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期間旅遊的計劃落空了,巴立卓和林紫葉哪也去不了。鬆河發現兩例疑似病例,城市被圍得水泄不通。

    來勢洶洶的非典疫情,一下子打亂了正常的生活。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大街小巷變得空空蕩蕩了,隻有超市還人滿為患,戴口罩市民擁擠著又互相戒備著。林紫葉的住所快成倉庫了,囤積了小山樣的食物和大量的洗滌用品。抗擊非典成了通信公司的頭號政治任務,巴立卓布置得十分周詳,又發文又動員的,特別加強了營業廳、外線工種等場所的防範,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戒備。但是,他到了林紫葉那裏卻顯得大大咧咧,還說什麽“該井死的河死不了,天意難違。” 仔細消毒成了林紫葉的必做功課,女人還一絲不苟地督導巴立卓。鞋櫃邊放著消毒水,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手、鑰匙、鞋底噴消毒水,甚至連拖地都要加些消毒水的。

    消毒水和體溫計都成了金貴的東西,粱菁菁早就替巴立卓準備好了,並親自裝到他的車裏。巴立卓忍不住誇獎梁菁菁,說:“實業公司的服務意識還比較到位。”

    梁菁菁大為激動,露出了他所熟悉的巴結表情:“保障巴總的健康,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巴立卓對此很滿意,就覺得自己用人還是比較準的。他還主動問梁菁菁,“你們實業那邊有什麽困難沒有?”

    梁菁菁犯愁說:“上年的工程款沒有全到位,還有八百萬的缺口呢。”

    巴立卓說:“如今主業這邊的現金流也不寬裕了,先撥付一半怎麽樣?”

    梁菁菁歡欣鼓舞,“有老大的撐腰,我對實業的工作更有信心了。”

    巴立卓來了這麽一句:“我曆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梁菁菁端出原辦公室主任的架勢,親切提醒道:“巴總您盡量減少應酬吧。”

    巴立卓說:“非典肆虐,誰還敢請客喝酒啊。餐飲娛樂業遭受重創,好在對電信業影響不大。”

    梁菁菁一臉媚笑,“越是形勢緊張,越要使用電話。”

    巴立卓深有感觸,“這種情境下,各電信運營商都偃旗息鼓了,也不針鋒相對了,麻雀戰、地雷戰、地道戰統統不見了。”

    天氣在迅速地轉暖,巴立卓很惦記兒子,可是巴奢的學校全封閉了,隻能晚上打電話聯係。他想問問孔蕭竹,巴奢有沒有換季的衣服,但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住了。轉眼間,巴奢讀到初二了。巴立卓特別喜歡端詳兒子,喜歡兒子濃密的黑發,喜歡兒子寬闊的肩膀。巴奢是住校生,平常隻有周六才能離校。現在是非常時期,學校實施了全封閉。越是難見到兒子,巴立卓越是想他,甚至想到眼角濕潤。

    借著午休的時間,巴立卓駕車去了學校。學校門口設置了警戒線,來人一律不許入內。巴立卓隻好央求門衛傳達一聲,想遠遠地看兒子一眼。

    正等著,身後一聲車響。巴立卓迴頭一看,原來是孔蕭竹的車子,駕駛員是那個蔡磊。車子慢慢停下來,女人優雅地下了車,衝巴立卓點了點頭,巴立卓立即報以微笑。孔蕭竹身穿淺灰色套裙,舉手投足間很有雍容華貴的派頭。她微微仰著頭,眼神裏不變的是那種果決的堅定。巴立卓注意到,孔蕭竹確實有些老了。在明媚的春陽之下,精心修飾過的臉孔掩飾不住滄桑的味道,眼角增添了道道細紋,身體也有些變形了,有了幾分的臃腫。她的動人之處可能僅存於名貴的服裝和頸下耀眼的鉑金項鏈了。

    蔡磊泊好車子,拎著包裹走來,遠遠站住,衝著巴立卓咧開大嘴笑。非典加劇了人和人的隔膜,握手這樣的禮節都可以省略了。巴立卓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唿。

    路邊的草坪冒出了簇簇新綠,樹木枝條上的芽苞扭開嘴了,嫩黃嫩黃的像昏乎乎的一場夢。三個人形同陌路人,都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等著,不時向校園裏張望。

    巴奢的身影終於出現了。巴奢戴副口罩,口罩上有機器貓的卡通圖案。在巴立卓和孔蕭竹看來,兒子的確很帥,至於功課如何,真的無關緊要,隻要他健康快樂就好。迎著刺眼的陽光,巴奢一路小跑,然後站住向父母招手。隔著裏外兩道警戒線,三口之家終於團聚了。三點站立,那陣形仿佛等邊三角形。

    孔蕭竹急切地問:“兒子,你怎麽樣?”

