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女人最美的季節,更是男人大飽眼福的季節,夏天當然還是戀愛的季節。沒有對象的男人希望盡快找到女友,有女友的男人則希望把手探進裙子裏。巴立卓屬於前者,他對新一輪的夏天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渴望享受愛情。

    相親的次數多了,巴立卓愈發沒有主見了。殊實可笑的是,在漫長的相親生涯裏,有兩個女孩被重複介紹。這能怪誰呢?隻怪城市太小了,小得隻有巴掌那麽大的地方。鬆河市民戲謔說,劃一根火柴出去,在熄滅之前就可以走完一條街道。當然這是誇張的比喻,用來形容城市很小很袖珍。巴立卓擇偶的標準是女方受過中專以上的正規教育,小城市裏麵適齡的女青年數量有限,可供選擇的對象要麽是機關幹部、教師,要麽來自於“銀行煙草兩電一保”這樣國字號的單位。在老百姓嘴裏,“兩電”是指電力和郵電,“一保”當屬保險公司。

    眼看巴立卓一次次無功而返,師傅心頭雪亮,說:“別東看西看了,小孔丫頭不挺好的麽。”

    又是黃昏,載波室外間灑落了金黃的餘暉。巴立卓和孔蕭竹一本正經地相親了,師傅一言以蔽之:“男女搭夥過日子,誰跟誰都是一輩子。”

    生活充滿了變數,孔蕭竹不可能無休止地牽念舊人,她需要盡快將過去模糊掉,把難以承受的悲慟迅速埋葬。時間可真是個殺手,能抹殺一切愉快和不愉快。從淚如泉湧的哀痛到重新光彩照人,孔蕭竹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青春尚在的臉頰重新寫滿了嫻靜之氣。

    在孔蕭竹的記憶裏,此時的巴立卓遠沒有後來那樣自命不凡,起碼謙虛謹慎規規矩矩,不大言不慚不文過飾非,是一個靦腆上進的好青年。巴立卓一身郵電製服,前襟排下了五顆灰綠色的塑料紐扣。他好像是和整潔有仇似的,不修邊幅慣了。褲子穿得皺巴巴的,鞋子上落滿了浮塵,後腦勺經常標誌性地翹起幾縷頭發,仿佛狂風驟雨中抗倒伏的禾苗。

    與王二美和霍芳轟轟烈烈的婚戀之路相比,巴孔之戀並沒有湧現可歌可泣的場景,亦無蕩氣迴腸的經典片斷。巴立卓不時約會孔蕭竹,孔蕭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並不討厭巴立卓,怎麽會討厭呢?巴立卓各方麵條件都很好,人也長得挺拔,談吐詼諧幽默。孔蕭竹自認為,巴立卓一直在意她,她對此心懷感激。

    孔蕭竹還是值得巴立卓去追求的,她是那樣知書達理沉靜可人。都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當巴立卓費勁心思去尋找這根肋骨時,她就在自己身邊,而自己卻沒有察覺到。但巴立卓的態度有些不慍不火,孔蕭竹察覺到了。她心下悵然,在寫給父母的信中說道:茫然四顧,別無選擇。她不斷地進行冷靜的分析與思考,總覺得巴立卓還不是一個能讓自己下決心交付一生的男人,簡言之還不夠理想。

    那天巴立卓喝了點酒,竟冒出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爾。”

    孔蕭竹十分不快。巴立卓雲山霧罩地做了如下解釋:“金聖歎曾雲, 人若有胸中之一副別才, 眉下之一雙別眼, 則不需遠遊, 處處皆是洞天福地。”

    孔蕭竹皺眉,“你怎麽總愛賣弄呢?”

    巴立卓無辜地聳聳肩膀,自嘲:“沒辦法,為了贏得美人心。”

    孔蕭竹仰臉問:“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巴立卓應該激動地說我愛你,可他卻說:“不錯。很喜歡。”

    巴立卓終究是農家子弟,他覺得愛字很難說出口,更何況他不想說出口。喜歡和愛其實是兩碼事,孔蕭竹大為失望,“你是認真的嗎?”

