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隻能眼睜睜地等著那未知的懲罰的到來,猶如綁在柱子上的人等著未定的懲罰的到來。猜測使她嚐遍了她所知道的懲罰的滋味,但這些懲罰她都能挺過去,隻要兒子不離開她。但兒子如果懲罰母親,還承認她是母親嗎?這個疑問是把實實在在的鈍刀,頂在她和兒子之間,滲出了血來。

    兒子要是不迴來,那總是去了爺爺家了,最多四天就迴來了。可這次兒子第一晚沒迴來她就坐不住了,因為那把鈍刀往裏慢慢摁開了。終於熬到了第四天,這一天的時間多長呀,比諾曼底登陸那天還漫長。這一天的時間是鬥室之內的烘爐,烘烤著她,溫度保持在讓她的汗悄悄地滲個不停,讓她的唿吸臨近急促,讓她的心臨近浮躁。下午六點半的鍾聲當地一聲敲響了,那鬥室被絕望猛然打開來,寒氣森森地湧進來。她抱住那烘爐仍止不住體溫的下降,因為那烘爐熄滅了。她打開烘爐門鑽了進去,蹲在還散發著微微暖氣的爐渣上,才支撐著自己關住了爐門,把絕望的寒氣管在了烘爐之外了——或許小龍要多住幾天呢!可第五天晚上那爐渣也冰涼了,凍的她跳跳達達再也坐不住了,於是她幽靈般潛行到魏虎家,眼睛從一指寬的院門縫裏望著魏虎拉著窗簾亮著燈的窗戶。偶爾有人影落在窗簾上,一晃就不見了。她分不清是大人還是小孩的影子,她盼望著兩個人影同時在窗簾上晃一下,她的心就踏實了。忽然家門響了一聲,她驚的向後一跳,扭頭看見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兩個人正慢慢走遠,擰迴頭來望著她。她怕人家認出她來——守寡的兒媳半夜偷眊鰥夫公公的院門,這絕對會成為一條桃色新聞,就匆匆背過身子裝作是路人。遠遠地見巷子裏靜悄悄地沒有了人影,她又踅摸迴來。這次她就眊就看著巷子裏的動靜,一發覺有人就裝作過路,等那人走遠了再返迴來。

    窗簾裏的燈終於熄滅了,她的希望也熄滅了。

    她夢遊一般迴了家,家裏的每盞燈都亮如太陽,陰影躲在家具的死角裏猶如被彈雨壓在土坑裏的膽小鬼那樣瑟瑟索索。原來自從魏楞死了,她把電燈都換成超亮度的電燈,因為她老覺得魏楞的鬼魂惡狗般逡巡在昏暗裏,隨時準備撲上來撕碎了她。她知道鬼是怕光的,於是從那時起,家裏的電燈一著一夜。現在她臉上掛著傻子一樣若即若離的神秘的微笑,在燈光下機械地徘徊著,猶如碾子在槽溝裏滾來滾去般準確地繞著一個固定的圓圈。四盞燈從不同的距離不同的角度照著她,四條影子就繞著她時聚時散時分時合地嬉戲著,又像要爭著逃掉,卻被她在關鍵時刻一腳一腳踩住了尾巴。

    時鍾當當地敲了七下,這七下像吃喝拉撒一樣成了她的生理本能,因為這是兒子每天讀書起床的時間!她脫口而出:“兒子,該上學去了!”這一喊把她自己驚醒了:“你傻呀,現在趕到學校不就看見兒子了嗎?”於是她衝出家門,像趕要誤點的火車那樣趕到了學校,藏身在離校門口十五米遠的一根路燈柱後,看著四麵湧向校門的學生。她覺得向裏凹進去的校門像漏鬥,把學生這種流質漏進了學校裏了。忽然她的心像弦,她的眼睛像手指,猛地一下差點兒撥斷了,身子卻不由得一縮,恨不得縮成一杯土藏在路燈柱子下。——她看見兒子了!可隨著兒子越來越近她越抖成一團,終於一轉身飛一般地逃掉了——兒子的眼睛太可怕了!

