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黃金周的時候,巴立卓和林紫葉沒有去桂林,而是去了麗江。林紫葉一直嚷著要遊漓江的,後來看到電視劇《一米陽光》,被感動得稀裏嘩啦。無意中又讀到一篇驢友的網絡文字,便徹底改變了主意。驢友驢記這樣寫道:一提起麗江古城,人們總會往豔遇上去想,說山好水好人也好,是製造浪漫的鬼地方。麗江這個鬼地方,既古老又奇怪,是一瓶子甜蜜的藥水,專治形形色色的浮躁病。

    林紫葉讀得心頭狂熱,便鐵了心腸要去麗江。巴立卓取笑說:“男女結伴怎好再去豔遇?我和你林妹妹早就不是萍水相逢了。”

    “你別想歪了,專門去治治你的浮躁病!我們一到麗江,就請你關掉手機。”

    “這些年來,我還真沒玩過人間蒸發。而且,我一直覺得手機信號,就像是看不見的繩索,捆得我沒有片刻自由。”

    “這迴就徹底自由一次。麗江號稱東方瑞士,我們的世外桃源。”

    從機場去賓館的路上,初識的麗江確實美豔驚人,至少要比想象中的還要美,女人更是興奮異常。林紫葉顯然有備而來,在她的一再督導下,巴立卓不再西裝革履,換了一身休閑的打扮。林紫葉戴副墨鏡,肩披花哨到濃豔惡俗的方巾。巴立卓啞然失笑,說:“林妹妹,你怎麽看怎麽像女匪!”

    林紫葉反唇相譏:“你好,典型的流浪貓!”

    古城是鬧市,歪歪斜斜的小巷,密密麻麻的青瓦。各種膚色的,有文化的沒文化的,得意忘形的、漂泊無助的,有錢的沒錢的,單身一人的、拖家帶口的,去客棧等著豔遇的,雜七雜八的人擁擠在破屋爛巷裏。

    古香古色的小街窄巷,更像是藝術的長廊,充斥著生活化的浪漫情調。那些怪怪的東巴吉祥鈴、布農鈴,自顧自地叮當悠揚,蘆笙、葫蘆絲和鋼琴聲纏繞交織,聽起來不是大合唱,而是互相伴唱。熱烘烘的粑粑,米線、蒸玉米、烤地瓜,希奇古怪的各色小零嘴,飄動起過日子的氣息。巴立卓看來,在這裏沒人抓賊似的盯著你,一切都處於烏托邦似的無政府狀態,隻有放下正人君子的身段才不會無聊。

    伴著一串又一串的鈴聲,馬幫招搖過市,馬糞就在五花石板路上冒著熱氣。林紫葉弄了頂奇怪的草帽扣在頭上,又買了隻工藝瓢斜挎在身上,和巴立卓拉拉扯扯地穿街走市。大嚼口香糖的巴立卓,有了難得一見的玩世不恭,確實平添了浪蕩男人的那種“痞”。 佇足於古老的銀器店鋪前,巴立卓輕拍女人身後的小瓢,戲謔道,“想不到,典型的‘賣銀瓢客’呢。”

    女匪一聽,張牙舞爪地猛掐流浪貓。

    酒吧街兩側掛著大紅的燈籠,映襯著綠柳,給人以甜蜜或者辛酸的況味。中西合壁的各式酒吧,咖啡館,手工藝店麵,流浪藝人的小攤子構成了街邊景色。入夜的酒巴街更是享受頹廢時光的好去處,要是隻想慵懶地喝杯咖啡來點小資情調,隨便找個座位一歪就可以了。巴立卓和林紫葉在此歇腳品茗,在悠閑的樂曲聲裏,時而去看奔騰的溪流,時而相視一笑,仿佛全世界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從前的詩人巴立卓忍不住直抒胸臆,站在街口說:麗江既古老又新潮、既熱鬧又幽靜,適合吃喝玩樂,更適合走婚,仿佛雪山、草甸、高原的陽光或者雨都輝映著夢幻般的情調。麗江是美麗的,街巷幽深,垂柳拂水,兼有水鄉之容、山城之貌。麗江是古老的,質樸平靜中適合發呆、適合閑逛、適合打瞌睡。麗江又是奇怪的,天國與人間,古典與前衛,夢境與現實,天南地北和貫通古今的東西統統煨在一鍋湯裏。雖然這地方有點兒亂,還有點兒缺氧,但這裏是一座精神的邊城。

