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鬆開。”琴袖怪了一句。


    “不放。”


    理王怎麽也不肯把手鬆開,可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去就這樣默默地握著,任憑窗外風嘯,雪打紙窗。


    “王爺讀書辛苦了,妾帶了碗參湯,來給王爺……”那熟悉的聲音從書房門外響起,可還沒說完,就聽見“嘩啦”一聲,那一個瓷碗已經被砸在地上了。


    王妃陳氏紅著眼睛看著他們二人,琴袖忙把手撤去想要解釋什麽。不料王妃那火烈性子便已叫罵起來:“原是在這裏偷歡,哪裏是在讀書!”


    一看她又要鬧起來,在門外值候的小呈、花霰都進了來勸,卻被王妃反手一推,兩個人被她推倒在地,王妃自個兒哭著跑出去了。


    琴袖不動聲色,淡然一語:“小呈,把地上收拾一下吧。這一地碎渣子,仔細紮了人。”


    理王卻隻冷冷的也不多言,良久才歎了一小口。可琴袖從他清明的眼色之中,看出些許無奈。


    “她是父皇指婚,若沒有父皇,我早將她休了。”


    王爺這一句話把掃著碎片的小呈和花霰給嚇壞了,花霰手中那一把笤帚,竟一個拿不穩倒在了地上。琴袖朝花霰使了個眼色,又撫了撫王爺的背:“萬萬說不得這樣的話了。”


    “有什麽說不得的?”雖說王爺嘴上這樣講,可見他哀傷的容色便已透露了他的心事。


    琴袖近來聽許多人說起以前的舊事,王爺從小就不受父皇的喜愛,乃至婚姻大事也不過草為置辦。王妃陳氏出身微賤,正是他在父皇心中地位的寫照。


    因此,他從小便是自閉、頹廢的一副樣子,眾兄弟都喜歡拿他取笑,取笑的人越多他便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若非琴袖那雪天裏一場痛罵點醒了他,他竟不知自己白白荒廢了自己十幾年之久。可當他幡然痛悔之時,那鄙薄傖俗的正室便不能入他的眼了。


    這幾日來,他對王妃陳氏屢有申斥,陳氏本來是個無知之人,渾然不覺王爺顏色已不似從前,還像往昔般張揚淺陋,每日早晨睡到日上三竿。


    聰明的幾個下人都知道風水輪轉,你看每日陪著王爺走東走西的都是蕭良媛,便知道如今哪把火燒得正旺。


    一次晚膳,她又借口蕭良媛布菜布的不好出言諷刺了幾句,便被王爺嗬斥:“不愛吃就不要來吃了。”把王妃好一頓羞辱,連一向很拿大的郭嬤嬤竟也不為她說半句話,這才使她恍然大悟:她在府中已大不似從前了!


    “如此陋婦,要她何用?”王爺這句氣話,卻揭開了他多年來隱忍不發的傷疤。


    “她是皇上賜婚給王爺的,王爺萬不要如此動怒。皇上是怎樣的人,您還不懂嗎?”琴袖說著點了點他的兩肩,王爺摸了摸肩上那雙玉手,憤懣之情才稍稍舒緩了一些。


    是啊,父皇的狠心,他看在眼裏這麽多年。若是真的對王妃很涼薄了,保不定父皇會覺得他怨懟自己,他那岌岌可危的親王之位,恐怕更是難保了。


    聽方繼高說,朝中已起了一股風,說是理王爺母親既以宮女之禮落葬,自然應該降等為郡王。


    雖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皇子生母無論如何微賤,皆封親王,且我朝素無宮人之子需要降等的先例,可皇上對劉選侍深恨無比,想來此事並非空穴來風,有人隻是想正中下懷而已。


    “王爺現在在朝中危如累卵,切不可多生事端。”琴袖微微一語,便把理王喚醒了。


    “是啊,是啊。”理王暗自感歎,卻也無可奈何,“小呈,去把昨兒個供上來的柑橘送些給王妃吃。”


    小呈道了聲是,退避而出,琴袖遂又拿起一本《論語》,逐字逐句地教他讀書。


    小呈才從吳媽媽那裏要來了柑橘送往王妃的房中,就看見郭嬤嬤一張笑臉迎了上來,她手中捧著一樣攢盒,朝小呈一招手:“小呈姑娘,你往哪裏去呀?”


    小呈一看是郭嬤嬤,臉板了板,幹澀地說:“我往王妃房中去,王爺下賜時果。”


    郭嬤嬤道:“小呈姑娘辛苦了。我這裏有一樣攢盒,裏頭都是些當茶的1,聽人說,良媛平素很少用這些點心,唯獨芝麻薄脆、蒸酥果餡兒偶爾用些,這不,我就給備下了。這幾日天兒冷,喝稠茶的時候就著吃,可香了!小呈姑娘若是方便,把這些替我帶給良媛。”


    她又指了指攢盒上一個小木盒,笑道:“裏麵糖漬了些金桔,勞姑娘一並捎去。”


    “好難得!這是南方的稀罕物,京城裏怕是難找,郭嬤嬤手倒是長,也弄得來的。”小呈輕輕一哂


    郭嬤嬤賠笑道:“哪裏是我手長,不過是我那行瘟的弟兄在宮裏做些夥計,偶爾得來的。”


    小呈微笑道:“知道了,我去去就來。”方行禮而避,心想:到底是眼見著我們良媛得寵,也趕來巴結了。


    近來小呈在府內也貴重起來,這便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本來一個齙牙的醜姑娘,被各房各處趕來趕去,哪裏想著還有郭嬤嬤恬著臉來賠笑的時候?想罷,拍了拍衣袖,把那些柑橘送給王妃了。


    王妃倒是個沒心肝的,看著王爺送來柑橘安慰,也竟歡歡喜喜地吃起來,哪裏曉得個中緣由呢?


