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立卓和孔蕭竹猶如一對候鳥,遷徙在不太陌生的城市裏。他們租房而居,其間搬家數次。漂泊感如影隨形,但清潔始終是孔蕭竹最為看重的事情。她沒完沒了地打掃衛生,晴好的星期天裏不厭其煩地擦拭玻璃,仿佛她是為了清潔才生活的。

    秋天來了,巴立卓終於同意去買一口缸了。酸菜缸的外表是黑褐色的釉陶,隱隱地泛著青綠的色澤。巴立卓尾隨老婆去市場選買白菜,然後一棵棵地晾曬,結結實實地醃了一缸酸菜,足夠夫妻倆吃上一冬了。巴立卓大發感慨,過日子其實就是在過女人。

    冬季燃煤緊張。全鬆河郵電局僅有六台汽車,求車之難難於上青天。因為有過切膚之痛,巴立卓尋租房子時格外留意房東是否提供了燃煤。室外飛舞著漫天的大雪,巴立卓和孔蕭竹睡在熱唿唿的火炕上,彼此很恩愛也很溫存。巴立卓每晚檢查爐火以防煤煙中毒,他總也睡不塌實,深怕在某個早晨他和愛妻長眠不醒。

    無語的酸菜缸立在臥室的一角,見證著巴立卓夫妻的向往。他們談論最多的就是房子。房子啊房子,他們簡直要想瘋了。

    師傅剛分到兩居室樓房,巴立卓偕孔蕭竹去看了,反反複複地看了個仔細。木門窗上的綠油漆揮發著奇異的香氣。明亮的陽光斜斜地射入,室內的暖氣嘶嘶地輕吟。師傅說這輩子熬了個供熱房,知足了。不知是因為羨慕還是激動,巴立卓解開羽絨服扣子,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巴立卓清楚,以自己的資曆本期分房無望,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申請,一間平房足矣。

    郵電局是喜歡開會的單位,大事小事都要拿到會上講一講。事關分房會場爆滿,連家屬都趕來旁聽。柳鵬說文革以來的十年間,鬆河局沒有解決過職工住房,如今郵電業務節節攀升,企業可以支配部分自有資金以改善居住條件。柳鵬還說:“分到新房者一定要交出舊房,像巴立卓、孔蕭竹這樣的大學生必須特殊照顧!”

    “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柳鵬堅決地一劈手,讓人聯想起偉人的氣魄。

    局長確實是偉人,他的講話叫巴立卓兩口子激動得一連數日耿耿難眠。

    巴立卓和孔蕭竹終於居者有其屋了,他們分到了一爿小小的舊房。原房主劉師傅痛心疾首地介紹門窗上的防盜鐵筋,感慨萬千地嘮叨他一磚一瓦壘起的倉房。巴立卓為此支付了八百元錢,孔蕭竹心頭顫了又顫,但什麽也沒說。孔蕭竹懂得男人的麵子是多麽的重要,賢惠的女人應該知道深淺。巴立卓認為不值得為著為五十一百的和人家爭吵,要是鬧出了什麽糾紛,就辜負了柳局長的一番美意。

    太陽橫在天際,慷慨地照耀著兩口皮箱和幾個大紙殼箱子,照耀著那口壯實的酸菜缸。巴立卓和孔蕭竹迫不及待地搬進了屬於自己的家。王二美很仗義地偷來了油線杆和水泥管孔,一鼓作氣地在窗前搭設起防雨的窩棚。堡壘似的小院黑洞洞潮乎乎的,白天也要點燈,但畢竟是自己真實的窩啊,巴立卓很男人式地長籲了一口氣。

    炊煙在簡陋的屋脊上扶搖升起,歡快的麻雀在窩棚頂上蹦來蹦去。孔蕭竹不舍晝夜地操勞,臏手抵足地裝扮他們的新家。心滿意足的巴立卓端詳著女人曼妙的身影,看那對乳房在衣衫裏妙趣橫生地滾動。愛情被放大了,巴立卓儼如忠實的農夫迷戀農事那樣迷戀床第之歡,激情勃發夜夜春潮。巴立卓後來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某一個瞬間,生、死是瞬間,機遇成敗、真情湧動、高潮噴射這些全都是瞬間。此時此刻,巴立卓享受的正是一個又一個瞬間。

    郵電局的待遇越來越好了,巴立卓和孔蕭竹會同一天分到同樣的東西,比如兩個煤氣罐兩袋大米兩捆大蔥或者兩箱凍帶魚。他倆推著自行車樂顛顛地往家搬,有時也會小小的犯愁,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發掉。為了買菜倒垃圾之類的家務事,他們常有小小的口角發生。

    巴立卓的安樂窩隱藏在棚戶區的深處,上班下班都要經過一個公共廁所。該廁所飽經風雨剝蝕加之無人管理,冬天汙水結冰,夏日奇臭無比,倘若再有微風揚起,那臊臭味兒便向四處蔓延,並順著歪歪斜斜的羊腸小巷飄散。無論天氣怎樣炎熱,孔蕭竹都堅持不打開後窗,那滾滾而來的氣息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巴立卓說:“你到底不是農村的孩子,大糞是天然的有機肥料,我就是吃大糞長大的。”

