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與誠嬪、汪修媛等移輦駕於承乾宮。這偌大一座宮殿乃是今上專為先皇後所修,遠遠看見歇山頂,德妃憶及往事,神思遙散。


    當初先皇後居於坤寧宮,然而在坤寧宮一舉一動關乎國運,外頭盛傳皇後晚上睡坤寧宮,蹬了被子便影響地氣,乃至影響年成豐欠。


    京中有謠雲:皇後蹬腿,直隸無水;皇後多嘴,夫妻南北;皇後跌跤,地生茅草;皇後彈包1,風雨不調。


    雖是民間無稽之言,卻也見得坤寧宮實在不便居住,若是一旦皇後出了什麽事兒,京中不安可想而知。先皇後便請移宮別居,今上就在坤寧宮兩側修了兩座很大的宮殿,一座稱承乾宮,供皇後起居之用;一座稱翊坤宮,供貴妃居住。


    今上至今並無貴妃之封,隻不過偏愛純妃一些,特許她住著罷了。這承乾宮沿用先皇後的老辦法,今皇後也住著。


    此宮三進院落,正殿承乾宮,左為建春閣、右為迎秋閣,南左為柔明堂、南右為惠靜堂。後殿稱永徽殿,永徽殿之左乃推古殿,之右為崇新殿。


    以門而論,北門為永徽門,南門為正門承乾門,東門為珩璜門,西門為文藻門。


    殿閣之間有各處所、附房等等種種,一言難盡。外頭之人無法想象,侍奉皇後一人所用監、局、司、處該有多少。就說承乾宮那一套班子,就有備輦處、司寶處、承用處、度支惜薪處、芽茶房、果子房、水房、膳用房、藥房等等處所。


    房房有人管,事事該人做。上下幾百號的人,下等的皇後自個兒都認不清楚。加上坤寧宮還有一套奉禦的班子,可謂是尊榮至極了。先皇後雖以節儉著稱,卻安然受著兩宮兩套班子的侍奉,並不覺得為過。


    德妃愈想愈覺得先皇後可怕,倒是今皇後把坤寧宮那些冗雜之員裁去,隻留直殿監幾個人管管掃灑。


    思前想後,人已到了承乾宮。遙遙一陣香氣,便知梨花開得極盛。


    下輦以後,誠嬪挽著汪修媛的手與德妃立在宮門外求見。承乾門先開了,小黃門一溜煙兒進去報。沒一會兒出來道:“皇後娘娘說了,各位娘娘賞花自樂即是,不必來拜。”


    德妃等謝過了,才盈盈挪步到至遊廊之中,遠遠一看永徽殿前已是一片茫茫之色。梨花怒放,卻也不免落了許多,滿地清白,香湧逼人。


    永徽殿雖無承乾宮那樣廣大,可如此一看卻很精巧。德妃笑道:“到底是皇後娘娘這裏的景色。我們宮中可有這樣的氣派?”


    誠嬪笑道:“慶雲宮的接骨木也很好的。”


    德妃搖搖頭道:“接骨木小家玩意兒,哪裏比得上這個。見過古人詠梨花的,哪裏有詠過接骨木的?”


    說罷一徑往永徽殿前去了,站在一叢花下細細數著花瓣。誠嬪和汪修媛卻隻在廊下坐著說話兒,不一會兒皇後便往這裏來了。二人先行禮畢,又寒暄幾句。


    皇後便問:“聽說德妃也來了?”


    誠嬪迴道:“迴娘娘話,在永徽殿前賞花呢!”


    皇後笑道:“她倒是有雅興,你們怎麽不同她一塊兒去?”


    汪修媛不敢迴答,誠嬪卻笑道:“妾身見花盛而衰,恐怕傷心。”


    皇後聽後微笑不語,命人把德妃請過來。德妃才在梨花樹下不知思想著什麽,被人傳喚才驚覺出神了,忙到遊廊之處朝皇後行禮問安。


    皇後笑道:“可是想起當年之事了?”


    德妃愕然問道:“娘娘所指何事?”


    皇後笑道:“我聽聞你與皇上相與約定之時,也是在此梨花盛開的時候。”


    德妃十分詫異皇後如何知道這快三十年前的事呢,可仍聳肩笑道:“娘娘笑話了,這都多少年前黴陳的舊事。”


    皇後卻微笑望著那些梨花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今日本宮開了門,你們想要思懷往事,便盡可思懷去吧。”


    德妃更為詫異,這兩句詩正是當年她在梨花樹下所詠,今上那時還是朝不保夕的太子,看見她如此題詠,便曾說道:何人寂寞如春?這才看見當時還是尚宮局女官的德妃。


    二人一見傾心,遂求了太祖皇帝許納其為太子良娣。


    這樣的舊事她甚少提起,唯獨誠嬪知道些,怎麽當今皇後這個後來之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妃疑心不已,卻不知皇後臉上露著一抹深不可測的笑。


    誠嬪方一笑:“不知純妃娘娘與皇上初見之時,是不是也是在那梨花樹下,也是如此一個寂寞之春。”


    這一句無心的玩笑,卻使德妃聽者有心,隻能顧左右而言他道:“娘娘,太子……”


    “太子安好,本宮很是安慰。”皇後隻如此說。


    皇後這麽說,德妃便是無話可說了,隻能推說有事,早早迴宮去了。皇後並不刻意挽留,卻把誠嬪和汪修媛留下來用些點心說會子閑話。


    大家東西六宮見得多、倒得出,各宮奇談怪聞多得很呢。今年浙江等處2惠明茶產得少,貢不太上,皇上蠲了此項,叫皇後改用安徽的黃金桂,六宮代以水金龜,今上不喜這類,仍用龍井與雨花茶。


