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王二美財迷心竅走火入魔了,始作俑者就是他老婆霍芳。王二美隨手抽取的一張獎券中了二等獎,得到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霍芳眉開眼笑,再三端詳男人的大手,讚不絕口地說既然隨隨便便就中了二等獎,那麽一等獎特等獎也等你去拿呢。王二美的雙眼熠熠生輝,雄心勃勃地宣稱哪天再中台大彩電或者大冰箱。霍芳把男人親吻了無數遍,殷勤端茶款款斟酒,還撒嬌似的在他麵前扭來扭去。

    那時節流行有獎儲蓄,新興的郵政儲蓄也不甘落後。鬆河郵電局推出名為“萬家樂”的儲蓄獎券,二十元麵值一年為期。萬眾矚目之下,確實有人一舉奪得大獎,一夜之間就成了萬元戶。在八十年代後期,萬元戶就是令人眼熱心跳的暴發戶是不折不扣的大款。一時間郵電局門前人頭攢動,場麵煞是火爆。喧鬧聲裏,郵電大樓前寂寞了多時的草坪被踩踏得慘不忍睹。我看見我弟弟一期又一期地購買獎券,一期又一期地巴望著開獎,卻一期又一期的望洋興歎。

    機遇似乎近在咫尺,精心挑選的獎券數次接近中獎號碼,王二美有理由認為冰箱彩電唾手可得。王二美不懂得概率的道理,卻接二連三地夢見了發水失火之類的象征著發財的美夢。微薄的工資告罄之後,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倒賣獎券上,在動員別人發財的同時賺取手續費,繼而使自己有本錢發財。

    王二美推銷獎券的手段是上門送貨,線務員負責裝電話修電話,走千家進萬戶熟人遍地。黑瘦黑瘦的王二美四處奔波,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裏迸透出瘋狂的光芒。王二美鄙夷那些蹲在局門前守株待兔的同事,覺得那些家夥全是丟人現眼的笨蛋加蠢貨,躲在鬆樹底下當街兜售,這和背木箱叫賣冰棍的老頭老太有啥區別?王二美神悄悄拿走存折,不聲不響地行動,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給老婆一個意外的驚喜。王二美算計過了,買台彩電冰箱合計需要六千元,還不止一次去百貨商場去看了看東芝電視和楊子冰箱,心裏喜歡的不得了。彩電冰箱是緊俏貨,但王二美路子野辦法多,他有好幾個哥們在外貿公司工作,弄個指標啥的自然不在話下。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需要王二美勞神的隻是早日中獎的問題了。

    確實有郵電職工中了大獎,得主卻不是王二美。幸運兒是郵政投遞員蔡磊,郵政投遞科的七十多個老少爺們為之沸騰。蔡磊是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撞上財神爺的。局裏按人頭發放了獎券,既做獎金又推介了任務可謂兩全其美。每人五張合計一百元,從局長到門衛機會均等。財神偏愛蔡磊並使他一鳴驚人,既發了大財又交上了桃花運。長話科、電報科等女人聚堆的部門,自發地組織起觀光團,爭先恐後地趕來參觀大號叫蔡磊的年輕人是何許福相。蔡磊是複轉軍人,幹幹淨淨的小夥子,算得上一表人才。於是提親說媒者接踵而至絡繹不絕,如此盛況持續了好長一段時日。

    與蔡磊的極度幸運相比,王二美深陷不幸的泥沼之中。看似觸手可及的夢想其實高不可攀,買進二十元麵值的獎券,開獎過後便以十五塊的低價售出。王二美買進賣出顆粒無收,直到僅有的五千元積蓄血本無歸。

    氣急敗壞的霍芳頓作河東獅吼,她以為一向謙卑的王二美會忍氣吞聲,殊不料男人惱羞成怒,狠狠地摑了她一記耳光。王二美從沒練過抽人嘴巴子,出手卻很幹脆利落,一巴掌就把女人給打傻了。線務員整天搬弄電話線,拿摜了鉗子的大手何等粗壯有力。霍芳的左臉頰火辣辣的,清晰地現出豔若桃花的紅指印。還沒等她哭出聲來,王二美已揚長而去。

    霍芳哪能吃這個虧?抱著孩子哭喊著去了工會,揚言和敗家子王二美劃清界線。崔幹事強忍住笑,屁顛顛地去報告楊主席。楊主席當即表態,組織上要為你做主,職工的八小時以外也要管!不過嘛,你不能輕言離婚,越是落後的同誌,我們越要滿腔熱忱。

