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受驚了。”那悠悠一喚,聲音極暖。


    琴袖迴過神來,隻見一個八尺有餘、風流倜儻的男子正朝她微微一笑。此人冠帶青衿,衣裳垂著一條白玉宮絛,翩翩儀度、氣宇不凡。


    他因人高,稍稍彎了彎腰,琴袖便低頭行了半禮道:“多謝公子相救,適才想去東安·門賞燈,隻是人實在是多,迷了東西,未料更打著1這樣的人。”


    男子笑道:“你跟著我,我帶你去。”


    琴袖一聽喜道:“多謝公子襄助,不知公子尊姓,感戴銘心。”


    男子笑道:“我?我姓杭,名夢蘇,字駿吳。”


    琴袖稍頓了頓,低眉幽幽道:“聽公子姓名,當是江南吳越之人。見公子衣冠,想是國子監生。”


    杭夢蘇哈哈大笑道:“姑娘聰慧過人,我本餘杭人,來京求學而已,看姑娘風度,亦類江南之女。”


    琴袖微喜,兩頰稍紅,便用袖子掩過臉道:“祖上是金陵人。”


    “難怪如此。”


    二人相互攀談了幾句,那杭夢蘇就帶著她往東安·門走去。他雖一介文士,卻生得高大挺拔,琴袖跟在他後頭走得快,可也難免有被擠走的時候。


    故而杭夢每走幾步就迴頭看看她,見她被推至一處,就牽過她的手,把她拉到近處,又不失風度地總說“得罪得罪”,惹得琴袖有些發笑。


    她心想:倒是個正派人,隻是事從權宜,總是這樣得罪長得罪短的,聽得人厭煩,故而笑道:“人多,難免的,不必總是把得罪掛在嘴邊。”


    杭夢蘇一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聽你的。”


    於是乎兩個人就這麽走。可京城的人真多啊,川流不息,屢屢行行,好一會兒兩個人才邁走到東安·門近前。


    琴袖福身道:“謝過公子,今日若非公子,不知何時才能走到此處。城門內有同行之人,已久候多時,故不便與公子再敘,先行告退。”於是轉身,翩然而去。


    可忽然杭夢蘇怔怔地在她背後一喊:“敢、敢問姑娘芳諱!”


    琴袖沒有迴身看他,隻是原地一禮:“餘姓蕭,賤名不忍聞。”


    杭夢蘇的聲音仍穿過無數的喧囂:“姑娘可是宮女!?”


    琴袖沒有作答,隻微微一笑,朝城門走去。


    ·


    東安·門乃是入皇城的第一道門,過了此門便進了皇城。再往裏走就是東上門,入了東上門便能走到東華門。入了東華門才算是入了宮。


    原本這東安·門尋常人是不許進,而皇宮裏的宮女也不許出去,可因上元燈會之故、宮禁稍弛,往來倒也方便一些。


    此刻在東安·門外接應之人,正是曾經與她有一麵之緣的彤飛。


    彤飛在城牆根上遠遠便看見琴袖了,琴袖一見彤飛,忙行了大禮道:“姑姑好。”


    “不敢當,您已是四品良媛了。”彤飛也行過大禮,“奴婢不過是尋常宮女,沒有品階的。”


    琴袖臉上略帶歉意地說:“您是皇後娘娘身邊之人,不敢等閑視之。再者,我耽擱時辰,使姑姑久候,於心有愧。”


    “無妨。”彤飛囅然而笑,“京中人多,想必走到這裏也很不容易。”


    二人寒暄幾句以後,便結伴而行。琴袖跟在彤飛身後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周圍之人。忽然她張口一問:“妾身有一事不明。”


    彤飛邊走邊說:“請良媛賜問。”


    琴袖道:“東安·門外人頭攢動,行走不便,娘娘為何非要我在此與姑姑碰頭呢?西安·門想來此時人煙稀少,不是更好?”


    彤飛笑道:“良媛有所不知,宮人若沒有身份又無公差,要出宮到皇城也是極難的,恰好每年上元燈會,宮裏特許我們宮女到東安·門賞景,故而在此接應姑娘稍稍方便一些。”


    琴袖點了點頭,再不做聲。隻是去東華門也是一條長長的道路,左右兩側亦是彩燈煥然,且比起外頭的燈來更為精巧。


    往來之人雖說沒有東安·門外那麽多,可俱是宮中的宮人。他們各自相聚,打牙調笑、賞花賞燈,可比起外麵總覺得氣氛肅穆了不少。


    她們二人默默走了許久,就看見右手邊一道朱紅大門,甚是氣派,比起理王府的正門更是威武。


    琴袖斜眼一瞟,見匾上題著“光祿寺”三個大字才恍然大悟。她稍稍駐足往裏頭一看,隻見門內又是燭火通明,熙·來攘往熱鬧非凡,裏頭之人衣著光鮮,俱是有身份的人。


    彤飛看琴袖發呆了,便笑道:“光祿寺不過做菜的地方兒,上元節做了些酒菜,湊合著給那些芝麻小官兒們吃飯。真正的大官兒都在皇宮裏設宴款待著,這兒是見不到的。”


