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量。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不曾想又招來禍端。他的放蕩疏豪惹來當朝丞相呂夷簡的嫉恨,上奏彈劾,宋仁宗因此罷免了他。

    多年坎坷,柳永終於灰了心,認清自己的命途,順應天意。他遂以妓為家,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中華大國文明泱泱,敬天恪物,大到時勢變換,星月輪轉,小到一家一人的生情死意,都要候上天的安排;雖有個天意無常在,但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可以是安然平順的。這種承受也是一種力量。既然登天無路,不如謹守天意,“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人生若能一路歡歌,到底也不枉桐花萬裏。

    他便真流連於這煙花地不去了,與伶人妓女相來相往。不是他自絕與上,甘於“下流”。事實上,我也從不覺得柳永的詞是下流的俚俗,相反自有一種才子的放蕩不羈,豁達明豔的境界。嚴有翼《藝苑雌黃》評柳詞曰:“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蝶之語。”這話太難聽。叵耐嚴有翼自假清高,我倒不見他有片言隻句被人傳誦。

    無論道學家們怎麽詆毀,也無法改變柳永是北宋一大詞家的事實。他的地位是超然的。他承李煜餘緒,注重抒發個人真切細微的感受,而境界更廣大;他大量創作慢詞,徹底改變了以往小令一統天下的局麵。

    柳永以前,慢詞總共不過十餘首,而他一人就創作了一百三十二首。他將賦法移植入詞,故其抒情詞往往具有一定的敘事色彩。《雨霖鈴》就像一曲長亭送別的獨幕劇,事中有人,情由事生,後來的秦觀、周邦彥亦多用此法而變化之。他對後世詞壇有深邃悠遠的影響。紀昀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倍加推崇:“詩當學杜詩,詞當學柳詞。”真是令人快意的讚譽。

    我覺得柳詞愈是風花雪月,愈見得情誼深長,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境界遼闊高遠,因為柳永的胸襟比之尋常男人已是霽光月明了,詞自然是堂廡特大。

    那些酸腐文人平日泡秦樓楚館的不少,多半是聞香下馬,摸黑上床。下了床不要說是有真情意,在別的地界見到,能裝做不認識,不語帶譏諷就不錯了。妓女隻是男人的玩物,是一些下賤的女人,甚至連人也不是,隻是物品,和騾馬同列。

    最恨,是古時的男子不懂得尊重女人。《詩經》裏一篇又一篇的棄婦詩叫人不忍卒讀。尋常女子,顏老色衰,尚被負心的夫君休下堂去;至於妓女,更是低賤。戲文裏,薄幸男子功成名就後背棄曾經捐助他們妓女的故事更是屢見不鮮,而為妓女舍棄功名的卻隻有

    柳七。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柳永對妓女的愛,換來了妓女的真情與崇拜。在妓女的心中,能見上柳永一麵,自己的名字能被他叫一聲,使柳永為自己填詞一首,即便立即死去,也心甘情願。

    平時,誰肯真心的為她們寫下一字半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們才是真正的過客,一腔的苦無法傾訴,生命結束就結束了。所以若有一個人,天生敏感,絕頂聰明,博學多才,妙解音律,肯低下心來,聽她們的哀曲,是幾世求得的福分?這個人,老天派來了,他就是柳永。

    “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飄零兒女莫問人家。”這一聯贈柳七正好。他是真性情的好男兒。他的詞大多是為妓女作的,他用詞來歌頌她們,把她們比作梅花,芙蓉,海棠。女子都是嬌媚的,都需要有人憐惜與疼愛。不是柳郎才高,而是柳郎心低,他肯低下身來俯就這些女子,他肯看她們心上的傷痕,對她們的愛是發自內心的,純潔而不染煙塵的;他肯用一闋清詞,一句溫言博紅顏一笑,甚至於將妓女從倡與文人出仕相提並論。他對女子的感情稀貴而真誠,即使隔了千年看去,仍是脈脈動人。

    他字裏行間流露出的真性情,直直戳中封建偽道學的痛處。所以柳永一生為人所忌,皇帝不喜歡他,朝臣抑壓他,士人排擠他。即便他詞中滴落出的情感如金似玉,也依然為禮教所不容。