    巴立卓的話音匍落,孔蕭竹便一陣狂嘔。女人一吐再吐,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懷孕了。

    就在驚喜又惶恐的當口,巴立卓調到了電信科。孔蕭竹並不高興,她為每月少了七元錢的夜班津貼而歎息連連。郝靜波特意開了個歡送會,載波室全體湊份子,每人捐出五元錢去“狗食棚子”聚餐了一次。所謂狗食棚子是指街邊的大排擋,即彩條布圍成的小飯棚。花花綠綠的彩條棚擠滿了整整一條街,烤鴿子炸麻雀熏兔子醬牛肉燉小雞涮羊肉,濃香飄逸,場麵甚是壯觀。

    轉眼又是秋天,鬆河郵電局要為職工分發蘋果。事情顯得比較隆重,需要出動所有能夠集中的車輛抽調精兵強將去遼東半島收購,巴立卓自告奮勇報名參加。出發前楊主席再三強調,要把困難想得更充分一些,並要求一律穿著綠色標誌服戴綠色大蓋帽。說到這裏,大家全都笑了。提起大蓋帽,就叫人產生關於四大綠的聯想。這四大綠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楊主席說路途遙遠,每人戴頂大帽子,遠遠一看很像交通警察呢。

    孔蕭竹堅決反對男人遠行。巴立卓沒好氣兒:“又不是支邊援藏,你慌個屁呀?”

    孔蕭竹道:“不就是去買蘋果嗎,你神氣個球啊?”

    巴立卓振振有詞,反正我已經報名了,出爾反爾的事非我所為,你叫我咋和領導去說?

    孔蕭竹更加生氣,自己還不是黃臉婆呢,男人就視自己為無物了,長此以往那還了得?她說,你要是去了就別迴來!隨後的一天裏,巴立卓和孔蕭竹互不理睬,可這份默契並非甜蜜的禮物而是彼此叫勁。巴立卓臨走前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月照青山雲遊天,一個出門就想家的人。”

    沈大公路上車流滾滾,運菜的拉煤的車輛擠得滿當當,一看便知整個東北三省都在準備越冬。沿途肇事不斷檢查關卡不斷,車隊一路蝸行走走停停。窗外是遼闊蒼涼的大平原,光禿禿的楊樹成排成行,烏鴉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盤旋。楊主席忽然問巴立卓:“想老婆了吧?”

    巴立卓心懷內疚:“孔蕭竹懷孕了。”

    楊主席笑:“就你們年輕人嬌氣,我老婆養了三孩子,哪個我都沒管。”

    車隊一走多日,柳鵬和宋書記在家提心吊膽,擔心天氣變化擔心路況不好擔心遇到車禍。還有一個人坐臥不安,那就是孔蕭竹。

    孤單冷寂中,孔蕭竹更加怨恨巴立卓了,僅僅為了自己快活,憑著這小小的借口竟可以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事先連個商量都沒有,說報名就報名了。可恨的是這個家夥連個電報也不來,害得她天天給工會打電話詢問。長夜漫漫,寒風漫卷吹得後窗戶唿噠唿噠直響。窗戶是那樣的單薄,除了幾根鐵筋做支撐其他全是玻璃,孔蕭竹生怕有人破窗而入。冷寂和孤單在一點點的侵噬著她,越有心事越睡不著。她隻好起身去擺弄嬰兒的衣物。布料的質地很柔軟,貼在臉上就像是溫存的絮語,讓她聯想起嬰兒細嫩的肌膚。她想著想著,以至於淚眼婆娑。

    孔蕭竹想和人說說話,忍不住去財務科找詹萍。財務科的人很多,詹萍便說等我有時間了迴頭找你。孔蕭竹以為對方敷衍她,更加怏怏不樂,不想下班前詹萍真的來了電話。一見到詹萍,孔蕭竹的眼圈就紅了,哽咽叫了聲大姐。

    詹萍猜出了八九分,說咱們做女人的,心腸放大度點才是,巴立卓是公出,又不是去做壞事。詹萍的孩子兩周歲了,她人也胖了許多,正心無旁騖地做著賢妻良母,眉宇間洋溢著成熟女人的氣息。她還說男人看起來耀武揚威的,骨子裏都還是孩子,瘋夠了跑累了自然就會迴家。

    孔蕭竹悵然:“我總有點兒怕。”

    詹萍笑了,說兩口子過日子,談不上誰怕誰。由愛生怖吧,還是男人怕老婆的多,你家怎麽調過來了啦?詹萍還說,自己的男人自己疼,過小日子的感受還要自己去悟。

    風塵仆仆的巴立卓終於迴來了。一進家門,就見孔蕭竹正襟危坐嚴陣以待。巴立卓傻眼了,他沒想到事態會這樣嚴重。

    女人出奇的沉著:“巴立卓,咱這個家最沒家樣了,我忙你更忙,柴米油鹽你不管,我懷孕了你不管,整天尋思往外瞎跑,你這麽大的男人,叫我說你什麽好?”

