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光二十四年,自韃靼及潰,瓦剌進圖中原,收其散佚之眾,聚於臚朐河邊,謀欲定於舊部,翼將掃乎中國。於是,過陰山、奪河套,狼鋒掠逼太原,寧夏衛不能阻。


    七月以來,邊報甚急。天子乃命山陽、山陰、河陽、江北、渤海五道都司調兵二十四萬,聽於京師。


    聖天子親率三千營、神機營及直隸京營諸府軍為中軍,使皇四子嘉王乾美、永嘉侯周守錫、理盈侯劉彪率後軍,使皇三子許王顯隆、昌國公石先、萬恆侯伊必功率左軍,使皇七子理王顯弘、宣國公金既照、景川侯紀光業率右軍,蹈乘汪·洋,取道瀚海,勢將擊於胡虜。


    九月初,理王隨軍出征。


    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親曆戰事。


    於嘉王和許王而言亦是如此。他們從小在皇宮中長大,從未見過黃沙漫天、黑雲壓城是何等肅殺的模樣。也從未知道,日夜兼程,人困馬乏是何等滋味。


    今上自然知道幾個兒子並非將才,因而他們隻不過掛名參戰,帶在今上身邊,真正統帥自有安排。可即便如此,這沿途一陣秋風,卷起塵土滿天,亦令他們心生敬畏。


    日漸沉落,遠遠望去,沙漠裏的太陽如同一枚雞卵一般鮮黃,黃得簡直叫人心驚膽戰。四處是蕭瑟傷人的秋風,夾雜著到處亂飛的塵沙,吹在人的臉上好似在你臉上生生剜了一道口子。


    嘉王坐在馬上,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左顧人道:“孤臉尚在否?”


    旁人皆笑而不答,隻聽不過九月的風,刮得如此怨恨。


    今上朝他看了一眼,又望著這滿地走石飛沙,不禁吟出:“春花秋月是江山,黃沙滿地是江山。畫閣雕棟是江山,寒煙枯草是江山。昆侖三千裏,是朕江山。白骨六萬餘,是朕江山。”


    今上所言六萬餘,乃是數次親征漠北所死將士之數。聽來令人汗毛豎起,許王手心緊緊攥著馬轡,耳朵嗡嗡得響。理王望了望今上的背影,忽然隻覺得心中有一絲慚愧。


    他第一次出了這麽遠的門,想到不是別人,隻有自己的妾室蕭琴袖。


    他暗恨自己小家子氣,暗恨自己無用,可是一別已經小半月,怎麽總感覺如隔數年之久。


    思及此,不禁一歎:吾妻玉卿,我這樣還有做皇帝的資格麽?


    他望著父親高大偉岸的背影,揚鞭策馬在他眼中似乎是一件十分稀鬆平常的事。遠離了朝堂的父皇,更是英姿雄健。


    在與將領商議作戰的時候,他一絲不苟;騎在馬上趕路時,他又時而吟詩,時而觀景,時而深思,好似這大漠才是他實在的家鄉。


    父皇一生打過無數的仗,以一國之君親手將韃靼蠻子從中原趕到了遙遠的漠北老家。即便他五十多歲了,可是那身影依舊矯健如昔。這樣的人,才可謂是一國之君。


    可是他呢?


    除了兒女情長,似乎什麽都想不到。甚至他隻想快些結束這場要人命的戰爭,等待著班師迴朝的日子。


    就這樣山一程水一程,他們趕路趕了許久。可是理王卻越發算不清日子了。現在是九月還是十月?乃至到了十一月?


    他隻覺得一日寒過一日,先鋒軍雖屢有接戰,但都小打小鬧,中軍穩如泰山,一戰沒打就快臨近臚朐河了。


    “前麵還有一百裏,就是臚朐河!”堪輿的官員從地圖上分析,今上卻說:“不對,還有一百二十裏。快,就是一日夜的腳程,慢則三日。若不能奇襲,他們就要逃走了。”


    這裏今上來過很多次,也在這裏打過許多仗,他比虞人清楚得多。


    今上遂下旨:“傳令下去,前鋒突擊臚朐河。”


    臚朐河雖是瀚海大河,但比起中原的河來也不過是條涓涓細流。這裏水草豐美,卻殺機四伏。據說瓦剌丞相胡圖格就在此處聚眾,收編了不少韃靼的殘部,其勢甚大。


    可是理王環顧四周,隻有這茫茫草原靜得奇怪。走得越近,越讓人慌張。他數日以來吃軍糧吃得難受,正在鬧肚子,心中忐忑更是難受,好在他習武之身忍得住,而嘉王已經因水土不服病了好幾天了。


    隨行的禦醫看過了,開了許多方子,今日才好一些,坐在車裏休息。昨夜他一晚未眠,如今在這靜謐的草原中漸漸起了一絲困意,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一路又走了些時候,許王騎在馬上與今上同行,他看前鋒那邊也沒有消息傳來,便問道:“父皇,前麵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今上笑道:“他們都是騎馬的,來如風、去如電,今天在臚朐河,明天就在斡難河。不奇怪,若要埋伏起來,他們往哪裏逃都是一樣的。四周要麽是草原,要麽是沙漠,我們想要追,必須比風還快。”


    忽然有人來報:“大軍前部已在臚朐河與敵相遇,雙方廝殺起來了。”


    今上道:“好!傳令前將軍陳觀,令他務必頂住,朕這就率軍去助戰!”