    認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品格,可女人的認真經常讓男人害怕。孔蕭竹顯然是一個容易認真的女孩,和之交往萬萬不可以遊戲,巴立卓不能不再三小心。其實,孔蕭竹的態度更為謹慎,這就使得他們的戀愛缺乏熊熊燃燒的激情。

    冬天來了,巴立卓和孔蕭竹見麵的時候,一邊看著玻璃窗上的冰花雪絨,一邊雜雜拉拉地說話。後來巴立卓受命去沈陽培訓了一段時間。孔蕭竹更覺惆悵,左等右等中,巴立卓終於來信了,還隨信寄來了一張彩照。彩照裏麵,巴立卓佇立在沈陽北站的電信大樓前,手拎黑亮的人造革皮兜,看起來還算意氣風發。讀著不是情書的情書,孔蕭竹發覺巴立卓的文字熨帖又意味深長,這說明他是心思細膩的人,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是很想念他的。

    巴立卓平均每星期照會孔蕭竹一次,不多也不少。每次去壓馬路,總要借輛自行車,草綠色的瓦蓋上噴著“郵電公事”的字樣。男女綠衣人一架綠單車,漫步於鬆河的大街小巷,看起來很“郵電公事”。

    當然,巴立卓也請孔蕭竹看過電影。在黑裏咕咚的電影院裏,孔蕭竹瞪大了眼睛,完全沉浸在銀幕上虛構的劇情裏不能自拔,男友則變成了一個與她無關的陌生人。巴立卓不忍打擾專心致誌的女友,隻好觀察空空蕩蕩的電影院裏到底來了多少人,或者通過計算座位來消磨時間。有一次竟然睡著了,從此以後巴立卓好像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

    不覺間夏天再度光臨,空氣中彌漫著花花草草的清香。這天孔蕭竹走出宿舍時,巴立卓的眼睛驟然發亮。她身穿白色短衫碎花裙子,再配雙雪白的襪子,從頭到腳的清爽亮麗。印象中的孔蕭竹是不穿裙子的,值得巴立卓反反複複去看,還故意發問:“孔小姐,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裹得像綠粽子似的女人?”

    孔蕭竹笑得雙眼彎彎,“巴先生,難道我不比她好看嗎?”

    巴立卓說:“好看好看,當刮目相看。”

    孔蕭竹揚了揚頭,嗔怪:“你少看我,多看腳下的路。”

    巴立卓還是忍不住讚歎:“楚楚動人的小豬。”

    小豬的昵稱聽起來很親切,孔蕭竹含情脈脈的接受了。

    街上熙熙攘攘,流淌著過日子的氣息。巴立卓提議去郊外轉轉。車子蹬得飛快,可孔蕭竹卻沒有伸手攬住他的腰。前麵恰好是個上坡,巴立卓全力猛蹬,滿耳唿唿風響,預期中的尖叫聲並沒有出現。巴立卓一口氣騎上了坡頂,才驚覺身後的孔蕭竹不見了。

    巴立卓順原路返迴,壓根兒就不見孔蕭竹的身影。他十分沮喪,隻好一個人迴了單位,一個人去職工食堂吃午飯。隻吃到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怔怔地發愣,心想自己從初中開始就吃食堂,一吃就是十多年,眼看著奔三十歲了,還在吃食堂。這一碗飯一碗菜的日子真是難熬,好像一直不饑不飽的,胃口也早就給食堂給敗壞了。巴立卓很想結束這樣的生活。

    整整一個下午,巴立卓都怏怏不樂,直到黃昏時分,才等迴了他的女友。孔蕭竹獨自逛了一天商店,悻悻而歸。她眼圈紅紅的,不想理睬巴立卓,任憑怎樣賠禮道歉,看都不看他。最後巴立卓可憐巴巴地說:“小豬,我錯了。”

    孔蕭竹不能不原諒他。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巴立卓那謙卑的樣子絕對是一輩子當牛做馬的表情。

    巴立卓和孔蕭竹偶爾也去郵電路,鬼鬼祟祟地躲在林蔭裏說話。巴立卓不太正人君子,一直想尋機碰碰叫做小豬的女人,而小豬總能以某種方式躲開他的親熱。孔蕭竹的肌膚之親僅限於拉拉手、撓撓手心而已,從來不給巴立卓得寸進尺的機會。如此一來,他們的戀情是純潔純粹的,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的,相敬如賓之餘並沒有太多的舉措。新婚夜以前,孔蕭竹始終是冰清玉潔的,確切地說一直是處女。

