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仙國際機場,驟感涼氣襲人。小龔很早就趕來接站,笑微微地接過了行李。汽車幾乎悄無聲音地滑行,路旁的白楊、垂柳已黃葉斑駁,活像年老色衰卻仍然自以為青春尚在的女人,讓人心生憐憫。秋風將盡,巴立卓預感到,他麵對的必定是一個寒冷而漫長的嚴冬。

    小龔說:“這幾天馬元副總一直找你呢,說你的手機未開。”

    巴立卓迅速迴歸工作狀態,撥通了馬元問:“找我有急事?”

    馬元說:“國慶節這幾天,許維新他們沒休息。把發電廠、市醫院幾個集團客戶搶跑了,我們流失了一千多戶。”

    “那你們幹嘛吃的,怎麽不采取措施?”巴立卓十分惱火。

    馬元說:“許維新是行家裏手了,我不好做手腳的。”

    巴立卓感到奇怪,“許維新的動作好快,最後一公裏的接入部分是怎麽搞的?是誰幫他們布放的光纜?”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是家賊幹的!”

    巴立卓生氣,“哪個吃了豹子膽了,竟敢吃裏扒外?”

    馬元說:“還能是誰?我要是說了,影響主實業關係。”

    第二天的會議上,巴立卓對著梁菁菁大動肝火,“你們實業公司窮不起了?居然幫著許維新來打我?一下子改網了上千戶,你能負得了責任嗎?”

    梁菁菁辯解:“巴總,我們實業公司要吃飯的啊。你不指示我們——依托主業求生存、麵向社會求發展嗎?”

    巴立卓一拍桌子,“屁話,完全是屁話!”

    梁菁菁說:“主業的工程吃不飽,還長期拖欠工程款。上邊還要求農民工的工資不能拖欠,我們實業公司兩手空空的,不找點工程就要餓死了。移動的、聯通的、電信的,誰給錢就給誰都幹。”

    巴立卓說:“從今往後,電信、鐵通的線路工程一個也不許做,他們開展的是同質業務,我不希望有人內外勾結,亂我陣腳!”

    鄒寬想當和事佬,就說:“南北分拆後,新網通的投資水平銳減,別說是外線工程,就是小靈通和寬帶的投入也十分緊張,事事都要報省公司審批,市場的響應能力、應變能力不升反降。”

    馬元說:“移動電話普及得這樣迅猛,嚴重動搖了固定電話的生存基礎,現在已經出現了大量拆機的趨勢,很危險了。”

    鄒寬說:“是啊,人們打電話都習慣使用手機了,要不是有寬帶上網的功能,座機估計早晚要退出曆史舞台的。”

    梁菁菁很直觀地說:“還是移動業務好,叫人看了眼饞。”

    鄒寬說:“隻有聯通是全業務公司,但人家不屑介入固定電話,道理很簡單:固話沒賺頭。而其他運營商,賣醋的隻能賣醋,賣醬油的隻能賣醬油。醋一降價了,醬油也跟著倒黴。”

    巴立卓說:“雖然固話已是夕陽業務,出現了衰減的苗頭,但是機關單位和團體還是有很需求的。如今最撓頭的是所謂的‘不對稱’管製,電信、鐵通的月租費低我們五元。如果我們跟進下調資費的話,現有五十多萬戶電話和小靈通,全年減收三千多萬元。我們陪不起,何況下調資費需要省公司和省管理局批準,他們都不會同意的。如果不調整資費,隻能眼睜睜地看自己的業務一步步地被蠶食。

    這是一種兩難的境地,好比老羊捆在案頭上——割肉是死,不割肉也是死。“

    馬元說:“電話網最後一公裏更存在著不正當競爭行為,有的運營商明目張膽地給住宅開發商送錢送物,簽訂排他xing的協議,阻攔我們的線路進入。”

    鄒寬也說:“不光是固話,數據業務火拚得也厲害,各運營商都在搞,都在打價格戰。”

    巴立卓說:“全國的電信價格戰如火如荼,以低於成本的資費展開肉搏,隻有京滬少數地方仍按兵不動。”

    馬元說:“移動方麵就推出了手機銀行、手機證券、手機雜誌、手機支付、企業短信、信息點播等花樣繁多的業務,再加上電信和鐵通的寬帶,聯通的無線上網,我們腹背受敵啊。”

    巴立卓說:“過去我一直反感全員營銷的,這是一把雙刃劍,搞不好既傷敵人也傷自己。但是,現在我們別無選擇,除了全員營銷再無利器。和移動、聯通、電信、鐵通相比,我們的劣勢在於人員多,優勢也是人員多。所以把任務分解開來了,不分前線後方的,從我開始人人有份,一律和工資獎金掛鉤。你們抓緊弄一個方案出來。”

    馬元又說:“現在的職工怨聲載道,說越分家越難,錢越掙越少……”

    “廢話!”巴立卓很粗魯地攔住了馬元的發言,“業務發展的不好,掙不迴來工資總額,拿什麽發獎金。再這麽一路下滑,我看鬆河網通有喝西北風的危險!”

