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無慮的小孩子的睡眠總是沉如磐石的,小龍腦袋一挨枕頭,總會等母親第二天一早叫他才能醒來。可那夜他被滔滔不絕的咆哮聲驚醒了,那咆哮聲猶如困在籠中的惡獸憤怒無奈兇狠地拉長磨短的咆哮,讓人毛骨悚然。裹足不前,生怕那籠子是紙糊的,囚不住惡獸。小孩最能意識到自己的弱小,小龍自然進入了尋求保護的狀態,一動也不敢動地死盯著門,因為門成了他的第一個保護者,可那咆哮的惡獸仿佛隨時會撞開門,他覺得門像自己一樣顫抖不已,隨時會委頓在地,他得馬上找到第二個保護者,這時就想到了父母,他不由得想大聲唿叫父母,可又怕一叫反而引來了惡獸,甚至覺得自己的唿吸聲也會召來惡獸,因為他覺得惡獸還沒有發現自己,隻是在門外逡巡。這樣既想唿救又怕暴露的焦慮擠迫得他幾近絕望,恨死了媽媽為什麽要讓自己一個人住一間屋。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慢慢覺得那含混的咆哮聲很耳熟。他猛然明白這不是獸聲,這是人聲,而且很像父親的聲音!困惑激起他無窮的好奇,好奇使他的膽子一時大極了。他小貓一樣敏捷無聲地跳下床來,小貓一樣敏捷無聲地溜到門前,無聲無息地打開一條門縫,剛好露出兩隻寒星般的眼睛,循聲望見昏暗的客廳裏一個人的頭頂斜著朝向自己,看不見側向地麵的臉。那人被反剪在背後的胳膊和捆綁在餐桌四條腿上的兩條腿顯得很怪異恐怖。客廳裏曖昧的燈光和神秘電影裏的場景正合拍,小龍頓時覺得自己是撩開了神秘鬼怪的世界的一角,看見了真正神秘鬼怪的世界了。他恐懼而好奇地盯著那些昏暗的角落,等待著還沒有露出來的神秘鬼怪趕快登場。這時他終於聽清那咆哮聲確實是父親的聲音,隻是嗓子裏像堵著一口痰,唿嚕唿嚕的吐字不清,但他總算聽清了是在反複說:“我讓你生不如死!”這讓他的頭皮一下緊抓抓的,莫名其妙地緊迫起來,覺得自己已是置身於這場景之中了,可父親被不可思議地綁在那裏使他又覺得隔著什麽,使自己又被排出於事外了。他就這樣似夢似真著,呯一聲門響,嚇的他一下離開了門縫,正要關上門,可一條人影吸引著他停住了關門的手。隻見那人影矯健兇悍,披散的長發像奔馬的長棕那樣飄蕩著,直撲父親。這時他又徹底進入了看驚險電影的角色裏了。他見那人影兇狠地騎在了父親的背上,像扳木頭那樣扳起了父親的頭,把一個好像枕頭的東西塞在了父親的頭底下,就一摁父親的後腦勺,父親的頭就幾乎被摁進了枕頭裏了,於是那咆哮聲戛然而止,繼之而來的是父親的渾身劇烈的抖動,餐桌被父親抖動的腿推拉的吱吱亂響,父親的腦袋一抬一抬的,他就看見那人影整個身子懸了起來壓在了胳膊上,腦袋像錘子捶釘子那樣一捶一捶的,披散的長發隨之一甩一甩的,他的心也隨之一拽一拽的。終於父親一動不動了,那人影也凝固了一般保持著摁父親的頭的姿勢。他也凝固了一般不動了。忽然他聽見一聲忍不住的喘息聲,他的心猛地一驚:這不是幹活幹累了時的母親的喘息聲嗎?於是他又從觀眾的角色變成了事中人的角色了。他凝視著那人影,疑惑層層剝落了:那人影不是虛的,果然是實實在在的母親呀!可綿羊般的母親,咋會變得像一頭母狼呢?於是他又覺得這是一場神秘的電影了。可那像支持不住的越來越強的喘息聲分明是母親的聲音呀!這一緊張使他不由得把門又打開了一點兒,吱扭響了一聲,這使他頓悟:看電影哪有這樣看的,這分明是我的家呀!那兩個人分明是我的父母呀!他們這是怎麽了?母親怎麽會欺負父親呢?而且還騎在他的脖子上!這樣一想他不由得氣憤起來,因為挨女人的打是男人的恥辱,這種世俗的教育已經在他的心裏紮根了!他就替父親不平起來,叫一聲:“你把父親捂死了!”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父親往死上想,隻是一說打架,小孩們習慣了說打死他。摁死他。摔死他……,他也習慣地說了聲你把父親捂死了!因為死離孩子太遙遠了,他們是不會把人和死聯係起來的!他就看到母親驚醒了一般跳了起來。父母今天實在是離奇古怪。他好奇而又困惑地踅過去,但神秘的恐懼使他站在離父母五步遠的地方不敢往前靠了,於是他探秘一般盯著變的陌生了的父母。看著母親發了瘋般地解著捆綁父親的繩子和電線。他困惑不解,父親怎麽會被柔弱的母親捆綁住了呢?這不是像小孩捆綁住了壯漢般不可思議嗎?等母親扳得父親仰麵朝天,他看見了父親被嘔吐物糊花了的臉和撲鼻而來的酒腥氣,他明白父親是喝醉了,母親才能捆綁住了他。母親讓他去拿一個幹淨的枕頭去,他才覺得自己正式參與進了這件事中了,猶如被人從岸上一把推上了船,隻是驚訝於剛才還抖動的父親怎麽這會兒睡得那麽死呢?母親給他洗臉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又聽母親嗬斥一聲:“快去給你爸換個幹淨的枕頭來!”母親是從來沒有和他大聲說過話的,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的兇相使他不由得畏懼地服從了。他看著母親把枕頭墊在了父親的頭下,焦急隱憂地望著他說:“小龍,媽去找醫生去,你看護好你爸,媽很快就迴來。”他隻能傻呆呆地服從,因為他的腦子對這件事是無能為力的,就像小孩動不了房大的石頭。