    沒追到手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不叫男人圖謀得逞的女人實在冷靜。孔蕭竹既想得到愛情又要堅守貞操,她之所以要堅守,就想讓巴立卓永遠心存敬重。

    以後來的眼光看,巴立卓和孔蕭竹談的是循規蹈矩的老式戀愛,長期處於半地下半秘密的狀態。那天幾個同事撞見了他倆,擠眉弄眼嘻嘻哈哈一路尾隨。孔蕭竹生氣了,說局裏的人都挺無聊。

    巴立卓昂然道:“別人的無聊反襯出我們的幸福!”

    果然,兩人像一對幸福的老鼠,賊賊地笑了,彼此的眼神很熱很熱。從此之後,他們出雙入對無需遮遮掩掩了,他們有說有笑開始談婚論嫁了。在眾人眼裏,巴孔之戀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既非鮮花插在牛糞上,也不是烏鴉落到梧桐上,沒有任何理由大驚小怪。

    巴立卓的愛情有點像燒開水,緩緩升溫總該有沸騰的一刻。孔蕭竹的愛情有點兒像剝洋蔥,一片一片剝下去,總該有一片能叫她淚流滿麵。真情的迸發仿佛春暖花開,不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孔蕭竹是在一瞬間批準了巴立卓的結婚請求。那晚停電,巴立卓手持蠟燭來女宿舍找孔蕭竹。桔色的火苗歡快地閃動,孔蕭竹發現,巴立卓的臉輝映著一層奇特的紅光,眼球鑲嵌在紅雲之中熠熠閃亮猶如兩塊寶石。在黑不可測的走廊裏,孔蕭竹的手被握得溫暖直至濕潤,令她心潮激蕩。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浪漫情調,這是一種真切而溫暖的愛意。巴立卓不失時機地輕吻了她的額頭。

    孔蕭竹喃喃道:“不管怎樣,我都認了。”

    巴立卓很詫異:“認什麽?”

    孔蕭竹軟軟地靠在他身上,“你說呢?”

    巴立卓知道她非要逼他說出那三個字,他還知道這種問題不能避實就虛,而且隻有一個答案。巴立卓穩了穩心神,很虔誠很熱烈地捧起她的臉,承諾:“我愛你。”

    “我也愛你。”孔蕭竹確信真的愛上他了,交往了那麽久都沒有過的甜蜜的感覺,一股腦地圍繞在她的周身。從夏天到夏天的戀愛終於要結出果實了。巴立卓俯身輕語:“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孔簫竹淚光閃閃,就聽巴立卓懇求:“小豬,嫁給我吧?”

    孔蕭竹淚流滿麵,又聽巴立卓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必須娶你!”

    夫妻之約,焉可不慎?孔蕭竹事後詫異,決定出嫁竟然這麽簡單。

    去街道辦事處領取結婚證的那天,孔蕭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手緊緊摟著巴立卓的腰,頭貼在他溫暖的後背上。在小小的街道辦事處,他們履行一個簡短卻不可或缺的重要儀式,雙雙簽字按手印之後,他們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夫妻了。

    巴立卓迎娶孔蕭竹吸引了全郵電局的目光,婚宴安排在了周末的傍晚。同事們放下了無聊的工作,暫別企業升級達標創獎等弄虛造假的文案操勞,三五成群地趕來赴宴。新任局長柳鵬到場並致辭,這讓巴立卓激動了好久好久。局領導集體出席婚宴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上麵三令五申嚴禁大吃大喝,柳鵬可謂開風氣之先。

    柳鵬主動出席婚宴,是想在非正式場合公開亮相,在比較熱烈的掌聲裏,當仁不讓的新任局長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春風化雨雪中送炭,以表達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心願!全場歡聲雷動,書記宋曉慈的臉色卻比較難看。宋曉慈很有官相,白淨的麵皮上泛著銀白的光,戴副銀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儒雅的儀容乍看起來頗有銀行家的味道。職工群眾的語言最樸實也最生動,背地裏都叫他宋大架子,簡稱宋大架。