    其實霍芳說的完全是氣話,拉扯著孩子的女人哪能說離婚就離婚?她隻是想出口惡氣,想叫王二美當眾向她低頭認罪。但是霍芳到底有些小瞧了王二美,人家死活就不想低頭。三天五天過去了,王二美絲毫沒有迴家的意思。霍芳漸漸地有些動搖了,漸漸地不再心疼那付之東流的五千塊錢了,而是越來越惦記該死的王二美了,擔心他吃、擔心他住、擔心他的身體。盡管如此,霍芳也不想服軟,和好如初的前提條件是王二美必須賠禮道歉。王二美是個強種,他偏不理女人,事情也就僵在那裏了。王二美每天都偷偷地去托兒所看孩子,霍芳心裏有底了,男人心裏要有孩子,她的婚姻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秋雨瀝瀝淅淅,濕冷的空氣浸透衣服並滲入皮膚,垂頭喪氣的王二美一直沒有迴家。越是陰雨天氣電話故障越多,線務員忙得不可開交。風雨交加中王二美去維修電話,他騎車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水窪,那孤零零的背影讓人看了心痛。王二美備覺沮喪的是,所到之處總有人以極為欽羨的口吻向他打聽,你們郵局有個送信的成了萬元戶?城市太小了,蔡磊足可以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蔡磊的事跡是茶餘飯後很好的談資,而在王二美聽來無疑於冷嘲熱諷,簡直就像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王二美應邀來巴立卓家坐坐,他想抖落滿腹的窩囊。巴立卓對王二美的近況一清二楚,他的情報來自於孔蕭竹,而孔蕭竹的消息全部源於托兒所裏的流言蜚語。巴立卓語重心長地開導眼前的倒黴鬼,說僥幸心理要不得呀,摔倒了再爬起來嘛來日方長呢。

    孔蕭竹也勸,與巴立卓一本正經的口吻不同,女人動了感情竟致哽咽,仿佛挨打的不是霍芳而是她自己了。

    巴立卓拍拍王二美的肩,不失時機地切入正題:“男人嘛,無非是臉皮厚一點兒。學會笑嘻嘻地認個錯,這對你的家庭和工作都有好處。”

    十年以後,當飛黃騰達的巴立卓動手打老婆的時候,孔蕭竹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貧賤夫妻的種種往事,她才對巴立卓當時那意味深長的表情有了新的理解。

    比之王二美霍芳夫妻的交惡,巴立卓和孔蕭竹的小家庭還是平穩和睦的。孔蕭竹對工作的事情不甚用心,全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全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所應具備的進取心。女人心裏滿滿當當的裝著兒子,除此以外就是沒完沒了地打掃衛生。女人從機房裏帶迴了許多報紙,一張一張地糊到了天棚上。天棚上的報紙微微泛黃,巴立卓一躺下來就會讀到昔日有趣的官樣新聞。

    巴立卓是電信科的業務主管好歹算管理人員,他東奔西忙的身影,領導看得見群眾更看得見。有付出才有迴報,他名正言順地領取了郵電公事的自行車。永久牌自行車車身粗憨油綠,非外勤工種無此待遇因而值得榮耀,師傅見了嘖嘖稱奇:“好小子,騎上綠車了?”

    綠車不僅僅是代步工具,也是巴立卓生活的組成部分,更稱得上是鴻運當頭的開端。笨拙的綠車碾過彎彎的車轍,銘刻了小家庭的足跡,載著三口之家上班下班。巴立卓很戀家的,喜好就著糖拌白菜絲油炸花生米小酌幾杯。有一迴喝得高興,胡謅打油詩一首:“老婆產後顯豐饒,初為人母樂陶陶。心寬小兒身體健,惟願咱家年年好。”

    窗外秋雨綿綿,室內暖意融融,實實在在的安靜擁滿了小小的家庭。

    巴立卓語之鑿鑿:“小豬,我要叫你幸福一生!”

    孔蕭竹卻說:“幸福談不上,隻想過上好日子。”

    巴立卓愣住了,“請問,幸福和好日子有何區別?”

    孔蕭竹問:“記得大學裏的舞會嗎?”

    巴立卓搖頭,“我那時隻迷戀做詩,很少去跳舞。”

    孔蕭竹道:“每到周末都有舞會,我希望每支舞曲都不錯過,最好是旋律剛起,就有幾雙請我跳舞的手伸到我麵前,讓我任選,而且落選者不要去請別的女生,就癡癡地等在原地。這樣一場舞會下來,我經常大汗淋漓,嚴重的時候腳底板都磨出了血泡。可我寧願跳成一個瘸子,因為這就是我理解的幸福。幸福就是這個樣子,腳下流著血,臉上露著笑!”

    巴立卓叫聲:“老天,那麽好日子該如何解釋?”

