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夏天,李思城以總分全鄉第二的成績考上了雙河中學。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考得全鄉第一名居然是李思萍。她的總分成績居然高出弟弟9分。

    這是清泉村人引以為豪的事。他們私下議論,對麵竹林村的風水變了。以前,總是竹林村出人才,每年考去城裏的中專生、師範生都是竹林村的人,清泉村不要說根本沒有真正以考分吃上“皇糧”的,連考上雙河中學的人都少得可憐,每年也就是三四個。所以竹林村的人總是說,清泉村出不了人才。清泉村把學校建在鎖命嶺陳家老宅,是壞風水。

    現在,不是出了兩個人才嗎?為什麽全鄉前一二名全是清泉村的?清泉村人田間地頭議論的話題豐盛了。他們甚至預測說,李思城姐弟將來肯定是吃皇糧的。李思城將來肯定超過學識滿腹的林玖銘。村裏年齡最大資格最老且通陰陽八卦的劉天根老人這時也在一個公眾場合公開了他隱藏多年的秘密:在李思城出生前那天晚上,他正觀星象,突然發現天邊有一顆流星飛落在李青山的房頂上……

    村裏人是熟悉李思城的。雖然這個孩子平時老幹些出人意料的事,但總的來說並沒有給村裏人帶來損失重大的災難,純屬小孩調皮罷了。

    當然,最高興最得意的人還是沈華。她終於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孩子一定會成器的,一定能考上學校並按自己的意誌迴到城裏去的。兒子去鄉裏上中學了,她再也不能天天守著他,隻能天天為他擔心。幾年來,沈華老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學校的校長、一個殘疾人的妻子……所有的一切都壓在她孱弱的肩上,壓在這個在城裏土生土長且身體瘦弱的女人的心上!她哪裏像一個30多歲的婦女?她的頭發已經白了幾根,皺紋已經盤踞在眼睛周圍。為了孩子,她的身體越發不好了。每天清晨,她總是大聲大聲地咳嗽。有一天,她發現痰裏有血絲。第二天,她發現了同樣的結果。她的心在顫動。但她狠了狠心,決定不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丈夫和孩子!所以,每當咳嗽的時候,她總是把痰含在嘴裏,跑到廁所裏去,把該死的帶血的痰吐在丈夫和孩子的視線之外。

    1979年秋天,李思萍和弟弟李思城,懷揣父母親整整湊了兩月才湊齊的學費,去雙河中學報名了。

    李思萍的腳步好輕好快。她簡直是一路小跑出了家門的。九月的陽光溫柔地撫摸著這個12歲的小女孩的全身,她感到林間小鳥在為她唱歌,鎖命嶺上飛濺的山泉在為她唱歌。她要上中學了。她知道,自己是清泉村第一個上中學的女孩子!她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衣服是新做的,頭上紮的花手巾是媽媽今晨親手紮上的。親愛的媽媽,您總是那麽善解人意。女兒已經不再是那個常常偷偷哭鼻子的小丫頭了,女兒已經長大,已經是一名中學生了!女兒也希望自己能穿得漂亮些,但是媽媽,女兒沒有說,您怎麽知道女兒的心思呢?您真是天下最好的母親嗬!您說您感謝我考了全鄉第一,但是媽媽,請您相信,女兒一定會在今後的每一次考試中拿第一!

    李思萍心潮湧動,眼裏已經有了淚花。透過晶瑩的淚花,她看到自己身上那件綠條絨的上衣簡直和春天枝頭長出的新葉一樣柔美一樣鮮豔!

    “小小,你在想啥。都快八點了,走吧。”弟弟思城在身後說。

    李思萍從湧動的情感裏跳出來。她一迴頭,就看到弟弟也穿著一件綠條絨的上衣。嶄新的上衣,簡直和自己的上衣一般無二!

    李思萍愣住了!弟弟居然穿一件與自己完全相同的上衣!這是女孩子才能穿的上衣!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路上有那麽多人,學校有那麽多人,他們要是看到我們穿同樣的衣服,會怎麽想?他們一定認為這是一個窮人家裏才會發生的事——姐弟倆穿同樣的衣服!更重要的,她是女孩子!她已經12歲!她已經是一名中學生!在清泉小學,她對穿什麽衣服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要去的是雙河中學,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是一個有許多女孩和許多男孩的地方。去這種地方,她怎麽可以和弟弟穿同樣的衣服?男孩和女孩是有區別的!而且,她所有的衣服中都沒有了一件完整的!那件陪伴她四年的花布衣服在昨天被裝滿沉重豬草的背簍在肩上壓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還沒來得及補。

    她一下慌了。她感到太陽的光線正強烈地炙烤著她的臉。她的臉熱得不行。她幾乎是哀求弟弟:“思城,你迴去換件衣服吧!你不能和姐姐穿一樣的衣服,姐姐求求你,好嗎?”

    “為啥?”李思城撅起小嘴,“這是媽媽為我們做的衣服,為啥你能穿我就不能穿?”

    “因為我是女孩子!”從來都是讓著弟弟的思萍激動了,“隻有女孩子才穿這種綠色的。你們男孩子穿啥都沒關係!”

    “為啥隻有你們女孩子才能穿?男孩子穿了又咋樣?我就穿,我就穿!”李思城的強脾氣上來了,“我看我穿了就不讓我進校門是咋的!”

    李思萍憤怒到了極點。她知道,從小就不叫她姐姐的弟弟啥都幹得出來。她知道要說服弟弟是不可能的,連媽媽都拿他沒辦法。她氣得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領,大聲說:“你必須迴去換!不然,我打死你!”“你打!”李思城的胸脯向前挺了挺,“你打!不打不是人!”

    李思萍的眼淚流了出來,她舉起她那被山間的野草劃成道道口子的粗糙而瘦弱的手,向李思城推過去。李思城晃了一下,馬上就抓住姐姐的頭發,二人扭打起來。

    嗚嗚的哭聲驚動了正在家裏為女兒縫衣服的沈華。她急急地跑出來,拉開姐弟倆,臉色像紙一樣白。她氣得大聲喝道:“你們兩個討債鬼,要死啦?大清早幹啥?想氣死你媽呀!”

    思萍已經哭得蹲在地上去。李思城大聲說:“小小要我迴去換衣裳,小小說這綠衣裳隻有女孩才能穿,她怕我和她走在一起難為情。可是媽媽,我哪還有衣服換?我那件勞動布衣服都穿了兩年了!她咋不迴去換?!”

    沈華心裏一痛痛,眼淚涮地流下來了。她嗚咽著說:“孩子們,是媽不好,是媽沒讓你們穿好。媽對不起你們呀!”她隻覺得胸腔裏有一股氣麻團一樣絞動,她隻覺兩眼發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思萍一下撲倒的媽媽的腳下,抱著媽媽的腿,放聲大哭:“媽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該叫弟弟去換衣服。媽媽,你打我吧。”

    李思城也把小腿跪下來,扶起媽媽。一向桀驁不馴的他,突然從心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難過。幼小的心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堵得厲害。

    一個11歲的孩子,還不知道什麽叫做痛苦。

    他更不知道,痛苦,在人的一生中割不斷,也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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