    巴奢擺了個健美運動員的造型,很頑皮地表示自己很健壯。巴奢雖然清瘦,但猛躥起來的個子以及唇邊淡淡的絨毛,都昭示著男子漢的雛形。

    孔蕭竹又問,“吃的好嗎?需要錢嗎?”

    巴奢一手扯下口罩,一手做了個很nba的運球姿勢,說:“籃球,我需要籃球。”

    孔蕭竹說:“兒子啊,媽給你又買了套耐克的球衣。”

    順著女人的手勢,巴立卓看到警衛正在檢查蔡磊遞去的包裹,邊檢查邊噴灑藥水。巴立卓聽說,這陣子蔡磊正和老婆鬧離婚呢,不知道是不是和孔蕭竹有關。巴立卓最初聽到傳言時,竟忍不住笑了又笑。通風報信的人大驚失色,不知道令人景仰的巴總緣何如此開心。巴立卓迴頭和林紫葉說:“真想不到,天底下還有比我還愚蠢的男人,竟敢打母大蟲的主意!當然,人家如今是富婆了嘛……”

    而現在,巴立卓聽見兒子說,“我要籃球,班級的球不夠用了。”

    孔蕭竹忙不迭地說:“媽買媽買,下午就給你送來。”

    巴立卓則掏出手機,打給小龔說:“你去幫我買兩籃球來。”

    “我得走了,拜拜!”巴奢接過包裹,又做了v字手勢,轉身跑遠了。

    兒子的背影消失在教學樓的後麵,孔蕭竹仍癡癡地不肯收迴目光。巴立卓默默上了車,按下玻璃窗散熱,然後驅車而去。轉彎的時候,巴立卓很清晰地聽到有車門砰砰響了兩聲,很氣急敗壞似的響動。

    非典以來,省公司各部門都不下來檢查指導了,市裏的各單位也不互相走動了,大會小會全免,遇到非布置不可的工作,就通過視頻會議的方式上情下達。巴立卓有了難得的空暇時間,白天泡網,晚上迴“家”。這陣子,林紫葉也不再忙碌了,重現小女人的種種溫情。

    那天晚上,巴立卓和她一陣親熱,緊關節要時卻發現安全套沒了。林紫葉好生懊惱,囤積了打持久戰的各樣物資,偏偏遺漏了這個。林紫葉托辭道:“明天吧,你讓我懷上了可怎麽辦?”

    巴立卓好久沒有這樣的興致了,動作顯得理直氣壯。

    林紫葉使勁推他, “不行不行,太危險了。”

    巴立卓笑出了聲: “尼姑或者修女,永遠沒有危險。”

    巴立卓高歌猛進,換來了林紫葉的淚水漣漣。事後女人說,“巴立卓,你太自私了。”

    巴立卓摸了摸女人的頭發,“沒啥大不了的,如果懷孕就生下來。”

    林紫葉咬了他肩頭一口,恨恨道:“瞧我這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月經一直沒來,林紫葉被嚇得半死。就像是盼望債務人如約還款一樣,越盼越不來,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林紫葉上網檢索醫療網站,壯膽查閱婦產科資料,越看越心驚膽戰,真是入骨徹髓的害怕,真是萬般無奈的後悔。萬一需要人流的話,怎麽去找醫生啊,這個時候的醫院正全力應付發熱病人,尋常患者早就逃之夭夭了,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林紫葉不停地埋怨巴立卓,“你早晚非害死我不可。”

    這天下班時,林紫葉乘坐的電梯突然一頓,在輕微的震動中,她覺得肚子一縮,腿間那種久違了的濕熱感終於降臨。林紫葉淚眼盈盈了,裝作被灰塵迷了眼睛,邊擦眼淚邊往家轉。她如釋重負,想打電話告訴巴立卓,又怕他身邊有人,便給他發了條短信,言簡意賅的兩個字:“來了。”

    巴立卓正在收看電視電話會,見了林紫葉的短信,立即坐如針氈。他不知道“來了”究竟是何意?是平安無事,還是喜孕貴子?勉強開過會,巴立卓急急地給林紫葉打電話。沒等他發話,林紫葉就哭了起來,這一哭不打緊,把巴立卓驚得六神無主。他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出樞紐樓的,夕陽一照,他幾乎有了一種虛脫的感覺。