    琴袖默得“哦”了一聲,邊看邊舍不得似的邁開腿往前走,以前去皇宮的路上她隻坐在車裏,現在突然在夜中見到了,別有一番滋味。


    “良媛好似上輩子來過這裏似的,看得這麽出神。”彤飛一句話,令琴袖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看她好奇,彤飛細細跟她介紹道:“光祿寺對麵兒是重華宮2,宮中祈福、齋蘸之類的事兒都在這裏辦。”


    就這樣彤飛邊走邊說帶她走了一路,終於到了宮城。琴袖見侍衛稀疏,想來都賞燈去了,零落幾個人,還急著等換班。


    彤飛朝一個小小門洞的侍衛點頭打了招唿,那侍衛便使了個眼色讓琴袖進去。琴袖低著頭走了一路,好一會兒才終於走了進去。


    這裏便是紫禁城,她十年之前來過的地方。


    隻是十年前她還小,除了一道又一道高得嚇人的大門,便是滿眼朱紅的宮牆。十年依稀的殘影,如今卻在她眼中一覽無餘。這巍巍宮城之主,該是如何深不可測,又是如何高不可攀呢?


    清輝灑在金色的琉璃上,抖落炫目的明光,金水河上銀光搖曳,好像在這水波之上綻開了無數的碎花,若與那萬千燈火相應,便生出平素未有的媚態。


    雖說下過幾場大雪,可這宮中總被人細心清出一條道兒來,露出一地白玉磚石來。


    走在白玉磚上,腳下傳來“沙沙”的響聲,燈火偏柔與月色相和,便把滿地白玉照得十分朦朧。她隻在宮裏走了一會兒,就覺得好似踏入雲間,如夢似幻。


    彤飛一入宮,神色便大不一樣了。她肅著臉朝左右觀看,若有身份高於她的宮人,她便低頭退避到一側,若是來人身份極高,則不僅退避,還微微行禮。


    琴袖跟在彤飛身後,她怎麽做,琴袖也跟著怎麽做,想來不會大差的。


    待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彤飛才壓低了嗓音悄聲說:“上元合宮夜宴,我先帶你到承乾宮的偏殿等候娘娘,待我稟了娘娘,她自會到偏殿來看你的。”


    琴袖“嗯”了一聲,悄悄跟著彤飛去了。不知過了多少道門,才跨入了承乾宮內。彤飛不知對誰說了句什麽,便福身告退了,由另一位宮女引琴袖到偏殿等候。


    雖說她也謹小慎微,盡量不看旁的人,不過琴袖到底還是留心著,就見門上掛著迎秋閣的匾。她才入了迎秋閣,看見滿地京磚,映照左右。又兼簾幕張起,燭火微微,宮女叫她靜等片刻。


    琴袖惴惴不安地來迴走動,一唿一吸都凝滯了起來。


    她此時此刻可是在皇宮裏啊!


    金絲百花紅線毯上的毛被她小小的繡花鞋踩得倒在一邊,也不知怎麽,她獨自一人比起當日在丹陰侯府上更加緊張。


    見到了皇後該說什麽呢?她的心怦怦跳動,忽然外頭一陣響動,彤飛的聲音躍過簾幕,入了她的耳畔。


    她慌忙走到門口下跪,宮門一開,彤飛高喝,擲地有聲。


    “皇後娘娘駕到!”


    琴袖深吸一口氣,拜了一拜道:“理王良媛蕭氏,敬叩皇後千歲,皇後娘娘萬福金安。”皇後用斜眼那麽一掃,聲調並無起伏:“免禮,賜座。”


    宮人搬來一張杌子,琴袖端坐其上,皇後娘娘上座,便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


    “是。”宮人們齊聲道了一句,紛紛行禮而退,徒留皇後和琴袖二人相對。


    可是,任那辰光一點一滴流過,皇後卻一語不發,琴袖低著頭不敢看她,二人默然許久。皇後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絕色的容貌十分拘謹,不複當日驕傲之色,覺得有些奇怪。


    “怎麽?見到本宮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琴袖低著頭道:“下情激切,不敢先發一語。”


    “我們也算是舊相識了。”皇後不無戲謔地說,“不過本宮認識的那個蕭琴袖,可不是一個溫恭謙順、作小服低之輩。”


    琴袖一聽皇後的話,似乎感受到皇後的幾分懷疑,於是便啟言道:“妾未出嫁,舉動自可輕浮一些。既已為人婦,事奉夫君為上,豈可再有逾越之舉?大丈夫能屈能伸,焉知小女子就不能屈而伸之了呢?”


    皇後一聽,展顏微笑:“果然伶俐!現在比當初更懂得隱忍之道,本宮倒是沒看錯你。”


    琴袖忽然倒地下跪道:“娘娘,求您幫幫我們理王!爵位不保事小,皇上厭棄事大,若失了皇上愛子之情,那往後日子之淒慘,必定難以言喻。”


    皇後一聽琴袖這話,倒也沒說什麽,隻是微微擺弄了一下手中那枚白玉戒。那玉戒在她手中滾了幾個來迴,忽然她笑道:“本宮為什麽要幫你?”


    這一問問得琴袖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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