    馬元隻好閉嘴,他看了看梁菁菁,好像她是自己同盟。梁菁菁心裏有氣,狠狠地剜了馬元一眼。

    鄒寬說:“老郵電沿襲下來的平均主義思想根深蒂固,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本來大家合作得挺好,現在拉開了檔次,大家開始各顧各的,甚至相互拆台……”

    巴立卓點頭:“作為領導者,我更願意老郵電那樣吃大鍋飯,省心省力省事,何樂而不為?問題是,我們現在處在全方位的競爭格局下,人力資源是活的要素,薪酬就要具備激勵人才的功能。隻有存在差距,才會有激勵作用。否則就幹多幹少、幹好幹壞都一樣了。至於中層管理人員的獎金係數,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可穩住了骨幹層,基層、一線、一般員工收入必然越來越低,職工必然有怨氣。這是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鄒寬說:“中層幹部成為了國企的特殊群體,能人想方設法往這個群體裏麵鑽,這就形成這樣一個局麵:管理人員越來越多、工資越來越高、待遇越來越好,而效率卻越來越低。”

    巴立卓說:“為防止薪酬體係帶來的負麵影響,我們應該采取保密製度,在薪酬支付上注意技巧,比如非現金方式發放。職工有意見是可以理解的,盡量疏通吧。”

    梁菁菁很不合時宜地插嘴說:“我們實業這邊的中層也有意見,說是後娘養的,活該比主業的係數低一級。”

    巴立卓冷笑:“原中國電信的招數在新網通這邊行不通了,實業公司有無存在的必要很值得商榷。實業公司沒有造血機能,不是和主業算小賬,就是挖主業的牆角。”

    梁菁菁又遭到一番訓斥,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她最可氣的是,馬元居然幸災樂禍地笑了。梁菁菁想都沒想就舉報說:“報告巴總,據我所知,馬副總手下有不少職工幹私活的。”

    氣氛驟然緊張,眾人都去看梁菁菁,等待下文。她華衣濃妝,頭發盤在腦後,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梁菁菁說:“不少營業員代賣其他運營商的電話卡,吃迴扣。”

    馬元急了,“不是不少而是極個別,我已經嚴肅處理了。”

    當領導就不要怕下屬鬧矛盾,就怕他們一團和氣。巴立卓臉一板:“不少也好,極個別也好,都必須嚴厲查處,必須按規章製度辦事。”

    馬元趕緊聲明:“賣卡的,還有實業公司王二美!”

    巴立卓:“製度從來對事不對人,是用來專門對付那些害群之馬的!”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處理違紀職工是為了教育大家,發展咱們自己的卡類業務。” 鄒寬出來打圓場,他的話反倒提醒了巴立卓。

    巴立卓轉而指示道:“鄒寬,拜托你研究研究。聯通、電信還有鐵通的ip長途電話,在我們的網絡上滋生蔓延,是不是要限製限製了?”

    鄒寬說:“明白,就等著你老總發話了。”

    巴立卓不爽,說:“不要事事都等著一把手表態,該落實的馬上就落實,商場如戰場,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到底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巴立卓嘴大,班子成員隻有惟命是從,誰敢與之爭辯?

    鄒寬、馬元和梁菁菁垂頭喪氣地走出會議室,三人不理不睬地摁了電梯鍵,兩部電梯或上或下,就此分道揚鑣。

    又是一個清晨,王二美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遼海花園。他左等右等,終於攔住了巴立卓的專車。車窗慢慢落下,巴立卓很不高興地問:“一大清早的,你擋我的去路,是何道理?”

    王二美:“巴總,我心裏委屈。”

    巴立卓微微一揚下頜,“上車說。”

    王二美鑽進了巡洋艦,衝著副駕駛位置上的林紫葉說:“嫂子好。”

    林紫葉的臉飛上了一抹幸福的紅暈,扭過頭來感激地一笑。

    巴立卓踏下油門,“廢話少說,又找我幹啥?”