    他木呆呆地站在父親身邊,偶爾來迴走一兩步,才會從夢魘般的感覺裏探出頭來,可一站下又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醒著了。是什麽在噠噠噠地響?……奧,原來是自己嘴裏的上下牙在打架!咦!身子也抖得這麽厲害,這是怎麽迴事?猛然醒悟這是冷的結果!於是他又一次徹底醒了過來,急忙從屋裏抱出被子來,蓋在父親的身上,自己也鑽了進去。可地麵冰得他直抖,他又跑迴臥室抱出褥子來,怯怯地叫了幾聲爸,但不應,他隻得用吃奶的力氣把褥子往父親身下掖,自以為掖得差不多了,就躺在剩下的褥子上,蓋了被子。於是又累又怕又困的他再也擋不住睡眠的攻擊了。雖然這樣,他的腦子裏像讓時鍾拴了一根繩子,七點鍾的鍾聲一拽一拽就把他拽醒了。他跳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昨夜的情形才出現在腦子裏。他不由得去推父親,睡得還是那麽死。他犯了難:自己要去上學去了,母親咋還不迴來呀!看看分針指在了七點二十分了,他急得團團轉,因為他不能丟下父親一個人在家裏!可又怕老師的訓斥——小孩子是最怕老師的!他想最好是找個人來看著父親,這一想自然就想到了爺爺,於是給爺爺打了電話,就急忙上學去了。

    中午他迴到家裏空無一人,靜得讓他心慌,昨天和今天一早的情形才又迴到腦子裏。他正不知所措,見餐桌上擺著一張紙和十塊錢。他拿起來見紙上寫著:“媽陪你爸在醫院,你自己出去買飯吃。”他的心就寬鬆了,去常去的那家麵館吃了一碗拉麵,就蹦蹦跳跳去學校去了。因為在小孩子的心裏,什麽病痛傷故是醫院救不了的呢?進了醫院就如同從死神手裏奪迴了生命,就如同和別人爭奪的果子自己一口吞進了肚裏一樣放心了。

    下午放學迴來,他一進院門,見搭起個帳篷。嘿!多好玩呀!他跑進去,見帳篷裏擺著一隻一頭高一頭低的大櫃子,櫃蓋是拱形的,厚厚的,沉重地蓋在櫃子上。嘿!這是什麽呢?他像小狗活潑好奇地圍著一個陌生的東西轉那樣圍著那奇怪的櫃子轉著,像小狗經不住好奇的誘惑,不時試探著向陌生的東西伸過鼻子去嗅,但又害怕地縮迴來那樣,他也不時伸出手想摸一下櫃子,但害怕地又縮迴了手。是的,怕,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怕這櫃子。