    迴到家裏她一身輕爽地喘著氣——兒子是在爺爺家,這從他上學的來路就能斷定!於是她不再替兒子擔憂。因為兒子不在家隻有兩種可能:失蹤或者去爺爺家。因為小龍的兩個爹爹與魏楞的關係一般,就因為魏楞是魏虎的寵兒,所以對小龍也寡淡,小龍除非跟著魏楞是不會去這兩家去的,至於娘舅家因為從來沒有來往,你讓小龍去他也不去的。可這種輕鬆沒過幾天她就又坐臥不安起來,因為那把鈍刀不管她願不願意,固執地往裏摁著。

    這天電話驟然響起,猶如死寂了一萬年的雪山爆發了雪崩,排山倒海地瀉向穀底的她。她從懵懂中費力地爬了出來,蹣跚到電話前,見顯示屏上果然顯示著魏虎家的電話——這是一組自從魏楞死後她想都不敢想的數字,因為這組數字是條毒蛇,隨時會竄出來咬她一口!但她驚駭歸驚駭,仍然拿起了話筒——這是馴順的慣性使然,猶如被更大的害怕驅使著踩在鐵釘上的囚犯。她輕輕地喂了一聲,連自己也沒聽見,就聽兒子冷冰冰地說:“明天給我送過五十塊錢來,送到學校。”就啪一聲掛掉了電話。她遲呆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什麽,急忙撥打迴去,她想兒子還沒離開電話,所以電話一通她就急切地說:“小龍,你啥時候迴來?”可魏虎的聲音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迴去讓你殺人滅口嗎?你盼著魏家斷子絕孫,你夢著去吧!”於是她被砸的跌坐在地上——這條毒蛇終於又咬中她了,那遲遲未到的懲罰終於露臉了——將她和兒子的關係哢嚓一聲——身首異處了,首還屬於身嗎?身還屬於首嗎?如果身首還活著,再粘接起來,恐怕也如自己的左手握著別人的右手的感覺了。她相信就是孔明在世也料不到會用這罪名來懲罰自己——殺人滅口!——殺掉自己的兒子來保全自己!這是禽獸都不幹的事呀,他們竟然加到了我的頭上!是的,他們從來就沒把你當人看,怎麽會用人的標準去衡量你呢?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難道就憑你們說我不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嗎?她第一次憤怒不已,因為兒子和她的關係身首異處了!這個家把她活在世上唯一的支柱砸斷了。

    她揣了一把菜刀,母獅一樣向魏虎家走去。

    魏虎家的門半開著,她一步跨了進去。見魏虎正背對著自己往晾衣繩上晾衣服,顯然是小龍的衣服。小龍正親昵地端著盛衣服的盆挨著爺爺站著,頭在爺爺的胳肢窩一蹭一蹭的,猶如小貓頑皮地蹭著老貓的胸口。魏虎慈愛地不時迴頭瞟小龍一眼,嘴裏慈祥地絮叨著什麽。她不由得傻在了那裏:殺了魏虎,這世上還有痛愛兒子的人嗎?因為這次你非頂命不可了。況且當著兒子的麵殺了他爺爺,就是下輩子下輩子下輩子你也是個千真萬確名副其實的殺人犯惡人!

