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慘烈,今上隻覺得睡夢中越發地寒了,不覺睜開了眼睛。


    四隅漆黑,唯有一盆炭火燒得嗶嗶剝剝,一條火舌從銀霜炭裏舔飽了炭饜足地卷起來,不一會兒又隱去其跡,隻留下零星幾絲火光,紅紅地甚是暖人。


    今上輕輕一摸自己的背,雖覺得寒,但背上卻出了一身汗,因而覺得口幹舌燥。今上舉目四顧,周圍黑暗,當夜的清輝之色照不進四閉的禦帳,隻有外頭巡夜軍人一聲又一聲的金柝尚還聽得清楚。


    他不免舔了舔皸裂的嘴唇,輕輕往外唿喚徐喜新的名字,可是剛要說出口,忽然聽見“咚”得一聲,不知什麽東西落在了營帳上,骨碌碌順著禦帳頂落了下來。


    外頭巡夜之人一聽見這響動以為有刺客,慌忙舉火搜查。今上看見禦帳外火光四起、金戈相振正想發問,不一會兒徐喜新便慌慌張張跑進來觀看。


    他一掀開禦帳,一陣冰冷刺骨的寒風便從外頭湧了進來,冷得今上叫道:“快關上。”


    徐喜新一聽是今上的聲音,慌忙點起燈盞拜了一拜道:“皇上,奴婢該死,驚擾了聖駕。”


    “外頭……什麽事情……”今上很是疲憊,連聲音之中都帶著厚重的痰,才說了這樣一句話便已經氣喘籲籲。他極想睡,睡到再也不用醒來。


    “皇上,是一隻鳥。”


    “一隻鳥?”


    徐喜新有些尷尬,但又不得不說:“這大冷天也不知哪裏來的,凍死了掉在皇上禦帳之上,是故驚擾了聖駕。”


    今上可悲地一歎,脫口一句:“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上蔡牽黃以逐狡兔,將死之人早不可得1,此鳥就是朕啊!”


    徐喜新沒聽明白什麽意思,但怯生生地唿喚:“皇上,龍體可還安康?”


    今上沒有迴話,隻用極其老邁的聲音說道:“去叫楊繼庸和曹察過來。”


    楊繼庸現居內閣次輔,而曹察是內閣參議,他們二人隨行在側為備不時之需。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徐喜新卻是個很明白的人。皇上忽然叫內閣的人來,一定要出大事了。


    可他隻不過是一個太監,今上吩咐再疑心也隻能從速去辦。徐喜新急急忙忙跑到楊繼庸和曹察的營帳,二人還在睡夢之中並不肯醒。


    “楊閣老!楊閣老!”


    徐喜新喚了好幾聲,楊繼庸才迷迷糊糊睜開睡眼,一看是徐喜新驚得從床鋪上一挺腰,紮掙起來問道:“公公有何事?”說話的時候兩隻眼睛尚還沒大睜開。


    “皇上傳召呢。”


    “皇上……皇上!”楊繼庸急忙從箱篋中取出一襲官袍,匆匆忙忙換上還來不及套上罩裘就振奮精神去見今上。


    曹察也趕緊跟著他去了,二人到了禦帳前已凍得手都僵了,“啪啪”楊繼庸往自己臉上打了兩下振作起來,徐喜新便開了帳子讓他們進去。


    方一進禦帳,就覺得冰寒頓消,炭火燒得極其溫暖,奉事之人尚擺著一個熏爐,一股清香從爐中緩緩溢出。


    今上坐在床榻上,但身子已經往前倒了,似乎睡著了似乎又沒有睡,楊繼庸見此情此景便悄然試問:“皇上……皇上……”


    今上忽然睜開眼,悠悠說道:“你來了……徐喜新,去取紙筆來。”


    楊繼庸一聽這話覺得不祥,便問道:“皇上有事要吩咐?”


    今上歎了一聲道:“你們聽著,朕要口述遺詔。”


    這話一出,楊繼庸和曹察仿佛雷劈過一樣,驚怔在原地半天不動,忽然跪地大哭起來道:“皇上此言,豈非將臣等置於絕路!”


    今上冷笑一聲,雖然眼前已經一片模糊,但仍朝他們那處斜睨過去道:“哼,朕死了,官兒你們一樣做,何必這樣一副做派。”


    楊繼庸朝地上猛磕頭道:“皇上春秋鼎盛,何苦自斷如此,教臣等如何承當?”剛說完徐喜新已經一個書案搬進來了,上有紙筆等物,置於楊繼庸眼下。


    今上隻吃力地朝這些人一招手道:“你,曹察、徐喜新聽著!”


    “朕……受天之命,做了皇帝……二十八年……做的甚是不好……開疆萬裏……人都說朕……說朕厲害,殊不知年年勞動大軍,靡費公帑以百萬計,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也怨聲載道……幸好我的臣子都很忠心,為國家兢兢業業……”


    說至此處,今上不覺想起江鸞,江鸞走了不過二三年間,今上卻覺得他已經走了十有幾年,不禁潸然淚下道:“臣子忠心,朕心甚慰。江海澄清,朕已無憾。唯獨……唯獨一個太子,平時很不像樣,他做皇帝,朕放心不下。望眾位大臣好好輔佐,不許他生事鬧事,一切不急之事、無用工程,全數停罷。蓄養民力,鞏固國基,不要再勞動百姓。”