    這時就見大爹喊他,他就隨大爹進了自己的臥室。門啪地一聲關上了,使他不由得害怕起來,因為隻有大人偷偷地教訓孩子時,才會關上門不讓外人知道。他不由得瞅睹著屋裏,見還有一個他不認識的老頭兒。大爹讓他叫老舅,他就叫了。大爹嚴肅地問他:“小龍,昨天你看見你媽和你爸打架了嗎?”小龍嘴唇有點兒抖動:“……沒見……隻聽見我爸罵:我讓你生不如死……後來……被捆著……後來……媽媽把爸爸的頭摁在枕頭上,爸爸就不罵了。”大爹:“小龍呀,你爸昨天喝酒過量,引發心肌梗塞死了。你千萬別和任何人說你媽摁過你爸的頭和綁過你爸的話。”他問:“為什麽?”大爹:“別問那麽多,要不你就再也見不上你媽了!”他一下覺得昨天的神秘又續演了起來,自己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問:“那……我爸呢?”大爹:“……在棺材裏。”他問:“棺材?……在哪裏呀?”大爹:“在靈棚裏。”他恍然:“院子裏的帳篷原來叫靈棚,靈棚裏的那個櫃子就叫棺材……大爹……我出去了。”大爹:“去吧。記住大爹的話,別亂說。”

    他從臥室裏一出來,像拉開了靴子的拉鏈,蹦出來的肥腿那樣一身清爽,像從窄靴裏拔出的肥腳那樣獲得了解放。他急匆匆跑進靈棚,充滿了剛認識的新奇和陌生,上上下下打亮著靈棚和棺材,就如同和父母一起走進新買的家裏剛看了個遍,父親又指著一間屋說是他的臥室時,他亟不可待地重新衝進去仔細打亮那間屋那樣。他的腦子飛轉著:“嘿!靈棚原來是這樣的,可平時人們咋不搭呢?……奧,對了,靈棚是擺放棺材的地方,誰家天天擺放棺材呢?對了,棺材是住死人的小房子,可為什麽蓋得這麽嚴實呢?莫非怕死人跑出來?是呀,我爸現在就住在這裏麵,他要住多久呢?”這樣想著,他的手就下意識地搭在了棺材上,忽地驚覺又收了迴來。他總覺得棺材有一股逼人的森氣,排斥人去接近它。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魏楞是在病痛中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那麽死的概念會真切地在小龍的心裏豎起來,可魏楞是突然離去的,小龍隻覺得父親是出門去了,因為他經常迴來不見了父親,一問母親,說是出門去了,他也就不再問了,因為父親還會迴來的。現在他雖然覺得死和出門不同,但仍把這兩個概念混同了起來,哪個小孩會絞著腦汁追根究底呢?他們隻追逐著稀奇,而自家操辦喪事本來就是稀奇的,他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小馬一樣到處亂竄。有好事的人就偷偷地拉住他套他的話,他就不耐煩地嚷著我不知道,問我媽去,就一溜煙跑了,所以人們從他嘴裏套不出一點兒底細來,對他的懵懂憐惜不已。隻是在操辦喪事的幾天裏,大爹和那些他從沒見過麵的舅舅們,不時過來讚許地摸他的頭頂一下,誇他幾句懂事,這讓他莫名其妙,但也不去深想。第五天下午他真的玩累了,鬱悶地坐在角落裏。這時一個人笑著走過來挨著他坐下來。他明白那笑是巴結他套近乎,因為這幾天他見慣了這樣的笑了,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稚氣地矜高了起來,對人家待理不理的,可今天實在懶的很,平靜地看著那人。那人問一句,他竟然答一句。就見大爹忽地冒了出來,叫他快去陪客人燒紙去。他餳餳地向靈棚走去,就聽見大爹在他身邊就走就小聲問:“你和那人說了什麽?”他迴頭碰上了大爹陰沉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什麽也沒說。”就見大爹凝視了他一會兒說:“記住,你就像以前那樣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不然你就見不上你媽了!”他不由得嘀咕:“我以前迴答別人你們怎麽知道的?為什麽一說就見不到我媽了?那我媽會去哪裏呢?出門去?可會迴來的呀!”他想了想想不通,也就丟開了,但卻下意識地記牢了大爹的話。那天把父親送進了火化場,他的心才不詳地顫抖幾下。