    她驚慌地退出了院門,一個想法水到渠成般流進她的心裏迴旋激蕩著:“他隻是離間了我和兒子,我就恨不得劈了他,可不管怎麽說,我欠他一條命呀,他能不對我咬牙切齒嗎?這世上你欠下的債總要還的,隻是遲與早的問題,隻是償還的方式的問題而已。既然命中注定我不用拿命去還命,那一定是注定用這種方式讓我去還命了!好!好!隻有還債,我的良心才會安寧下來。”這樣想著,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就是這樣我也比魏虎強呀,因為就是我到死兒子都不原諒我,但我死時兒子畢竟活著!”這一天她第一次睡了個踏實覺。

    於是她隔三差五地把小龍索要的錢交給小龍,從來不問小龍為什麽,就像農民不會問他們為什麽要納糧一樣。她家裏的積蓄早被魏楞的事折騰光了,隻留下了點生活費用,沒用多久就被小龍刮幹了。於是她又迴到單位上班,可正趕上國有企業風雨飄搖的時候,發一次工資比紅衛兵見一次毛主席都稀罕。而小龍索命鬼一般追的她團團轉,於是她不得不辦了離退手續,開始打工。她做過保姆。鍾點工,洗過盤子,上過工地,築過公路,進過紙箱廠,進過造紙廠,甚至掏過兩次廁所,總之,哪裏能掙上現錢,哪裏給的工錢高她就去哪裏。她吃顆蘋果就算過節,蔬菜幾乎都是母親隔三差五給她帶來些。母親放下蔬菜時總是愧疚地望著她,因為母親也無能為力了,魏楞的事同樣地把父母哥哥們的錢刮光了。

    她越掙不到錢越省錢,越省錢人越瘦,人越瘦越沒力氣,越沒力氣越幹不動活,越幹不動活越沒人雇,越沒人雇越掙不到錢,越掙不到錢越省錢,這樣的惡性循環使她成了一具活著的穿著衣服的皮包骨頭的骷髏,稀稀拉拉的黃頭發像稻草人的頭發那樣粘貼在拳頭大的腦袋上,熟人見了她都不由得一驚,然後像看著不久於人世的病人那樣心裏充滿了憐惜。

    母親心痛地說:“秀秀,再讓媽去勸勸小龍不要再這麽折磨你了,媽這次給他跪下。”郭秀堅決地說:“不行。上次大哥背著我去勸小龍,結果魏家硬說大哥打傷了小龍,訛了一筆醫療費。你這次去了就又給魏家一個訛錢的把柄了。因為咱是啞巴吃黃連,不敢與魏家糾纏呀!反正我這命是多餘的:賤!”母親抹了半天淚,說:“秀秀,那你就再找個男人吧,讓他幫扶著你日子就好過了。”郭秀像從集中營逃出來的猶太人,又要被捉迴去那樣驚恐萬狀地喊:“我不找,我死也不找!”母親抽泣著說:“你死了,媽怎麽活呀!你就不能為媽想想?”郭秀安慰母親:“媽,不論你活多久我都能奉陪到底的,我把你送了終,然後一閉眼去陰間陪你去。”母親擦了兩把淚,看著她說:“做兒女的沒有幾個替父母著想的。但你不替媽想也得替小龍著想呀,他剛上初中你就供不起他了,他還要上高中,要上大學,還要成家,這些更費錢呀,你咋辦?趁著還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幫扶著你過日子吧。媽知道你被魏楞禍害怕了,但男人都不是那樣的,隻要咱們選的時候冷靜些,耐心些,像你爸你哥這樣的好男人有的是。再說,你找了男人,魏虎就不敢這麽放肆了。”郭秀若有所思地笑一笑。過了幾天,母親又試探她,她低頭沒吱聲,母親就知道她默認了,於是就發動全家給郭秀踅摸男人。不久,一個老實能幹的四十來歲的男人介紹給了郭秀。郭秀的要求很低:“隻要能幫扶我供養兒子就行。”於是這件事就算談定了,隻差定日子了。可郭秀越來越憂心忡忡。這天她對母親和嫂子說:“我總覺得該和小龍說一聲,不然要出大亂子的。”嫂子說:“他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懂什麽呀。再說婚姻自由,能出什麽亂子呢?”郭秀:“但我總覺得該和小龍說一聲。”母親:“說就說吧,小孩子家他懂什麽呀”