    巴立卓的長篇大論,引來了小女人的喝彩。林紫葉膩膩地粘在他身上,撒嬌說:“我來過,我喜歡來,我還想來。”

    隻因為喜歡,去虎跳峽迴來,巴林二人便推掉了玉龍雪山的行程,再次倘徉於此。小飯館的桌椅都擺放在街邊,秀色可餐就是口味偏辣。林紫葉不能吃辣椒,盡管事先再三聲明,那菜還是辣,辣得她手舞足蹈猶如孫猴出世。巴立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美景美食和心愛的女人一並呈現眼前,他簡直要笑出了眼淚,心底湧起了夫複何求的感覺。

    吃飽喝足了的流浪貓要找條長椅上躺一躺,女匪笑罵他是懶鬼。林紫葉就坐在他身邊,解下方巾蓋在男人身上,愛憐地扶弄他已經少之又少的頭發,陪男人聆聽那些拂過古宅瓦脊的風。歇夠了,他們就順著河流四處亂走,仿佛走在八卦似的迷宮裏。在遊人漸稀的僻靜遠巷,去看民宅門首或紅或白的楹聯,看那些探出牆外的蘋果和海棠,看窗口處擺設的花花草草。看到碩大的仙人掌生長在某家的門鬥上時,兩人竟互相拉扯著笑個沒完沒了。自比流浪貓和女匪的兩個人,活脫脫天真爛漫的老兒童。

    不覺中,天上飄落細細的雨絲來。若有若無的葫蘆絲的音樂飄來,恍惚覺得時光倒流。怪怪的感受從巴立卓心中升起:既熟悉又陌生。雖然有人提示過,說迷路時就去學河裏的魚,逆流而上就會走出深巷。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缺氧的緣故,流浪貓和女匪就是找不到迴去的路,圍著“天雨流芳”的牌坊團團打轉,弱智就弱智吧,反正他們還有的是時間。在入口和四方街,兩次遇到了一群納西老太。舞蹈中的老太們莊重的不得了,她們都戴著藍色的帽子,都穿“披星戴月”的服飾,腰背處都掛著山羊的皮毛。手挽手轉圈地舞蹈,逆時針地跳動,整齊劃一。當中一老頭懷抱收錄機,樂聲緩緩。

    幾隊人馬圍住導遊高舉著小旗,電喇叭哇哇亂叫。有個俏皮的小女孩講解說,納西族男人通常不做家務,隻研究琴棋書畫,隻抓精神文明建設。納西族女人勤勞勇敢,隻抓物質文明建設,所以娶納西族女人很劃算的。流浪貓聽了大笑,拎著自己的外套摟過女匪,猛地親了一口,說:“我很希望你比學趕幫,像三頭母牛那樣勤勞能幹。”

    女匪一跳八丈高,追得流浪貓抱頭鼠竄。

    隻因為太喜歡了,所以第三天流浪貓和女匪又來古城。他們發現,雪山流淌而下的玉液瓊漿,在古城裏分野三條小河,再派生出許多條小溪。順著水的流向,就是五花石鋪就的歪歪扭扭的小巷。這些街巷可以熱鬧到人流如織,也可以寂靜空曠無人。走在號稱八卦圖似的小街上,難免叫巴立卓聯想到人生。雖然可供選擇的路徑很多,有種種不同的際遇,但也隻能走一條路,而且是殊路同歸。

    這一迴,他們有意避開大隊的遊客,專揀僻靜的小街小巷去走。古城看似熱鬧,其實隻要在小巷中拐個彎兒,就突然發現遠離了人群。天上沒有太陽,地上沒有影子,兩個人安靜的走著,聽到的惟有腳步的迴聲,看到就是那些歪歪斜斜的明朝梁木,泥坯壘就的飽經滄桑的土牆。這個時候,巴立卓和林紫葉可以什麽都不想,計劃和目的xing都成了最次要的東西了。