    第二天去了學校,同學們巴結地圍著他問長問短,他得意極了,拿腔作勢地說著自己這幾天眼見的一件件奇事。最得意的莫過於父親進了火化場,因為這是同學們的父親都沒有去過的地方,同學們嘖嘖不已。可第二天他看見同學們瞅著他交頭接耳,慢慢地充滿同情地圍了過來,但都不說話。他很納悶:“你們怎麽了?我怎麽了?”一個同學吞吞吐吐地說:“小龍,你別難過。”他驚怪地:“我為什麽要難過?”那個同學:“你……再也見不到你爸了。”他怒叫一聲:“你胡說!我爸去了火化場了,咋能不迴來呢?”那個同學:“火化場是燒死人的地方,你爸被燒成灰了,還能迴來了?”小龍驚呆了:“你胡說!”真想揍得那同學像咽迴吐出的贓物那樣咽迴剛才說出的話。那同學說:“大人都這麽說的。小龍,紙燒成了灰,你還能再見到那張紙嗎?”小龍癱在了椅子上:“我真後悔呀,應該拉住他們不把我爸送進火化場呀!”那同學:“死人都得送到哪裏去燒掉的”於是他才覺得爸爸是活生生地被從他的生活裏撕去了,因為撕的太快,先感覺不到疼痛,慢慢那撕痛才火燒火燎起來。

    他整天餳餳地東張西望著,滿腦子像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攪拌機艱難地攪拌著砂石料那樣思考著一些問題:死到底是什麽呢?……原來人的死和雞呀羊呀的死是一樣的,隻是雞羊死了會被加工成菜被吃進人肚裏消化成一泡屎,而人死了卻被送進火化場燒成了灰。是的,死就是消失,永遠的消失,就是從這種模樣變成了另一種模樣!也就是說人並不是天長地久的!也就是說我看到這人今天是這樣的,說不定明天就和我爸一樣消失了!這樣想著,他就經常癡呆呆地一盯住一個人看老半天,生怕人家忽地變成一股煙消失了。他還經常摸著自己的手。胳膊。大腿。胸脯,無限的留戀,仿佛它們隨時會消失了。他被死亡嚇倒了。

    他最愛偷偷地盯著母親,因為大爹的話時常在他的耳邊炸響,也就是說死正在威脅著母親,因為他現在認為,所謂的永遠也見不到了母親,就是母親和父親一樣進了火化場!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母親會是什麽情形,而且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消失!所以他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嘴巴。

    一天他忽地頓悟:“人的死都是有原因的,像母親,我說了那些話她就會死去,有的人是慢慢病死的,有的人是被車撞死的等等,如果不讓人去死,就得預先發現原因,預防或阻止原因的發展,就如同我現在守口如瓶,就如同醫院的治病救人,就如同交警和紅綠燈。可是喝酒能喝死人的道理誰都知道,為什麽就沒有人去製止人喝酒呢?尤其是父親嗜酒如命,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任由他走向死亡呢?這也不對呀,人們任由人喝酒,可見喝酒導致人死亡的幾率不算大,就如同吃飯也能咽死人,但並不是經常的,如果因此而因噎廢食,那才是死路一條呢,也就是說因喝酒喝死了幾個人就禁絕了喝酒,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呢!也就是說父親也不見得是喝酒喝死的,那是怎麽死的呢?為什麽大爹他們不讓我說那晚的事呢?難道父親真的是被母親用枕頭捂死的?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可大爹他們為什麽不讓我說呢?”這個想法像孫悟空搖動定海神針攪得東海底朝天那樣攪翻了他的生活,也使他的思想走進了死胡同:“母親為什麽要捂死父親呢?”但他是聰明的,不敢去問別人,就去問大爹三爹,可是兩個爹爹像商量好了似得,都嗬斥他不要胡說,不然撕破他的嘴。他隻得去問爺爺,爺爺淚水漣漣地隻是搖頭,囑咐他在家裏問問可以,可千萬別去問外人,不然你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他就被駭住了,同時好奇心空前地強烈起來,因為大人小孩都一樣,越可怕神秘的東西越能激發強烈的好奇,越想去探個究竟。而這可怕神秘的根源就是母親,於是母親和他咫尺天涯起來。於是母親成了他眼裏的百幕三角洲,他的視線像船掙不脫百幕三角洲那樣被母親牢牢地吸住了。