    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無分文,但他的死卻是轟轟烈烈,蕩氣迴腸。相傳柳永死時,“葬資竟無所出”,妓女們集資安葬了他。此後,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載酒於柳永墓前

    ,祭奠他,時人謂之“吊柳會”,也叫“上風流塚”。漸漸形成一種風俗,沒有入“吊柳會”、上“風流塚”者,甚至不敢到樂遊原上踏青。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後人有詩題柳永墓雲: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筆下流傳千古的名句,深情宛然可繪。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獲得尊重是每個人的情感渴求。草色煙光殘照裏,我若遇上柳七,也會備下清酒佳肴,共他淺斟低吟。不會讓他一人把欄杆拍遍,感歎無言誰會憑闌意。

    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現在有妓女而沒有青樓文化,有嫖客而沒有柳七,很多事早已變得麻木索然。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晏小山是我喜歡的詞人。那種喜歡是豆蔻梢頭初見的心悅相知,羞澀懵懂卻真實。那時剛從唐詩中緩過勁來,投身宋詞。一如是剛在濃春見慣了萬花爭豔,長調讀起來便覺得冗長,小令恰好如出水芙蓉一樣清麗可人,叫新讀的人一見清新,再見傾心。

    他和他的父親晏殊,都是小令的堅持者。宋初的詞壇,風氣未開,作者尚少,還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令,流風所及,影響甚大。自小山之後,便是柳永的長調漸入江湖,

    小令日衰,寫得好的更少。我觀小山以後的人,少有人將小令寫出“長煙落日孤城閉”的悲涼,“碧雲天,黃葉地”的蕭壯,少有人寫出“紅杏枝頭春意鬧”清麗,也絕少有人寫出“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的感傷。

    小山之後,是小令的消亡。晏幾道是一段年華的謝幕人。少年時父親正高居相位,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富貴,對他來說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也曾詩文博富貴,恩蔭入仕,一闋詞引得龍心大悅,做了清貴的官。

    後來,父親死了,應了一句古話:“樹倒猢猻散。”那些猢猻們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樹,世事改變了,人事翻新了,獨他不願醒來。是詞人的浪漫本心,寧願和李煜一樣,放縱自己沉溺在南唐舊夢裏。

    變成一個終身生活在迴憶裏的人。

    小山詞中多酒,多夢,如果抽去了“酒”,小山詞會黯淡失色太多。讀他的詞就像是朦朧微醺時行在迴憶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後迴望來時路,卻隻有四個字——悲辛無盡。

    《小山詞》中我最愛他那首《鷓鴣天》,當中那三句“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是引我讀宋詞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遙遙憶起,年少時讀到這闋詞的心悸神搖,似楊柳舞春風。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鷓鴣天》

    沒有幾個多愁的,細致的,婉約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這首詞,假裝浪漫的話就更不能。有一種毒,名婉約,能讓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顏,是撩人的紅,撫著,感覺溫暖滑膩,手顫了,酥麻入心。

    嬌顏,冰肌,眸凝春水。

    愛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凍,涓涓潺潺。

    公子,為你一舞如何?

    當年在沈公子家初見……

    是的,他記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頭,舒了舒水袖,抬頭,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纏綿。依稀仍是當年模樣。

    顫,巍巍。如桃花臨水。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癡癡地看,想起當年沈、陳二人家中歡歌飲宴的情形。小蓮、小鴻、小萍、小雲或歌或舞,風姿各別。但有一樣是相同的,她們未曾對他有過怠慢。或許是她們不敢,她們的身份卑微,而他,雖然家道沒落了,依舊是相國公子,主人的上賓。

    因此她們待他,沒有外麵那種世態炎涼愛人富貴憎人貧的那種怠慢。她們愛他,愛他風雅,愛他的才,愛他丁香花似的憂傷。這是他最後能獲得的一點安慰。

    好景不長。沈廉叔和陳十君這兩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後,小蓮、小鴻、小蘋、小雲流落江湖,他失去了最後一片棲身樂土。

    不料多年後,他又遇上故人。

    《鷓鴣天》寫他與相愛之歌妓相逢的情景。“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是濃醉前的殷勤;“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是歌筵時的豐盛絢爛;“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是愛的刻骨思念;“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是相逢後喜悅無限。