    快到遼海花園時,巴立卓終於想通了,決計向孔蕭竹攤牌——離婚。隻要孔蕭竹同意,林紫葉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這些年來,巴立卓之所以遲遲不提出離婚,除了擔心孔蕭竹的刁難之外,更主要的他認為誰先開口誰理虧,這情形猶如拔河比賽,誰鬆氣兒誰輸。

    巴立卓的車氣昂昂地駛進了遼海花園。門衛保安對行人不尊重,卻對巴立卓的越野車很尊重,即使是非典時期,對於“巡洋艦”也一概放行。

    巴立卓停好車,去撥孔蕭竹的電話,提示音反複說對方正忙請稍後再撥。巴立卓簡直要急瘋了,如果不是非典期間隨處可見的盤查和檢測體溫的原因,他一定要麵見孔蕭竹的。足足撥了半個小時,才連線成功。

    巴立卓客氣了一番,然後匯報式地說:“我給兒子送籃球去了。”

    孔蕭竹冷冷道:“兒子還沒改姓為孔,當老子的應盡這個義務。”

    巴立卓一時心虛,改口談業務:“你們的低端路線改得好,cdma發展得不慢。”

    孔蕭竹還是冷言冷語:“如果是趙劍老總這樣評價,我會很開心的。可惜你沒權力評點我。”電話裏有嘈雜聲,很明顯她旁邊還有人。

    巴立卓辯解,“這不是關心你嘛。”

    孔蕭竹並不領情,還說:“你有話直說,用不著打著關心的旗號來冷嘲熱諷。”

    巴立卓覺得自己需要強硬一些了,就說:“蕭竹,你旁邊有人?”

    孔蕭竹答曰:“這個無關緊要。”

    巴立卓說:“但是,對我很重要。是蔡磊吧?”

    孔蕭竹嗤了一聲:“你怎麽這麽無聊?”

    巴立卓下了決心:“蕭竹,我想我的任期責任製該結束了。”

    孔蕭竹譏諷他,“巴總說什麽呢,我聽不明白。”

    巴立卓咬了咬牙,“我向你請求離婚!”

    “哦?你等一下。”孔蕭竹那邊的嘈雜聲小了,似乎在邊說邊走。“這迴你說吧,又有什麽巴氏新理論了?”

    巴立卓說:“我們結婚快十六年了,如果四年一屆的話,算起來我已經連任了四屆,所以我想正式提出辭呈。”

    孔蕭竹一聲怪叫:“那可不行,我記得你我都有聘書的,好像這個任期還是終身製的。”

    巴立卓又氣又急,臉紅得像個爛西紅柿。“對於始終相親相愛的夫妻來說,可以自動延長任期,可我們不是。”

    孔蕭竹指責道:“這麽說,你巴立卓背信棄義,你巴立卓執意毀約,是不是?”

    巴立卓說:“一紙結婚證書不過是契約而已,咱們的婚姻可以理解為合同,我已經分階段履約了,問題是雙方的合作很不愉快,因此我要求提前終止協議。”

    孔蕭竹又叫起來了:“說得多冠冕堂皇啊,明明是你拋棄了合作夥伴,卻偏偏說成自己上當受騙了。夠他媽的無恥!”

    巴立卓想了想說:“合同文本可以隨時修訂,未盡事宜雙方另議嘛。”

    孔蕭竹道:“恕我直言,你單方麵撕毀了合同,我的利益蒙受了重大損失。”

    巴立卓覺得有門兒,“確實,我負有道義上的責任,你的損失我該賠償的,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好了,我對高成本支付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孔蕭竹鼻子一酸,“你說得輕巧!我的青春你賠得起嗎?那些吃苦受罪的日子,你怎麽補償?”

    巴立卓惱火,“孔蕭竹,你用不著做怨婦狀,我不欠你什麽!”

    孔蕭竹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雖然有過婚姻,但你欠我一場愛情!”

    巴立卓說:“婚姻是一個動態的運動過程,平衡需要雙方用心去保持,去運轉。

    可是你率先離家出走,一去四年不歸,夫妻之約已名存實亡,還要這個麵子幹什麽?“

    孔蕭竹反詰:“是我要麵子還是你要麵子?我看你要的不止是麵子,還有婊子,票子,位子!”

    巴立卓長歎一聲:“蕭竹啊,我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孔蕭竹不為所動:“你對我身心的摧殘更加嚴重,我孔蕭竹的苦難罄竹難書!”

    巴立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看在你我好過一場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吧?”