    王二美氣憤地問:“你怎麽又要處分我了?”

    巴立卓直視前方,驅車上了馬路。“這話該我問,王二美怎麽又犯錯誤了?”

    王二美說:“不就是賣幾張電話卡嗎?值得你這麽收拾我嗎?”

    巴立卓說:“如果你賣的是網通的電話卡,我會公開表揚你的。”

    王二美說:“人家的電話卡確實便宜呀,好賣好賺錢。”

    巴立卓說:“那你成什麽玩意兒呀,跟漢奸的行徑有什麽區別?”

    王二美說:“我是漢奸,你也不是啥好東西!”

    方向盤晃了一下,巴立卓說:“全鬆河網通,隻有你王二美敢這樣犯上作亂!”

    王二美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是老總了,就可以隨便欺負我。”

    林紫葉實在忍不住了,笑得肩頭一抖一抖的。

    巴立卓:“你不要以為你是王二美了,就可以為所欲為。”

    王二美說:“隻許你弟弟辦移動、聯通的業務發家致富,就不許我二美發點兒小財?”

    巴立卓飛快地瞟了對方一眼,“我弟弟和你不一樣,他是農民,非公職人員。”

    王二美耍賴說:“我也是你弟弟,興他發財,就興我賺錢。”

    “荒唐!簡直是胡攪蠻纏!”車子在移動公司門前緩緩停下。林紫葉下車前,特意和王二美招唿一聲,那眼神大有鼓勵的味道。

    剛一關上車門,巴立卓就怒斥道:“淨胡說八道!”

    王二美糾纏不休,“你弟弟叫她嫂子,我也叫嫂子。”

    前麵出現了紅燈,巴立卓猛地一腳踩住了刹車。巴立卓臉色鐵青,“混賬東西,我要活活被你氣死了。”

    王二美糾正他,“活活樂死了吧,誰有你好啊,一人兩房媳婦……”

    轉眼就到了網通公司,見巴總的車進來,保安齊刷刷挺立敬禮。巴立卓停住車子,指著王二美說:“你給我滾!”

    王二美從沒見過巴立卓發這麽大的火,悻悻地溜下車子。正要說什麽,就見鄒寬急急地奔過來,說:“巴總,今年行風測評調查方式改了。”

    巴立卓沒好氣兒,“行風測評前三名是硬指標,無論如何也要完成!”

    鄒寬道:“市裏的明查暗訪已經開始了,據內線人透露,準備向市民發放調查函。”

    巴立卓:“移動、聯通那邊有什麽新動向?”

    鄒寬:“確切的消息是,那幾家正磨拳擦掌準備搶票呢。”

    巴立卓皺眉:“搶票,怎麽個搶法?”

    鄒寬說:“雇人化裝成市民,然後……”

    巴立卓氣不打一處來:“比錢我們比不過人家,比人場還比不過他們?你立即組織力量,絕不落下風!”

    鄒寬很犯難:“可是,這畢竟是上不得台麵的事情啊,隻能偷偷摸摸地暗箱操作,誰挑這個頭好?”

    巴立卓指了指遠處那個高大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混球王二美,正好幹混事!”

    人和人的關係是非常奇妙的,你硬了對方反而軟了。本打算和網通老死不相往來的許維新居然登門作客,巴立卓也擺出了風和日麗的臉色。似乎他們之間卻不存在任何爭鬥,也從來沒鬧過什麽不愉快。

    許維新先是大倒苦水:“我們電信這邊要向綜合信息服務提供商轉型,除了話音和寬帶業務外,還要搞號碼百事通和商務領航,修電腦賣軟件啥都做。”

    巴立卓也深有感觸:“我這邊也今非昔比,活兒越幹越累,麻煩越來越多,錢卻越掙越少。”

    許維新轉入正題道:“巴總,我這邊也有好幾十個弟兄呢。你們主導運營商吃幹飯的,咋也得讓我弄點稀的喝吧?”

    巴立卓裝作不解其意,“許大哥說話理太偏,誰說你們沒有吃喝啊?我覺得你們船小好調頭,日子正滋潤呢。”

    許維新說:“當真人不說假話,我的ip電話全都熄火了。”

    巴立卓反問:“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許維新做了剪剪子的動作,“太有關係了,前年咱倆還親密合作過呢。”

    巴立卓笑,“往事不堪迴首,教訓慘痛啊。”

    許維新揭牌說:“巴總,咱們都是吃這碗飯的,誰也瞞不了誰。你們在交換機數據上做了手腳,講個五秒八秒的就掉線,人為限製接通率實不可取。”

    巴立卓反唇相譏:“我們完全是正當防衛,你把價格拉得這麽低,長途ip搞到了兩折以下,叫我手下的千百號人吃啥穿啥?”