    第二天中午,她在校門口怯怯地叫住了放學出來的兒子。這是兩年來的第一次。小龍也覺得新奇,不由得隨她走到了一邊,然後兩人麵對麵地站住了。這時她才更真切地感到了兒子幾乎和自己一般高了,這感覺產生了巨大的生疏感,像一堵牆那樣橫在了兩人之間,又像籠子一樣圈住了窘迫的兩人,因為她見兒子也是手足無措的。但兒子的窘態她是用眼角掃見的,她不敢看兒子的眼,但這不敢和當年不敢看魏楞的眼是不同的——那是真正的怕,但怕使心裏憋著一股氣,隻是不敢流漏出來而已,但她在兒子麵前心裏空蕩蕩的——她的心沒底呀。但兒子很快找到了擺脫窘迫的辦法,和路過的同學大聲說說笑笑,好像忘了她的存在。她就如同被主人引進家裏,然後撂在一角不再理睬,滿屋的客人說說笑笑,卻沒一人看見她的客人那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龍的腳往一邊挪動起來了,離她越來越遙遠了。她知道不說不行了,就說:“小龍,媽想給你找個繼父,你看行嗎?”小龍果然茫然地望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她也沒敢再叫住他。望不見了兒子了,才踽踽地走迴了家,坐在沙發上發呆。忽然電話響了起來,她又感到了是那死寂了一萬年的雪山上又爆發了雪崩,又排山倒海地衝向了穀底的她!她又從暈頭轉向中醒了過來,從雪裏鑽了出來,蹣跚到電話前。果然顯示屏上那組字又像毒蛇那樣躍躍欲撲!但她拿起了話筒,因為有比毒蛇更可怕的可怕逼著她!話筒剛哆哆嗦嗦地貼在耳朵上,兒子的聲音就洪鍾一樣震響在她耳裏:“你想的美!告訴你,你活是魏家的人,死是魏家的鬼!否則我就把這件事抖出去,咱們魚死網破!”她眼前一黑。

    等她睜開眼睛,屋裏已是黑乎乎的了。她左右看看,見自己靠著櫃子坐著,一皺眉想起了是怎麽迴事。她爬起來,蹣跚進臥室,和衣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母親來了,她還是那麽躺著。母親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問她,隻是問她哪裏不舒服。她不答。好久才說:“小龍不同意。”母親咬牙切齒地說:“這一定是那老東西教唆的!讓雷劈死他吧!”就唿哧唿哧直喘氣。郭秀盯著屋頂說:“媽,隻要魏虎活一天,我再嫁的事就不要說了。”母親無言。

    姥姥看著小龍從校園裏和同學們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就局促地叫一聲:“小龍。”小龍愣愣地看著姥姥。姥姥巴結地說:“我是你姥姥呀,咱們前幾年見了幾麵的。”小龍像被人推著一樣走到了姥姥麵前,茫然地看著姥姥。姥姥是很局促,但為了女兒鼓起了勇氣:“小龍呀,我知道你恨你媽,但你媽要是死了,你想恨也恨不成了。”小龍眼睛亮了起來,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姥姥說:“你媽為了供養你快要累死了,除非再找個男人夾幫著她供養你。”小龍恍然大悟起來:“奧,我明白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讓我媽改嫁呀!我爺爺說得對呀,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母親年輕時的風流就是你調教成的,你現在又要調教她老來俏呀!告訴你,她嫁給魏家就是魏家的人,是死是活你沒有資格來管了。”就扭頭走了。

    姥姥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往迴走大白天遇上了鬼打牆。好不容易才摸迴家,哽咽著對郭老三說:“秀秀上輩子欠魏家的太多了,要不然哪有三代人相續向她討債的道理呀!老頭子,咱們說些下情話,讓兒子們咬咬牙幫襯她過日子吧,我怕白發人送黑發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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