    巴立卓彎腰賠笑,“一迴來就上課?”

    孔蕭竹不解氣:“你看看這個家吧,感覺什麽樣?你在外麵溜光水滑的像個人物似的,可咱這個家能比北京猿人強多少?除了蒼蠅蚊子的誰願意往這裏住?單位分了一間破平房,你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是不是?摸哪哪冰涼啊,要是人熱乎點兒也行……我孔蕭竹差啥呀我,是長相說不過去?還是學曆比你低、錢掙得比你少?我那塊對不起你了,你抬腿就走,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暗無天日……”

    巴立卓自知理虧垂手恭聽。女人越說越生氣,穿上大衣做出離家出走的樣子。巴立卓大驚失色,“呀,你要幹什麽哪?媳婦,天都黑了。”

    “我迴集體宿舍去住!”話雖這樣說,但孔蕭竹也不想走,為了給男人讓出時間,她故意去收拾衣服。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女人僅僅象征性地掙紮幾下便就範了。巴立卓萬千柔情地扶女人坐下,緊握她的雙手連連賠不是說我錯了。巴立卓的微笑能迷死人。孔蕭竹也不想再鬧下去了,她想見好就收,何況男人已經認錯了。巴立卓嘴裏巴巴地“媳婦媳婦”的叫著,不由孔蕭竹不再現溫柔。她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麽的牽掛他惦記他想念他。

    假公濟私的巴立卓隨車多弄迴兩筐蘋果,一筐黃元帥一筐國光,肉麻兮兮地說:“都給你吃,好生個水靈靈的胖小子。”

    一句話說得孔蕭竹深藏了半月之久的眼淚流了下來。巴立卓擁妻入懷,舌頭輕輕地舔著女人的眼淚,嘟囔:“小豬別哭,小別勝新婚嘛。”

    孔蕭竹被癢得破涕為笑,問他,“什麽味?”

    巴立卓的眼睛迷成一條線,“鹹味,還有點甜。”

    孔蕭竹的預產期過去三天了還沒有動靜,巴立卓跟在醫生屁股後麵東問西問。醫生有些煩了,“瓜熟才蒂落,你急什麽急?”

    孔蕭竹折騰得天昏地暗。大汗淋漓中,她看到窗外的天空一派蔚藍,還有些悠悠的白雲,這在陰雨連綿的季節裏十分少見。

    嬰兒的啼哭終於從產房傳出,護士通知巴立卓說:“恭喜了,男孩,三千克。”

    巴立卓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反應過來,那三千克是何含義。為了三千克兒子的名字,巴立卓費了三千噸的力氣。他翻出了字典甚至唐詩宋詞,備選的名字有巴金、巴山、巴黎等等。但是,巴立卓最終為兒子起名巴奢,這是一個毫無詩意又異常古怪的名字。孔蕭竹不太滿意,說這名字聽著就是“跋涉”之意,你就不怕累著兒子?”

    巴立卓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就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巴奢剛出生時並不吃奶粉的,隻是孔蕭竹的奶水太少了。為了能讓兒子吃飽,業餘詩人客串業餘郎中,捧起醫書鑽研偏方藥膳。一天兩隻魚三天一隻雞的逼著女人吃肉喝湯,以期改善奶水供應不足的現象。巴立卓鍥而不舍的自學精神沒有感動上蒼,鯽魚湯清蒸膀蹄的種種滋補全然徒勞,老婆的乳房始終沒有充盈泉湧。巴奢小家夥晝夜哭鬧不休,孔蕭竹睡眠不足愈發消瘦。更為不幸的是孔蕭竹滿月不久高燒不止,掛了幾天鹽水之後徹底沒了奶水,這就使得本不寬裕的生活更顯局促。巴立卓拿到工資後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去買奶粉,每個月最少十袋花掉五十三元。

    孔蕭竹和霍芳的關係熱絡起來,定時去托兒所哺乳,所以天天碰麵。托兒所是女人說長道短的去處。孩子媽媽多半有著相同的愛好,那就是在單位說家裏事,在家說單位事。婆婆媽媽的女工們撩起衣襟,毫無顧忌地袒露出肥實的乳房,像水槍一樣噴射出白花花的乳汁來。孔蕭竹很不習慣,更不習慣她們口中的是是非非。孔蕭竹也挺隨和,但她的隨和裏有一種冷,叫霍芳以外的女人不太舒服。在嬰兒的哭鬧聲和乳香、化妝品混合的氣味裏,孔蕭竹一直很孤單。

    俗話說有苗不愁長,郵電局的孩子們在慢慢長大。兒子的吸吮越來越有力了,隔三差五咬破膠皮奶嘴兒,害得每個月都要換一打奶嘴兒。兒子每天都給孔蕭竹帶來了驚喜,那種成長的驚喜,那種需要用心去陶醉的驚喜。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做好了飯,而兒子還沒有醒,側身俯臉甜甜的睡著,一張小嘴嘟著,額頭的幾綹長頭發翹著,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閉合在嬌嫩的瞼上。如此沉靜的表情,叫孔蕭竹的內心湧動著無限柔情,她覺得僅僅為了兒子都值得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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