    這首詞,滿足了愛的全部需要,卻如此的精短深長,最難得用語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愛到最後,是情多無語,水深無聲。“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歡女愛,那淡到極點的思念,侵蝕到夢中。當中雋永之處,細細體味,能讓人心動神搖。

    是的,小山的詞是這樣的,好像清水蓮花,豔而不妖。格調,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調。所以他寫愛情,他寫豔詞麗語,寫到動搖人心,卻絕不為人輕分羅帶,出賣顏色。甚至,當位高權重的蘇軾去慕名拜訪他的時候,這位已經日暮途窮的貴公子,依舊很倨傲地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他很不給麵子地對東坡說:現在朝中的親貴大臣,多半我家從前的門客,我都不想見,

    你自然也免了……搞得這位文壇領袖很沒意思。這可是蘇軾啊,隻得摸摸鼻子離開。換了別人。還不知怎樣記恨,迴頭怎樣去刁難他呢!這個任性的孩子。他自己的艱難障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說起來,蘇門四學士中的黃庭堅算是他的知音,黃庭堅稱小山是“人傑”,卻也說他癡亦絕人

    :“仕官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他升不了官,不會利用一下老爸的資源,厚厚臉皮跑跑後門,是癡;文章寫得行雲流水,卻不去參加科舉考試,是癡;一生花錢無數,家人卻餓得哇哇直叫,是癡;被人騙了一次又一次,卻仍以誠待人,是癡。

    庭堅評論小山的話一針見血,又充滿黑色幽默,讓人看了忍不住莞爾。用這“四癡”概括小山的行事為人,可謂精當妙絕。從黃山穀的勾勒中,不難看見一個失意而狂傲的詞人背影。如果說李煜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那麽晏幾道就是永遠也不肯低頭的癡人。他寧願千百次地咀嚼往事,也不願對現實稍稍妥協。

    很多人說,納蘭容若是“清代的的晏小山”,因為兩人都是相國公子,少時生活奢靡,後來家道中落;兩人際遇相似,詞風亦有相近之處,都是走清嘉嫵媚的路數,都擅寫小令,擅寫愛情,寫到極致,絢爛到讓人忘記題材的單一。

    然而小山畢竟不是容若,他沒有早逝,他不寫悼亡,他沒有滿洲子弟鞍馬騎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終生隻做過許田鎮監、開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始終在迴憶,不停地迴憶,是生活在迴憶裏的人。

    然而沉湎於舊事的懷念,對容若來說像悲辛無限的二胡曲,對小山來說卻是嘹亮入雲的羯鼓,帶他墜入荼蘼舊夢。他連惆悵亦是惘惘的快樂,像春日邂逅一陣杏花雨,雨停後,懷念繼續。

    繁華若真如一夢,過而無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隻當醉了一場,醒來仍過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這個高貴敏感的男子,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傷懷念著舊日的生活。

    長長的舞,舞落他半生繁華。樓下,姆媽尖聲尖氣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斂衣起身。檢點身上的所帶全部銀兩,也不夠他在這裏再留宿一夜。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臨別夢醒的一霎,他突然間化出了李白的詩意,寫下一闋《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我要走了。小萍。這個,留給你,再見麵你要歌給我聽。

    ……她執住他的

    手,不舍,凝噎。女兒心事,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現實迫他離開。

    下次,再來看你。他切切地說,不敢看她,有些心虛,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樓下。他迴頭,見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滿地,梁間燕子不解人愁,依舊雙飛,呢呢喃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念道。一瞬間,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詞,還是詞如人生?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邂逅一首好詞,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個人,眼波流轉,微笑蔓延,黯然心動。遇見少遊的時候,我正是如此。

    讀書的時候,有同學湊過來問有好的情詩沒有。知道他的意圖,我眼都不眨,揮圓珠筆就寫下少遊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然後等著他來問我什麽意思,問明白了,好去哄女孩子,也算我功德一件。這小子卻大叫:嘖嘖,這個這個我知道嘛!那個項少龍泡趙雅,陳家洛追香香公主時用的都是這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們還以為是“淫詩”。後麵那兩句我更熟,一般有了新的進攻對象,沒空分身,我們就會安撫舊的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香蕉你個芭拉,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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