    鬆河郵電局人多勢眾,職工的紅白喜事不斷,互相湊份子趕禮赴宴,男男女女也都吃出了經驗。崔幹事人高馬大但沾酒即醉,就隻好躲到女人聚集的那一桌。形單影隻的大男人手捧一瓶汽水猛啜,遭來同桌女人的嘲笑,但他隻能恬著臉放開肚量,不是吃而是聽,他要是臉一沉就枉為男人了。平時在食堂午餐,女人吃飯如蜻蜓點水般文雅,而在女性主導的酒桌上個個胃口奇大。女人一邊猛吃猛喝一邊嘻嘻哈哈,崔幹事稍一愣神,一盤蝦仁就見底了。這邊剛上了道蒜泥排骨,穩準狠的筷頭賽過雨點般地落下,盤子轉過來時隻剩最後一塊了。崔幹事滿懷希望地將筷子伸過去,這時霍芳突然叫了起來:“老好吃的噢,我要帶一塊迴去給我家的小狗嚐嚐。”既然霍芳這麽開口了,崔幹事再嘴饞,也不好意思與小狗爭食啊。霍芳記恨崔幹事四處宣揚王二美的雅號,所以存心報複出一出他的洋相。

    真正的男人是要喝酒的,不然緣何而來豪情滿懷義薄雲天?郝靜林率領機務員團團坐定,王二美等裝機員喧鬧聲聲。

    僅僅三年光景,王二美就有了脫胎換骨之變,他既為人夫又將為人父,他麵色紅潤聲音爽朗,全無農家子弟的懵懂膽怯之氣。王二美入局的三年連漲了三次工資,省局的文件精神叫工資調整或工資改革,人人有份皆大歡喜。但凡要工資改革時,領導再三強調有肉埋在碗裏吃,切勿四處張揚違者必究。王二美幸福得恍如夢遊,整天暈忽忽的,感覺腳底下像裝了根彈簧,一顛一顫地走路。安裝電話的人越來越多,裝機員的身價水漲船高,王二美好煙好酒不斷,牛皮烘烘的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有時候,我們對別人的小恩小惠感激不盡,卻對親人一輩子的恩情視而不見。我弟弟就是這樣的人。母親去世之後父親續弦新娶,我弟弟就再也不迴老家了,還宣稱和父親一刀兩斷,也很少想到他曾經有個兄長。麵對應接不暇的美妙,王二美覺得自己實在了不起。命裏八尺難求一丈,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命運在捉弄人也在成全人,高大帥氣的王二美應該慶幸,很少讀書卻捧起了金飯碗。可是,酒意微醺的王二美應該知道,叫做孔蕭竹的新娘子本該成為他的嫂子的。

    美滋滋的新郎和羞答答的新娘挨桌敬酒。在哄笑的聲浪裏,王二美先吸了一支新娘子親手點燃的喜煙,又幹掉了新郎官親手斟滿的一大杯喜酒,口齒不清地誇獎:“巴哥巴嫂子,這酒真不錯。”

    新婚燕爾中的巴立卓很少喝酒,但他暈乎乎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巴立卓一直在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結婚了。嚴格地說,他並不複雜曲折的戀愛還隻是懵懵懂懂的初戀。走過初戀的男人進修的是一門情感課,課程雖不深奧但很全麵,點點滴滴滋味萬千。巴立卓收獲了愛情,得到了生活的伴侶,最實際的收獲應該是性生活。巴立卓夜夜亢奮激昂,大有無休無止永不滿足的勁頭。羞澀的孔蕭竹努力的去接納他,漸漸懂得了配合,她感到了幸福,經常幻覺自己像雲朵一樣飄蕩。孔蕭竹越來越愛巴立卓了,她之所以等待並最終嫁給他並不是看中他的才華,而是因為巴立卓對她十分用心,所以她才心甘情願地束手就擒。

    天地澄明,月涼如水。巴立卓擁妻入懷,口口聲聲地叫她小豬,他的誓言擲地有聲:“我要做一輩子的豬倌!”

    在沉靜的月色之下,在奢華的樹影背後,我深情地凝視他們,真摯地祝福他們,願他們恩愛百年。可我知道,再恩愛的夫妻也離不開柴米油鹽的種種瑣碎,離不開家長裏短的種種煩惱,不得不於平淡乏味中相守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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