    高大的薔薇樹下麵有條長椅,一對情侶剛剛離座。巴立卓又躺了上去,椅子上的餘溫尚存。他頭枕著林紫葉的腿,透過那些枝枝葉葉,懶洋洋地去看憂鬱而寂寞的天空,感受古老的滄桑和柔媚。那些葫蘆絲裏吹奏出來的曲調,一派悠然:“天上飛來了金絲鳥……”

    在間歇的平靜裏,另外一些聲音滲過來,嘰啾的小鳥或者疾飛的蜻蜓,彈撥瓦脊的風和翩躚舞動的葉片,而最動人的則是背景音樂一般的流水聲。這走街入市的溪水,才是人間最難得最珍貴的天籟之音,那樣的平緩又富於韻律,沉靜中透出生命的堅韌。

    女匪揪著流浪貓的耳朵說:“幸好是陰天,不然高原的太陽會把你曬成紫茄子皮!”

    流浪貓抻了個懶腰道:“都說人生最美的是相逢,我躺著去聽麗江的美麗,在這裏我擁有了從容。”

    女匪歎了口氣:“要是能在這裏開爿酒吧該有多好,永遠沒有世俗煩惱,永遠對人笑臉相迎。”

    流浪貓說:“其實人間沒有天堂。你看我,躺著夠幸福吧?可是躺得久了,竟有眩暈之感。睜開眼,頭頂上的樹木、兩側的房子仿佛齊刷刷地倒下來似的,要把我壓到溪水裏麵去。我在想,如果落到水裏會怎樣?”

    林紫葉莞爾一笑,笑得有些淑女而不太像女匪了。她說:“你想成落湯雞,還是落水狗?”

    巴立卓也不像流浪貓了,正滿臉渴望地想定居下來。他說:“我想成為一尾幸福的錦鯉,一尾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麗江魚。”

    林紫葉說:“我也羨慕麗江魚了。咱倆就做古城裏的魚吧,天天都快樂,天天都浪漫。”

    巴立卓拉住她的手,詩一樣說道:“一路哼小橋流水的歌謠,一路聽癡男怨女的歎息……”

    臨別的黃昏是安詳的,也是傷感的。巴立卓懶懶地躺在陽台的搖椅上,一邊品嚐桂花茶,一邊去看窗外的暮色。突兀的玉龍雪山輝映著絢爛而聖潔的霞光,就仿佛像一副凹凸有致的版畫,近在咫尺般真切,似乎觸手可及,叫人不禁聯想到關於天堂的種種美好。夜色越來越濃重,巴立卓好像還聽到雪山溪流衝刷的聲響,這是亙古不變的水聲,這是時間之河的奔流。

    林紫葉過來吻他,“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飛機呢。”

    巴立卓一動不動,直到窗外變得黑黢黢的一片,才起身迴了房間。

    林紫葉已經睡下了,巴立卓走到床邊笑了一聲,在另一張床上躺下,慢慢的也睡著了。

    半夜時分,林紫葉被弄醒了。她聽見巴立卓說:“來,把你的手給我。”

    兩張床上伸出來的手輕輕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願分開。

    巴立卓擰開了壁燈,說:“一直喜歡你的手。”

    林紫葉拉住他的手,低語:“你抱抱我好嗎?”

    巴立卓上了女人的床,貼在她的耳畔說,“紫葉,我們在一起。”

    林紫葉搖頭又點頭,她無法搞清自己的情緒,不知是快樂?憂鬱?還是傷感?

    林紫葉幽幽道:“可是,你是那麽愛你的老婆孩子。”

    “我是愛我的兒子,但我從沒有說過我愛我的老婆。”

    巴立卓的話聽起來很不負責,但是林紫葉還是喜歡聽。

    林紫葉歎氣:“真不甘心隻做你的情人,可又不想叫你有一絲一點的難過。離婚,畢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情,我沒法催你逼你。”

    巴立卓承諾:“紫葉,我早晚要娶你。”

    林紫葉低聲:“你和孔蕭竹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就一點情份也沒有?”巴立卓說:“我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你們女人苦惱了,可以哭一哭鬧一鬧,我的煎熬和誰去說啊?男xing的壽命不如女xing長,完全因為身心受到了摧殘,長期得不到釋放的緣故。”

