雖然孩子總要離開父母,但在太一長成能頂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給他完整的童年,來填補我自己的遺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愛。

    輕風穿過布簾,我在寺院歇腳。我換上了紫色袍服,近一個月來,還是首次悉心梳洗。圓荷不明所以,看我

    打扮。因洛陽解圍,她喜上眉梢,偷偷問:“是皇上要迴來了?”

    我一笑。鏡中少婦雖比往日瘦,唇色卻如薔薇,比往常豐潤了。我走出簾幕,他們都在等我。

    阿宙謙虛,穿著和士兵一樣的樸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裏,卻比月亮更明亮紮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後,神情謹畏。趙顯、上官先生、杜昭維並肩促膝,侃侃而談。青年精英們雖然有點兒勝利的喜悅,但不敢放肆地喜形於色。因為戰事還未結束,皇帝尚在圍困中。

    我點頭,“如今皇上不在,蕭植方撤出河南境內。後麵怎麽辦,眾人總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掃了阿宙幾眼。杜昭維木然沉靜。趙顯拍著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讓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東的消息,一旦沈謐進展順利,我就要帶軍南下,追著蕭家軍,直搗長江北岸。”阿宙抱肩說,他的鳳眼一眯,“沈謐利用這幾天的大水,必有作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謐在山東,是轉守為攻了嗎?當務之急是與皇上會合,保證聖駕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與我的主張並不衝突。但沈謐是我部下,歸我指揮,別人不該異議。”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著諷刺的笑意,不說話了。

    趙顯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沈謐的人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們摸爬滾打,自然隻跟五爹爹報告,皇上、皇後和軍師也不許過問。”

    阿宙鼻孔出氣,隻輕輕一笑,好像趙顯是草莽裏蹦躂出的一隻蟈蟈。

    這時,杜昭維忽然插嘴:“我來長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萬歲出征在外,遣我等護送皇長子離開洛陽時,曾給過尚書省一道詔書。那裏麵還附有一旨意,寫明他曾留有禦筆聖旨給皇後。若萬一他有不測,或者戰事莫測未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眾官都需要等那道聖旨。”

    啊!天寰還在尚書省放下了話,維護我手裏聖旨的權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轉,接上杜昭維話頭:“不錯,我這次來洛陽前,皇上親口對我說,他在杏樹林中解救皇後脫離險境時,在眾護衛麵前親手給皇後一道禦筆聖旨。現在……”他站起來,對我鄭重地一拜,“皇後是否可以讓我們知道禦筆聖旨究竟是什麽呢?”

    阿宙揚眉,毫無保留地直視我。這道聖旨,隻有他不知道吧……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我對自己說。我清了清嗓子,從

    袖子裏捧出聖旨,雙手把它舉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聖意。”

    麵前一隻紅木幾案,光可鑒人。我揚袖揮手,那道旨意沿幾案滾展而開。上麵不僅有皇帝本人才能書寫出的卓絕墨跡,有曦朝玉璽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兩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確鑿無誤,它就是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親率王師,問罪南軍,歸期決於天命。社稷宏圖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盡書。朕皆已麵托於皇後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寵遇,則自求減損,實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賜皇後稱‘朕’。皇後可權同處分軍國事。諸臣當勉力輔佐皇後,禮敬有如朕在。欽此。”

    鴉雀無聲。眾人盡皆低頭,杜昭維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飭衣裳,齊唿萬歲。

    我站在禦座之前,目光重新掃過字裏行間,雖有感激之情,卻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從未向我叮囑後事,也並沒有將良策和盤托出。

    此時此刻,他用這種肯定,給了我絕大的權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聖旨考慮之內。他比別人更小心,所以他不會規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無巨細到寫遺詔的君王,他們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幾筆。

    我可以稱“朕”,但我還是他的皇後。我隻想過他猜忌我、防範我,我隻擔心失去他、離開他,但他是愛著我的。因為這道聖旨,我現在所說的話,就是聖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這道聖旨,也給了我合法的權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稱“朕”,與他一樣受到大臣的擁護禮遇,哪怕我當上了南北的女皇,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揮灑自如。他張大了一個口袋,讓我探出頭去,原來世界無限。

    唉,他如願以償,給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驗。那以後,就是全新的宮。

    “皇後,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早決斷。”杜昭維催促著說,他沒有再追問到底皇帝麵托了我什麽。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遵照聖意。他是最模範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溫柔地望著我,仿佛明了我內心的掙紮。他淡淡附和道:“皇後……請您吩咐。”

    阿宙一聲不吭,凝視著我,身體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靜長空裏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覺自己瞳孔裏像有碎星閃動,它們貼著眼眶,又熱又澀,讓我有點兒感慨。我坐了下來,所謂手握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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