    這幾日皇後宮裏都已改用,皇後雖喜惠明茶甘醇,卻也喜歡黃金桂的一絲果香味。誠嬪啜了一小口,讚歎道:“到底是娘娘宮中用度,我宮中倒也有些水金龜,就是不如這個香甜。”


    皇後微微笑道:“雖香,卻少了些苦。我們不懂茶的覺得好,若皇上則不喜歡了。”


    誠嬪隨聲附和道:“有道是鬆花釀酒,春水煎茶3。娘娘宮中的水是好的,譬如山間春水,自然什麽茶葉都能逼出甘香來了。”


    皇後聽後笑而不語,自己也飲了一口,忽然彤飛進來磕頭,在皇後耳邊耳語道:“蕭琴袖來了。”


    皇後並不驚訝,神色如常道:“有客來,嬪與修媛先於此飲用,本宮先去會客。”


    誠嬪和汪修媛一聽,便想告辭而去,皇後挽留再三乃止,自己卻徑自去迎秋閣見琴袖了。


    原來今兒早上一聽說皇上要廢太子,琴袖按捺不住便想入宮打探些消息。皇後心中早已猜測她會來,故而早早命人備下茶、果,置於迎秋閣。


    琴袖依禮而拜,問安如儀,皇後賜座,二人坐定。


    琴袖驚問:“娘娘知道我要來?”


    皇後笑道:“何以見得?”


    琴袖道:“閣中盛設,豈非早已準備?”


    皇後笑道:“你且嚐嚐這茶。”


    琴袖輕舉茶盞,望其茶色道:“宋人雲,玉塵光瑩,大抵如此。”


    她再用手輕揚,茶的幽香躥入鼻中,細聞之下才道:“香遠醉人。”


    再微微一品,蹙著眉頭道:“甘而不膩,但稍稍涼了。滾水之下才能逼出茶的精英之氣來。”


    皇後笑問:“你猜這是什麽水?”


    琴袖又啜了一口,皺著眉頭道:“喝不出。再喝傷了本性,就覺得齒間不清,水略沉,似乎不是什麽好的水,大概是不算好的奉天水4。”


    皇後點頭道:“說得很確。今年春前雨露滋甚,宮裏接了些,就是沒有澄幹淨,拿出來泡了喝,本宮也覺得水重5。誠嬪也喝了,卻隻說香甜,亂套了典又說水好,這種水怎麽能和石流春水6相比,可惜啊,就是這樣的人也在妃嬪之中算作博學的,如此‘博學’,又豈能表率宮嬪呢?”


    琴袖忙施禮道:“娘娘謬讚了,妾身不懂茶。”


    “你雖不懂茶,但你懂人。依你看,誠嬪是怎樣的人?”


    “妾與誠嬪娘娘素未謀麵,隻知她與嘉王素來親厚。”琴袖從秦拂雪那裏聽來的也不過如此了。


    “德妃雖撫養了嘉王,可嘉王卻更親近誠嬪。今日之事,你聽說了麽?”皇後沒問完,琴袖已然點頭:“入宮的時候,彤飛姑姑已跟我說了,江閣老封還聖旨,嘉王爺勸說皇上,陛下已收迴成命。”


    “是了,你怎麽看呢?”


    “以娘娘來看,誠嬪娘娘是個看似博學,實則賣弄淺陋之人。這樣的人,必定愛慕虛榮。倒是很好對付的。”琴袖想著品茶之事,如是推敲道。


    “哦?”皇後倒沒想到這一層,“你說說看。”


    “今日事後,嘉王爺雖未能當上太子,可嘉王愛敬兄長,頗懂孝悌之道,聖心一定已經傾向於他。既是嘉王爺親近誠嬪,德妃娘娘與誠嬪娘娘之間,久之必生罅隙。”


    皇後聽後點頭稱許道:“是,是啊。你與本宮想到一塊兒去了。”皇後對此也有察覺,故而今日告以德妃初遇皇上的舊事,略略使她生疑。


    琴袖想了想,眯眼道:“嘉王何等人妾身並不清楚,不過今日之事若是嘉王欲擒故縱,故意以勸說博取皇上歡心,那麽日後若迎頭痛擊之下,太子之位鹿死誰手亦未可知。”


    皇後臉上露出一抹肯定的笑。


    “娘娘趁此機會應當拉攏嘉王,若是日後有易儲之時,還能趁機賣他一個人情。可嘉王牢牢握在德妃手中,那麽……”


    “那麽就應當讓她們二虎共鬥,你是這個意思吧。”皇後的目光之中,閃露出一絲微喜。


    琴袖卻搖了搖頭:“娘娘,德妃是這次彈劾太子殿下的主謀,可見她與純妃早有嫌隙,若娘娘真的收拾了德妃,反而便宜了純妃。二虎共鬥是可以,但要能夠有助於娘娘掌控六宮,最好是把誠嬪和嘉王收到自己的手中,以便日後也有執掌六宮的籌碼。”


    皇後擊掌笑道:“此言甚是!可依你看,怎麽才能讓誠嬪依附於本宮呢?”


    琴袖笑道:“誠嬪既是淺陋之人,娘娘何不勸說皇上給她封妃?她身居妃位又豈甘屈居德妃之下?她又與嘉王親厚,這一山不容二虎,嘉王怎能認兩個人為母親呢?”


    皇後一想,正是此理,況且誠嬪出身比德妃高,屆時封妃之後,那便有好戲看了。於是大笑起來,道:“文王之得薑尚,本宮之得琴袖,以此相比,豈不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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