    王爺在書房學習,聽琴袖講《論語》不覺已至午時。肚子咕咕叫起來可仍聽得意猶未盡,他感歎琴袖一介女流竟如此聰慧,比起他和許多男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廚房送了飯食來,他們稍稍用過些便飯,王爺習武以後,用的不似以前那麽多,一碗窩窩蛤蜊麵夠他一人吃了,搭上幾樣小菜,似乎民間風尚。


    吃完以後,王爺又一刻不停地溫書、讀書,整整一個下午似乎不知疲倦。晚膳幹脆也在書房吃了。琴袖既見他用功,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至夜深雪重,王爺還在習字。


    他先臨的是褚遂良,小楷仿的是趙孟頫,一月有餘談不上什麽心得,卻也隻能摹出一二分像。可他氣度已經不似從前,那尚顯浮腫的眼中,露出的不再是彷徨之色,而是灼灼輝光。


    入夜以後,同床共枕。


    兩人都不曾睡著,隻是默對著床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


    “琴袖,你怎麽懂這麽多呢?我以前也換過許多教書先生,可這些先生們懂的也沒你多呢!”理王愣愣的一問,倒讓琴袖有些好笑。


    “王爺說笑了。妾粗通詩書,哪裏比得上先生。”


    理王不管,自顧自地說:“他們隻會瞪著眼睛叫你背書,背不出就罵,罵不好就打。我曾記得以前背《三字經》,我便多問了一句,方生出來的娃娃我們又不曉得他想什麽,怎麽的知道他是善是惡呢?這一問被老師傅一頓好打,說我是個沒法兒教的。”


    琴袖噗嗤一笑,旋沉聲道:“人性善惡,本不是我們可以知的,世間之人,隻是物以類聚罷了。”


    “怎麽個物以類聚法兒呢?”


    “譬若鳥不與蟲為伍,蟲不與魚相知,人也不過挑著喜歡的挨一處,說一個人好,實則是說他自己好。隻是人比禽獸狡詐,不好的也能說成好的,不喜歡你的也能說成喜歡,如此而已……”


    那“已”字方脫口,陸尚那容貌便浮在她眼前,怔怔想了一會兒才覺得人心叵測,她雖精明也未盡能知。


    “你總比我強些,我以前是好是歹都分不清呢!”王爺又自嘲了一番。


    “王爺以前不留心,現下總該留心起來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你若稍有不慎便被人拿住了把柄。位高權重也就罷了,若是像我們升鬥小民之類,可不得被人活活整死了?”


    “我記得你伯父是丹陰侯啊。”理王其實對琴袖的家世,並不很知道。


    “王爺可知,嫡庶尊卑之異?伯父一家怎麽會瞧得起我們家呢?我們一家日日都要看伯父一家臉色過活。我父親是庶出,避忌嫡出的伯父因而不能做官,隻靠伯父給的幾分田產討生活。為了補貼家用,我很小的時候,隨我娘到處去公卿府上賣她繡的絹畫、衣服,雖然我娘繡藝出眾,卻總被那些達官顯貴的夫人、小姐們刁難,傷心事那可是太多了。”


    琴袖言及此,難過不已:“我記得有一次,天也是這樣的寒,我隨著我娘去溫國公府賣絹畫,雪地路滑,娘不慎跌了一跤,把絹畫弄髒了些。其實隻要一點兒工夫便能洗幹淨的,可是溫國公的夫人非說我娘拿了次品過來,折半價才買。娘不肯賣,她竟叫人把那麵絹畫撕爛了丟在地上,我娘幾個月的心血便白費了,飛雪滿頭,我覺得娘的頭發一下子白了,恨得在溫國府前哭喊,差點被溫國府的下人打死,幸而娘護住我,這才保全了我,卻也因此傷了身體。”


    聽到此處,理王忽然握住了琴袖的手,恨恨地說:“孤若做了皇帝,非把溫國府給抄了不可!”


    琴袖一笑,聲如玉振:“八字還沒一撇的,就做起皇帝夢來了。”


    “可我還是想謝你。”


    “謝我做什麽?”


    理王歎息道:“謝你點醒了我,也謝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瞧我不起,但卻沒有棄我而去,跟在我這樣的爛人身邊,委屈你了。”


    此言一出,琴袖竟略有些愧疚,她曾多少次想與陸尚私奔,離開這重重的桎梏。可如今,她卻忙用玉指輕輕抵在理王的唇前“噓”了一聲,道:“人千萬別看輕了自己。”薛媽媽的話,她記憶猶新。


    理王卻把聲音一沉,神色莊肅地說:“我聽你的,我一定要當上皇帝,不論吃多少苦,為了你,為了我娘,我也心甘情願。”


    琴袖哧了一聲,把他的手甩開:“你別隻顧說大話了。”


    “不是大話,隻是喜歡你的話。”


    理王的言語落在琴袖的耳中,在她心中蕩漾出了千萬圈漣漪。月上西牆,她似乎看到了漫天星河傾瀉在她心尖上。


    理王的話,遠遠沒有陸尚那樣高雅,沒有那樣動聽,可她為什麽想哭呢?


    “無稽之言。”她轉過身去,把被子裹得死緊。


    “琴袖!我沒被子了,得凍死我!”


    “誰管你呢!”琴袖自顧自閉上眼,晏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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