    說至此處,今上瞥了一眼楊繼庸,道:“內閣……鄭器遠,我看很好,可以重用。楊繼庸,一同輔佐,顧命左右,不要讓太子恣意妄為。”


    楊繼庸戰戰兢兢地記了下來,今上沒有看他,隻是說完自顧自躺了下去道:“人皆有一死,朕豈能免,不必傷懷,朕之功過,任付後人評說。朕已言畢,你擬詔吧,擬完了讀給朕聽。”


    楊繼庸和曹察一叩首,便於紙上將今上意思草擬成詔書,少傾,詔書擬畢,楊繼庸跪地輕輕讀給今上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承皇天之丕烈,膺匡宇之大任。暨命高皇,受畀神器,至茲二十有八年矣。


    唯我太祖高皇帝,蕩平胡虜,反正華夏,丕冒海隅,奄有八方。敬以皇化之授,敦教蠻遠,禮樂衣冠,一滌腥膻,定鼎中原,爰立轡典,子孫沾惠,莫敢輕忘。


    然彼韃靼、瓦剌,悖逆無常,時順時乖,故朕繼位以來,必以澄掃區宇之為荷,凡命偏師,鋒出塞北,六戰皆勝;萬邦賓服,交趾是降,疆開萬裏之域,式闊山河,天下其所共知矣。


    今邊事底定,反鑒其戰,所獲頗多,所失非輕。累年所用,百千萬計,錢糧摧苛,雜捐爛興,天下之民所困久矣。朕心實不能安,每以百姓之思深痛切省,務以養民為計。


    然今筋力衰竭,朕躬久頹,國事之類,莫能出其所以然也。氣息單薄,仄疾久痼,如日暮西山,難昭其度。本皆可哀之事,但念孔子亦曾困厄陳蔡,曷如今者乎?仰邀天眷,實嗔妄之謀;乞位永久,乃無用之構,何必特痛哉!


    朕雖不敏,庶無所憾,天安地定,盍去歸塵?不豫之年,就土方安。人生在世,蓋如此耳,無掛念悲恨,眷惜升遐也。


    今太子雖仁孝,然性操稍蹙,若以幹臣輔之,事無可慮,即令內閣大學士鄭器遠、大學士楊繼庸等輔弼左右,動止興居,皆以節之。重望太子,躬守高皇之教,慎思祖宗成憲,撫蹇濟困、安鰥濟寡,賴天子之固事,循帝王之因命,勤修令德,用彰君職,則天下何愁不安耶?


    朕愧對國家,耽於歧思,故犧牲之榮,不必靡費。凡喪葬之儀,一以漢製,一以從簡。一天下子民,不必特作,臣工服喪,不必與之一同。持服二十七日以後,一體釋服,嫁娶、飲酒、食肉無禁,諸事節哀,成踴莫多,禮法之外,不得擅哭。寬民大罪,令民安樂,諸公不得毀傷。


    朕崩歿之後,太子監國,諸等處州縣官吏臣民,皆依此詔。憑念至懷,用承末命。布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2


    讀完以後,今上默默盯著帳頂,淌下一行熱淚。


    楊繼庸試探著問:“此詔如何?但請皇上示下。”


    今上緩緩說道:“可以了,你下去吧。”


    楊繼庸一下子哭了出來,倒在地上沒肯起來,曹察淌著眼淚拉起楊繼庸,深深拜了今上兩拜就緩步退出,不料二人剛要出禦帳,今上忽然叫住他們:“迴來!”


    楊繼庸忙轉身一拜問道:“皇上但請吩咐。”


    今上道:“加一句。”


    楊繼庸和曹察對視了一眼,便侍立在側,聽後吩咐。


    “把純妃殺了。”


    “什麽?”楊繼庸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曹察也愣住了。


    “把純妃殺了。”今上又說了一遍。


    曹察不敢輕易添加,悄聲問道:“純妃娘娘可犯了什麽罪?”


    今上冷冷地說,語調之中不含意思感情:“結交外臣,謀反。”


    楊繼庸和曹察又相互對看了一眼,道:“遵旨。”


    二人方欲出帳,外頭一個宦官慌忙進來,徐喜新一看忙喝住道:“來做什麽的!皇上跟前竟敢隨意跑動!”


    小宦官忙道:“南邊有急報要告訴皇上。”


    今上乃問:“什麽事?”


    小宦官氣都來不及喘道:“皇上,嘉王爺薨了。”


    “什麽?”今上不顧身子,騰然起身問道,“你再說一遍?”


    小宦官邊哭邊說:“嘉王爺薨逝了。”


    今上一聽,頓覺天旋地轉,徐喜新急忙上前扶住今上忙叫道:“混賬東西,這時候說這些做什麽!皇上!皇上您怎麽了?”


    今上隻覺得渾身難受,從頭到腳火辣辣地疼起來,咬著牙問道:“是怎麽死的?”


    小宦官低著頭,故意把眉眼放低不敢看今上,快口說道:“是……是太子爺懷疑嘉王爺謀反,命人毒死嘉王爺的。”


    今上氣得眼珠亂轉,滿嘴想說卻說不出話,漲著兩隻眼睛整個臉腫大起來,紅通通的極其怕人:“這個!這個!這個!”


    徐喜新忙叫:“皇上,皇上息怒啊皇上!”


    楊繼庸和曹察也過來扶住今上,卻被今上用手推開,大聲叫道:“這個逆子……朕……”未等今上說完,忽然從他口中噴出一大股鮮血,今上隨即倒在徐喜新懷中,殯天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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