    孔蕭竹:“我問你,你一直沒愛過我?”

    巴立卓承認,“是的,當年我需要女朋友。”

    孔蕭竹繼續羞辱他,“你故意欺騙了我,對不對?”

    巴立卓沉吟:“客觀上可能騙了你,但主觀上沒有動機。”

    孔蕭竹連聲質問:“導致婚姻破裂的過錯方是不是你?大玩婚外情的人是不是不忠?”

    巴立卓說:“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女人也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

    孔蕭竹在咬牙切齒,“如此說來,你勾引了那個婊子,然後一拍即合?”

    巴立卓強忍住自己,迴答:“她是我的真愛,不容褻瀆!我錯就錯在當年接觸外界的條件有限,錯就錯在慌裏慌張地娶了你,這是我一生的遺憾!”

    孔蕭竹咆哮:“好一個正人君子,你完全是個騙子!流氓!王八蛋!”

    巴立卓打斷她的憤怒:“夠了!說了這麽半天,鐵石心腸的人也該迴心轉意了。”

    孔蕭竹愣了下,問:“你真想分手?”

    巴立卓萬分懇切,“真想,我們好聚好散。”

    孔蕭竹冷笑:“看來,你決計甩掉我了。

    “男人離婚就像死裏逃生一樣,請你理解我。”

    “少顯擺你的人生真諦,不顧惜他人感受,隻顧自己貪圖享樂!告訴你巴立卓,我永遠鄙視你!”

    “隨便你了,我隻想再問一聲,同意還是不同意?”

    “同意什麽?”

    “同意我辭去丈夫稱號,”巴立卓一字一句地,“離——婚——!”

    孔蕭竹說:“要是我不同意呢?”

    巴立卓破釜沉舟道:“那隻好法庭上見了。”

    孔蕭竹魚死網破道:“隨時恭候,再見!”

    巴立卓緩緩關掉手機,非常頹廢地趴在了方向盤上。方向盤突然發出很響的一聲,把他嚇得又抬起了頭。暮色沉沉,居民區的燈火漸次明亮,巴立卓的內心像雪原一樣空茫。他驚覺,以天下之大,竟然沒有自己心靈的去處。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在敲玻璃窗。原來是林紫葉來找他。車門一開,車燈自動亮了。女人看見巴立卓憔悴落寞的樣子,十分驚駭地伸手摸他,“你病了?”

    “真想大病一場。”巴立卓的聲音格外沉悶,仿佛遙遠的雷聲穿過了無數道山脊落到了女人的耳畔。林紫葉毛骨悚然,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巴立卓緊盯著窗外,隔了很久才問:“你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林紫葉糊塗了,“我好好的啊,等你上樓吃飯啊。”

    巴立卓很驚奇扭過臉來,“你不是說你懷孕了嗎?”

    林紫葉格格一笑,“虛驚一場啊。”

    巴立卓懊惱地捶了下方向盤,汽車喇叭又響了一下。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梁菁菁找到巴立卓說:“你師傅不行了。”

    巴立卓還算鎮靜,“怎麽個不行法?”

    梁菁菁說:“腦溢血突發,120急救車送到醫院就……”

    巴立卓立即發動了車子,林紫葉急切地說:“你還沒吃飯呢。”

    巴立卓說:“你先迴家,我去醫院。”

    林紫葉啊了一聲,這時候去醫院確實需要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你去我也去!”

    巴立卓命令她:“你下去,非典要命。”“

    女人固執起來:“偏不,就是死也和你死在一塊!”

    巴立卓和林紫葉趕到了醫院。往日熙熙攘攘的住院部,如今變得空空蕩蕩。一間又一間的病房都熄著燈,像墳墓一樣黑寂怕人。迎著悲悲切切的哭聲,巴立卓和林紫葉穿過了格外漫長的走廊,來到了病房。

    在慘白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不那麽真實。巴立卓怔怔的,仍不敢相信師傅真的死了。師傅的頭發依舊晶瑩雪白,身穿他最鍾愛的郵電綠呢大衣,很安詳地躺在那裏,仿佛酣酣地睡去。巴立卓默然呆立,原來生和死隻有一線之隔啊,師傅的死發生在轉瞬之間,又是那樣的平靜坦然。死似乎是一件美滿的事情,成了解決一切難題的最佳方案。

    林紫葉輕輕挽住巴立卓,她分明感到他在瑟瑟發抖。

    巴立卓想起那個紅霞漫天的黃昏,想起自己和孔蕭竹相親的那個場景。他禁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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