    孔蕭竹說:“我現在不想跳舞了,假如還有舞會,即便遇上自己喜歡的曲子,有合適的人邀請我就可以了,一個就足夠了。在我不想跳的時候,靜靜聽聽音樂,也是很愜意的事情。悠閑、充實、滿足,這就是我理解的好日子。我現在很少預測未來,我看重的都是眼前的事情,家庭就是我的全部。”

    巴立卓沉吟良久道:“除了家庭以外,其實女人也該有事業的。”

    孔蕭竹不以為然,“家庭就是女人的事業,兒子就是我的太陽。”

    太陽每天都要升起,但是今天和昨天絕不會雷同。許多時候,陽光下的人們隻能憑天由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命運的列車駛來,把自己從熟悉的車站帶走,奔向莫名其妙的前方。孔蕭竹做夢也沒想到,她被調到了局辦公室做秘書。

    紹勁光和詹萍找孔蕭竹談話。紹勁光不再兼任人事科科長了,詹萍剛從主辦會計躍升為副科長。新官上任的詹萍一直微笑著,很少插話,這說明詹副科長的身份地位變了,謙虛謹慎的作風沒有變。紹主任簡明扼要地宣布了組織的決定並提出殷切期望,孔蕭竹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有表現出得到重用後應該具有的那種激動,這多多少少讓紹主任感到失望。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則,當事人應該表態說些感激涕零的套話,可孔蕭竹還不懂這些。她開口講的全是困難。如此一來,輪到紹勁光和詹萍吃驚了,兩人先是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不約而同地將孔蕭竹審視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是天外來客。孔蕭竹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考慮考慮,迴家和巴立卓商量商量。”

    紹勁光頗為不快,但他是講組織原則的,不該說的不說,隻點了點頭。

    暈忽忽的孔蕭竹跟著詹萍下了樓,全然不覺人家是在送她。詹萍一改剛才的嚴肅,以知心姐妹的口吻推心置腹。其大意是提拔個秘書太難,秘書崗位的條件要求很高。提拔個科長、分局長啥的容易,有一大堆人排隊等著呢。論學曆論資曆,能當幹部的想當幹部的大有人在,可是要選一個既能寫又能吃苦的人,往往很難。

    剛迴到科裏,郝靜波過來祝賀:“紹主任剛才打來電話,說感謝咱科輸送了人才啊。”

    孔蕭竹沒好氣兒,“啥人才不人才的,我都要愁死了。”

    郝靜波現在是市話機械科長,他說:“我的姑奶奶,你是真傻還是犯迷糊?這可是天大的餡餅啊,千八百號人的郵電局,憑什麽人家選中了你?還不是因為你有大學文憑?辦公室好歹是機關科室啊,更何況人家的牌號叫做局長辦公室。秘書是啥人?領導眼皮底下的人,那好處太多了,大會小會都參加,要進步還不是領導一句話的事兒?”

    孔蕭竹半信半疑,“那我豈不荒廢了自己的專業?”

    郝靜波又氣又笑,說:“你一個小小的機務員,啥專業不專業的?即使今後混個中級職稱,也不過還是機務員。你沒看見咱機房裏麵,多少人熬白了頭,臨要退休了還在值班,這和門衛更夫有多大區別?”

    孔蕭竹無言以對。郝靜波又說:“小孔啊,這是局裏頭器重你們兩口子啊。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孔蕭竹抬起頭,“科長,你盡管說好了。”

    郝靜波語重心長:“你家巴立卓有學曆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啊。”

    孔蕭竹:“科長,你的意思是?”

    郝靜波幹脆挑明了直說,巴立卓是個人物,現在就是局裏的紅人,出息是早晚的事情。可你呢,就不想比翼齊飛嗎?

    孔蕭竹:“可是,除了事業,我們還有生活呢。”

    郝靜波想了又想說:“我覺得,兩口子的差距不能太大,否則……總而言之,我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孔蕭竹迴到家裏,把事情前前後後和男人說了一遍。巴立卓沒有正麵迴答,而是兜了個大圈子。他說:“這個世界上存在兩種人,一種是凡人,一種是能人。如果是凡人,隻希望和風細雨平平安安。像政治家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什麽的就都屬於能人,他們不畏艱難痛苦,甚至渴望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你我是哪種人呢?”

    孔蕭竹一撇嘴,“凡人,很平凡很平凡的人。”

    巴立卓搖頭:“以前我讀名人傳記,總是情不自禁地以能人的標準來設計自己,也有點安得廣廈千萬間的誌向。不過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也正是因為它太高了,就不是凡人所能企及的。平常的人,看到別人高樓大廈,自己卻住著破破爛爛的茅屋,非但不愉快還會感到萬分懊惱。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凡人確實與能人大不相同,不然,怎麽杜甫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別人就不是呢?”

    孔蕭竹聽糊塗了,“巴詩人,你到底想說明什麽?”

    巴立卓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承擔的責任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困難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

    孔蕭竹明白了,“如此說來,你很讚成我去做秘書了?”

    巴立卓說:“為了過上好日子,你我都要爭當能人,不畏艱險並且義無返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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