    許維新的態度很誠懇,他說:“我承認,郵電改革的主要成本都留給網通了,你們曆史的包袱重、人員多、負擔大,可是我也是奉命行事啊,所以還請巴總手下留情。”

    巴立卓說:“保證互聯互通並不難,前提是你們的價格要按管理局的標準嚴格自律。”

    許維新隻得低頭:“現在的競爭格局完全是一場博弈,價格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的。聯通在原來的優惠基礎上推出了打二送一,打兩分鍾再送一分鍾;鐵通也一再降價,最低打到兩折。”

    巴立卓說:“所以,我的長途話務量一再流失,是可忍,孰不可忍?”

    許維新說:“互聯互通是電信業競爭的衍生物,設置網間障礙的手段不斷花樣翻新,既師出同門又無師自通。你們采取了黑白名單的限製手段,使我網的ip接通率經常低於百分之二十。”

    巴立卓說:“是啊,在南方二十一省,我們屢遭你們的打壓,所以你很好理解。”

    許維新懇求:“巴總,看在你我多年共事的麵子上,請網開一麵。”

    巴立卓說:“你許維新的麵子我要給足給夠的。哥們還是好哥們,可你我都代表企業行為。”

    許維新拱手道:“那就拜托了,改日請老大喝酒。”

    巴立卓客客氣氣地送許維新進了電梯。另一部電梯的門開了,走出來的是孔蕭竹。巴立卓臉色驟變,掉頭就走。

    孔蕭竹在後麵追趕,高跟鞋敲打出一派淩亂的響聲。女人說:“我好歹是你們的客人,注意文明禮貌好不好?”

    巴立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猛轉迴身:“講禮貌也要看對象,否則就是對牛彈琴。”

    孔蕭竹撇嘴:“我發現巴總的手法越來越含蓄了。”

    巴立卓一屁股坐進轉椅,做閉目養神狀,懶得理睬女人。

    孔蕭竹不覺得沒趣,自顧自地說:“我們搶走了話務量,動了你的奶酪,所以你就鋌而走險。”

    “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巴立卓背書似的說:“我們的運營商都是國有企業,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為最大多數的人民群眾提供電信服務。”

    孔蕭竹說:“說得多冠冕堂皇,這幾天我的ip又不怎麽暢通了,鄉下的接通率連一成都不到,是你搗的鬼吧?人為限製小運營商,相當於謀殺競爭!”

    巴立卓睜開眼,“危言聳聽!接通率的高低完全是技術問題。”

    孔蕭竹冷笑,“什麽技術問題,完全是心術問題。”

    巴立卓十分煩躁,做了請的手勢:“業務上的疑問,請諮詢馬元副總經理,現在他分管這一攤。”

    孔蕭竹低吼:“巴立卓,收起你的鬼把戲吧,別逼著我上省裏告你!”

    巴立卓乜斜著眼神看她,“你除了跳就是鬧,還會點什麽?”

    經他一提醒,孔蕭竹口氣緩和了許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求你了,好不好?”

    巴立卓輕蔑地一笑,“想不到孔副總也有低頭求人的時候,少見。”

    孔蕭竹脖子一揚,說:“行個方便吧。”

    巴立卓聳聳肩,“你先給我行個方便,如何?”

    孔蕭竹正色道:“工作時間,不談私人問題。”

    巴立卓一擺手,“那就抱歉了,除了私人問題,我和你無話可說!”

    孔蕭竹的臉漲得通紅,恨恨道:“巴立卓,你和姓林的就做夢去吧,我要你倆的癡心妄想徹底成為泡影!”

    巴立卓喟然長歎,“我真是前世作孽,怎麽碰上你這個母夜叉!”

    孔蕭竹轉身離去,臨出門扔下一句話:“我真是倒黴透頂,碰上了你這頭白臉狼!”

    巴立卓頹然無語,踱步至窗前,久久地凝望著。群山被彤雲暮靄遮擋,天空飄著清雪,庭院已一片全白。地麵有些滑,行人像企鵝跌跌滑滑地走路,很滑稽的樣子。巴立卓意識到,雪在這個夜晚覆蓋了整個鬆河,以後就很難化掉,季節又一次進入了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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