    小孩子如果覺得誰好,誰就處處都好,誰壞誰就處處都壞,現在小龍就覺得母親處處都顯的像個殺人兇手,可他又不時地納悶:兇手該是猙獰可怖的,可母親怎麽看也不可怕呀!所以當母親沉睡的時候,他常常把臉湊在母親臉前一眨不眨地盯著,猶如生物學家在放大鏡下觀察著微粒——他多想從母親臉上看出她到底是什麽人呀!也就是說窺伺母親的臉成了他解開疑惑的唯一的線索,一有機會他就去窺伺,一會兒不見母親就坐臥不安。盡管他千小心萬小心,那天中午還是驚醒了母親,他從母親驚慌的眼神裏知道母親懷疑自己了,也認定母親是真的殺人兇手了——心裏沒鬼咋會驚慌呢?於是他惶恐不安,直罵自己那天為什麽鬼使神差要忽然折迴來呢?因為他覺得一種可怕正逼近他,他覺得母親窺伺的目光反而無時無刻不追蹤著他,隻是他一捕捉就沒影了——這就是那種可怕逼近的氣息呀!驚恐中他做了一個決定,不再窺伺母親,他覺得自己這樣做了,母親也該如此呀!可母親的目光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了!也就是說那種可怕更逼近了,要命的是他看不見它,不認識它!

    一天同學們模仿一個卡通片玩,一個同學誇張地對另一個同學喊:“哈哈!你知道的太多了,我要殺你滅口!”於是他渾身一顫:自己害怕的不就是被殺人滅口嗎?他已知道死都是有原因的,知道了別人不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會被殺人滅口!他現在最害怕死了,因為死的可怕這一向被他的思想無限地放大了起來,就如同一顆玉米被爆成了鴿蛋大的玉米花。因為在他看來世上再沒有比一個活靈靈的東西忽然消失更可怕的事了!於是母親兇悍地捂著父親的情景不時糾纏著他,他覺得母親的手就要那樣捂住自己的嘴了!這想象使他覺得母親已不再是母親了!於是他一天也不敢呆在家裏了,就去了爺爺家,因為他經常去和鰥居的爺爺作伴。

    做父母的哪個子女可心就會偏親哪個子女。魏虎就偏親魏楞,是因為魏楞敢打敢鬧,遇事敢出馬,尤其是把老婆整拾的服服帖帖的,是他心裏男人的樣子。由偏親魏楞也就在孫子裏偏親小龍了。

    小龍三歲那年死了奶奶。魏虎空房寂寞冷清,就常把小龍接過來住,因為有小孩的家裏就沒有寂寞冷清的立足之地。而郭秀也主動打發小龍過來陪他,他以為這是郭秀巴結他,心裏美滋滋的。他知道郭秀之所以巴結他,是因為魏楞最聽他的話,而有一個聽話的兒子,就有孝順的兒媳,這是做老人的最愜意的事了。鰥夫都有獨語的習慣,魏虎不久也自言自語起來,渴望有人聽他絮叨,可偏偏人們不愛聽老年人的絮叨,因為老年人的絮叨陳舊而又遙遠,而人們關心的是眼前和未來。於是魏虎就有了被遺忘的感覺,而活著就被遺忘和活著就被裝在了棺材裏一樣可怕。棺材裏的人渴望有人能聽見自己的喊聲,被活著遺忘的老人渴望有人能聽自己的絮叨,如果有人能耐心地聽,還能不時地插上一兩句,那就如棺材裏的人聽到外麵有人叫:“喂,你是活人還是死人”一樣高興了。而老年人的聽眾和談伴往往是兒童,是因為兒童的好奇牢牢地把兒童粘在了老年人的話上了,是因為老年人的耐心使兒童的頑劣肆無忌憚,而老年人的耐心就來自於對被遺忘的害怕。於是給兒童這塊自在的膠泥捏上第一個手印的,就是這些整天陪著孫子走東竄西的爺爺或者奶奶。小龍就是這樣的兒童。爺爺總是有綽綽有餘的耐心陪他玩他想玩的玩具和遊戲,而父母總是陪他玩一會兒就撇下正在興頭上的他走了,所以他就喜歡賴在爺爺身邊。而爺爺陪他玩的時候,嘴裏總是絮叨個沒完,他很快認為這樣才正常呢,如果爺爺停止了絮叨,他就覺得猶如電視沒有了聲音一樣不得勁,就會催爺爺:“爺爺,你咋不說話了呢?”爺爺就會笑哈哈地又絮叨開了。慢慢的他的思想就隨著爺爺的話活動開了,就如同我們天天聽著一隻舞曲,慢慢地隻要那隻舞曲一響起來,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心總會隨著那舞曲的節拍咚咚地跳起來。慢慢地不懂的地方他開始問爺爺了,到後來竟能抓住爺爺話裏的錯誤反駁爺爺嘲笑爺爺了,這給爺爺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也就是說小龍是通過爺爺的絮叨開始看人看事的,開始像學走路一樣學開了做人做事的。但這時的孩子是人雲亦雲的,他從爺爺嘴裏知道了母親是該被人白眼相看的,父親是該被尊重的,這慢慢改變了他對父母一視同仁的態度,這就是郭秀越來越覺得兒子輕慢自己的原因。