    許王看了一眼今上,欲言又止:他的確想要顯一顯能幹,隻是打仗不是鬧著玩兒的,弄得不好身首異處,他還得權衡權衡。


    理王看許王如此,想起他來時陳氏和琴袖二人送他的樣子:陳氏哭哭啼啼又念佛不已,以為此是噩耗,琴袖卻默默地看了看他,隻道:“王爺一切小心,立功迴來。”


    立功!


    她要我立功!我豈能退縮?


    如此想來,理王便壯了膽子道:“父皇,臣也去!”


    今上左顧理王,驚道:“我兒從未上過戰場,何以有此一說?”


    “父皇初戰,亦從未上過戰場。俗話說,一迴生、二迴熟。”


    今上大喜道:“好,你隨我去!”許王一聽這話,也忙道:“臣也去。”


    今上道:“好!你們都隨我去!”


    於是傳令分兵保護好嘉王,自己與兩個兒子率領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等三萬餘眾向前攻去。


    此時,瓦剌軍分兵襲擾我左右兩軍,兩軍被他們困住,不得來救,今上獨衝向前,到了離臚朐河五十裏處,天色已經漸漸暗了,隻有寒得透骨的陰風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理王和許王二人緊握韁繩,喘著粗氣,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敵人何時會突然出現,隻有周圍眾人鎮定的腳步聲讓他們安下心來。


    “有動靜!”前頭有人按住了韁繩,隻聽得從遠處轟轟傳出一陣悶響。有人趴在地上聽著地間傳來的震動,便報說:“敵在不遠處。”


    “好啊!竟敢偷襲,不過正合朕意!”今上大喝道,“傳令神機營,以炮四麵擊之!”


    未等理王反應,四周的軍士左右傳令,令旗四處飛舞,在這昏暗的大漠晃得他兩眼生疼,今上這是忽然朝他們大吼:“還愣著做什麽,到朕身邊來!傳檄六軍,準備迎戰!”


    三個兒子叫人趕緊牽著馬,被拉到今上禦駕之側,周圍開始層層布好陣線。理王正覺得眼花繚亂,忽然“轟!”得一聲,一個大炮巨響,嚇得理王從馬上噗通一聲摔了下來。


    緊接著神機營槍聲四處作響,如同一陣天雷驟降、火光四濺,那昏黑的大漠被火槍冒出的火星子燒出一陣煙臭。


    許王一聞這煙味,在前麵不斷地咳嗽,今上卻叫道:“五軍營放箭!”


    還沒等令下來,敵人的箭矢已經雨一樣傾瀉而來,明月尚未大亮,借著點點火光,理王才聽見周圍一陣唿喊,前麵已經殺起來了。


    他這一摔可不輕,在地上滾了兩下,忽然被人拖上馬,原來敵人來的突然,前麵臨時設了一帳,他被人趕緊護送到帳中。剛到帳裏,緊接著又是“轟”得一聲,山川為之擺裂,大地砰砰地震起來,連營帳都被震得左搖右晃。


    許王已在裏麵捂著兩隻耳朵,一臉痛苦。忽然聽見父皇從帳中走出去道:“來人,給朕備馬!”


    理王嚇了一跳道:“父皇!您要去做什麽!”


    今上叫道:“敵見此處兵多,以為朕在此處,必調重兵來圍,朕便輕騎突出,直搗黃龍。來人,傳朕旨意,死保我皇兒,命三千營有敢死者,與朕突出去!”於是飛身上馬,隻帶一把大弓,一柄刀劍。


    此時左右兩軍在百裏外受敵軍佯攻,正在交戰。前軍不敵敵騎衝鋒已經潰散下來。理王怕父皇有閃失急道:“臣請同去!”


    於是也不顧身上疼痛,上馬而去。這是許王不甘示弱,也請殺敵。


    四周喊殺聲越來越響,一陣箭雨之後,此天此地唿嘯著瓦剌人獨特的口哨和唿喊。理王遠遠看見那一柄柄彎刀映出的雪光,理王不顧阻攔,命將軍、參將二人,率領軍士一千,也隨今上突圍而去。


    他們才衝了沒兩下,前麵一陣唿天搶地的哭喊聲,原來是敗退的殘兵朝這裏逃難過來了。今上衝著身旁將領大叫:“凡臨陣脫逃者,一律殺之!”


    於是眾人提劍上馬,朝那些逃兵砍過去。理王也在人群中胡亂衝來衝去,他禦馬不熟,與人左右衝撞,也不知撞到了誰,忽然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落到他的懷裏,濕噠噠不知是什麽。


    他低頭借著月光一看,嚇得他差點又摔下馬來。


    原來正正是一顆死人的頭!


    他把人頭趕緊拋了騎馬亂竄,這時候逃兵被殺了幾十個,四處都有人大喊:“大將軍王棟在此!誰敢逃散!”於是軍心漸複,逃兵也沒有那麽多了。


    正當在他稍稍安定的時候,忽然感覺身後一寒,一把大刀朝他砍了過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樓獨望玉花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殷承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殷承霜並收藏龍樓獨望玉花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