    林紫葉也不好再說什麽了,緊緊地摟住他,仿佛生怕他跑掉。女人啊,本來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可總是不由自主地給愛人留一條後路,自己剩下的隻是漫長無望的幻想。

    巴立卓說:“同樣是女人,做人的差距咋這麽大呢?你比孔蕭竹賢惠多了,起碼通情達理。”

    林紫葉忽然想起了一條短信,就說:“女人這輩子挺難:漂亮點吧,太惹眼;不漂亮吧,拿不出手。學問高了,沒人敢娶;學問低了,沒人想要。活潑點吧,說你招蜂引蝶;矜持點吧,說你裝腔作勢。會打扮吧,說你是妖精;不會打扮吧,說你沒女人味。自已掙錢吧,男人望而卻步,男人養吧,說你傍大款。生孩子,怕被老板炒魷魚;不生孩子,怕被老公炒魷魚。這年月做女人真難,總是進退兩難。”

    巴立卓好一陣笑,“你都從哪學來的啊,誰也比不上我對你好啊,是不是?”

    林紫葉刮了下男人的鼻子,說:“好沒羞,其實你的形象遠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樣高大,但是你卻具備一種男人味道,就因為這種味道我才這樣鬼迷心竅。”

    巴立卓說:“我可不鬼迷心竅。我隻愛你一個。”

    林紫葉說:“愛對一個人的責任有多重,它帶來的後果是什麽?”

    巴立卓說:“我不管這些,我想和你白頭偕老,這就足夠了。”

    林紫葉說:“這樣的話,你已經說了好多次了,但願不是謊言。”

    巴立卓摸著女人的頭發,忽然孩子似的說:“紫葉啊,我有個新想法,我們八十以後去看黃山。”

    林紫葉說:“我們老了以後還在一起!爬不上黃山,就坐在山下仰望,那是多麽美好的夕陽紅啊。”

    巴立卓笑,“夕陽很美也很殘酷。我記得古人說過,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人生隻百年,此日最易過。比起世界的廣闊,個人的一切確實很渺小。”

    林紫葉說:“我不管你偉大還是渺小,我隻要你給愛一個名份,越快越好!”

    巴立卓還是那句話,“會的,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林紫葉說:“皓首白發時,我們相依相偎,該多了不起啊。”

    巴立卓說:“問題在於我們能活到八十歲嗎?”

    林紫葉捂住了男人的嘴,說:“八十歲時,我也愛你。”

    深夜的花香更加濃烈,讓人疑心這一切都是錯覺。女人迷失在巴立卓的懷抱裏,聽那熟悉的心跳和撩人的喘息,時光恍然倒流迴德國之夜。她輕輕推開男人,將衣服一件件脫下來,一一疊好,她知道該做什麽。

    又是一番刻骨銘心的纏綿,女人酣酣地睡去。她夢見一顆種子悄然飄落,迅速生根發芽,卻始終沒有開花。

    黑夜顯得去意蹣跚,巴立卓睡意全無,睜著眼睛靜待曙色的到來。這些年來,他一直很忙很累,總盼著有一段閑暇的時光。好不容易來了麗江,心裏卻不塌實,老惦記著千裏之外的鬆河,老擔憂著未來。未來是什麽樣子,真是沒法想象。未來是一片濃重的雲霧?是一道絢爛的彩虹?還是一幕深邃的夜空?

    巴立卓已經四十歲了。都說四十而不惑,可他仍沒有“理亂不聞,自得其樂”的灑脫。花好月圓不常在,良辰美景轉眼空。不知不覺間,巴立卓深感自己被時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曲,聽半天都聽不出唱的是什麽玩藝。巴立卓歎息,其實所有的日子都一樣,年年春草綠,年年秋風起,生活從來沒變過,隻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了。可歎息有什麽用?秦皇采藥隻是一腔情願,曹操橫槊賦詩不過是虛張聲勢。富貴如王侯將相,貧賤似販夫走卒,鬥轉星移中,都會發覺生命的滋味原本是這樣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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