    魏楞的死讓魏虎痛在心裏,無處可說。因為傾述能像嘔吐那樣能把心裏的苦水嘔出來,而傾述就得有傾聽的對象,就如同嘔吐就得有逗的人惡心的誘物一樣。正當這苦水折騰的他死去活來時,小龍來和他住了。他多麽想把痛苦傾述給小龍聽呀,但他還沒有老糊塗,知道這苦不能說給嘴上不把門的小孩子聽。他隻能時不時地望著小龍流淚,但心裏也如打了止痛針般好受多了。小龍畢竟十一歲了,會安慰人了,對他說:“爺爺,別傷心了,別哭壞了身體”這使他心裏很快慰,覺得是魏楞可憐他這做父親的,特意點化孫子來寬慰他的。後來他時不時地當著小龍的麵絮叨著:“你爸死的窩囊,死的不值,死的太早了。”小龍問他怎麽這麽說呢?他就搖著頭不吱聲了。

    一天小龍忽然問他:“爺爺,人為什麽要殺人滅口呢?”他說:“是怕人把見不得人的事張揚出去。”小龍:“為什麽會怕張揚出去呢?”他說:“見不得人的事總是傷天害理的事,驚動了公家會叫他去坐牢的,甚至是要殺頭的。”小龍若有所思地:“奧……我明白了……殺人的事讓公家知道了會怎樣呢?”他說:“殺人償命嘛。”小龍:“什麽叫償命?”他說:“就是頂命,就是……就好比你打爛了人家的一隻碗,再賠給人家一隻碗。”小龍:“就是把命賠給人家的意思……,那也不嚴重呀,不至於殺人滅口吧。”

    他笑:“傻小子,你把命賠給人家你還能活了?你以為就如同把酒倒在人家的酒瓶裏賠給人家,自己再去灌一瓶酒那麽容易?人的命隻有一條!你賠給人家你就沒命了!”小龍:“就是我死了,那被殺的人又活了?”他悵然一歎:“要是能活轉過來就好了!”過了一會兒小龍說:“我明白我大爹他們為什麽不讓我說我媽捂我爸的事了,怕公家拉我媽去頂命,可頂了命我爸也活不過來了,這實在不合算,所以還是不讓公家知道的好。”他猛地站起來:“你別瞎說,千萬別瞎說,千萬不要和外人說,要不然不光你媽沒命了,你的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因為他們犯了包庇罪!”小龍又丈二和尚摸不著北了,直楞楞地望著他。

    半天,他才若有所思地問:“小龍,你爸親你嗎?”小龍:“親。”他黯然說:“可惜你爸再也親不成你了……你。,恨你媽嗎?”小龍:“恨。她不但讓我再也見不上爸爸了,她還要殺人滅口呢!所以我跑到你這裏住了。”他一把抱住小龍的肩:“好,好,小龍!咱們是讓她頂命不合算,但正如你爸說的那樣,讓她生不如死,慢慢地折磨她!小龍覺得很好玩,興奮起來。”怎麽折磨她?“他說。”你聽爺爺的話就行了。隻是……你說她要殺你滅口?“小龍恐懼地點點頭,因為殺人償命他沒見過,可殺人滅口他在電視裏見的太多了,滅口法一個比一個殘忍,這時的母親就再也不是他的母親了。他沉思一會兒說。”虎毒還不食子呢,她難道比虎還毒?“小龍。”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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