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世俗高手,對人情世理洞若觀火,對這裏的人心熟悉的像乘法口訣一般。他們知道越大吹大擂,越能夠瞞天過海。救護車淒厲的尖嘯,猶如靜林裏突兀而起的銳嘯,魏楞喝酒喝壞了的消息就是林中驚鳥,轟地一聲驚炸起來,飛進了人們的耳朵裏,人們有驚無訝地搖搖頭——那小子見了酒就沒命了,這是遲早的事呀。醫院也果然診斷為喝酒過量引起急性心肌梗塞而死。這消息像冷不丁一股風灌進碎紙簍裏,唿一下碎紙被卷揚起來,滿天亂飛那樣,攪的人們的心浮在了天上。因為死雖然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可猛不丁身邊熟悉的人死了,心鼓是會被擂的咚一聲爆響,驚的渾身一顫。就是那些意料中就要死的人的死,當他死了的消息果真傳來,聽者仍會猛收縮一下心的,更何況像魏楞這樣出人意料的猝死呢?因為喝酒而死在大範圍內說是常見的死,但在一條小巷裏是可歸入離奇而死的,而小巷裏都是些下裏巴人,無風還巴望著起三尺浪呢,好不容易有這風,還不借機折騰?一時間說三道四。傳言四起,人聲鼎沸真是再貼切不過的比喻了。

    他們互相鼓勵著鼓足勇氣坦蕩地麵對傳言,因為你越遮遮掩掩,越像風助了火一樣助了這傳言,弄不好還真的傳出點事來。

    按這裏的鄉俗,不上五十就死了的人是不給大辦喪事的,但他們反其道而行之,鋪張的喪事果然吸引了人們的眼珠子,自然就收攬住了人們的舌頭。因為他們明白,沒有誰會為事不關己的事真正地動腦子盯住不放的,就像小孩的好奇心不會專注在一個玩具上,隻要再丟給他一個玩具,他就馬上喜新厭舊了。人們對稀奇的事無非是借機即興發揮一下自己的聰明才智而已,唿一下刮過去也就不留痕跡了,而且大部分人是人雲亦雲的,就如同一群傻子中,一個人大聲一唿:咱們去東麵吧,傻子們就會應和:好的,咱們去東麵。所以會駕駛世俗的人,總會像鑽在傻子堆裏大唿小叫引導傻子的人那樣,引導世俗的注意力。當然會有明眼人,但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如果沒有深仇大恨,誰會沒事找事與人結仇呢?或許這真相會在暗地裏遲緩地傳開來,但沒有誰會嘈明的,即使這暗傳的真相傳進了警察耳裏,警察也隻當沒聽見,讓這真相在暗地裏生,暗地裏死去。也就是說在世俗生活裏,隻有嘈明了的事才叫事,隻要你想辦法不讓事情在一定時間內被嘈明了就沒事了。因為這事就像你黑夜裏屙在路邊的一泡屎,怕天明了被人發現,你趕緊用土苫住,使那臭氣淡淡地散著,水分慢慢地失掉了,即使有一天被人一腳帶出來了,也會笑罵一聲:這是誰把的了,不長眼的,把在路上,就走掉了事了,因為屎已經幹了。也就是說世俗生活中的人,都用一張牛皮紙包著自己的生活,可又都竭力透過牛皮紙的模糊窺視著別人的生活,雖然隱隱約約,但都心知肚明對方是什麽東西,在做些什麽,做了些什麽,但不說出來,除非有紮刀之仇才會捅破了對方那層牛皮紙,但你還得證據確鑿,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雖然事情在沿著他們導向的方向運行,但郭秀的三魂六魄像黃昏時被驚飛的雞不敢迴雞舍,遠遠地繞著雞舍打轉轉那樣,繞著她的身體打轉轉,整個人迷迷瞪瞪。似癡如呆,人們這時似乎良心發現了,感歎地說:“魏楞活著時對她那樣的兇,她還這樣傷心,真是難得呀!”唉,世道人心呀,真是飄忽如風呀!

    事情終於塵埃落定了,猶如驚擾已經過去,雞又一隻接一隻踅摸迴雞舍那樣,郭秀的三魂六魄也一股一股溜迴了身體裏,雖然仍是一日數驚,但總算沒再驚慌四散。平安無事使雞們漸漸進入夢鄉,但驚擾的影子不時飄入夢鄉驚的雞們驚叫一聲醒來,看看沒事又進入了夢鄉。就像這樣,平安無事使得郭秀的魂魄安靜了下來,隻是稍有些異響,她渾身的毛發就乍了起來,看看平安,才又像狗脖子上乍起的鬃毛那樣慢慢倒伏了下去。本能使她深居簡出。因為她羨慕墓中人的與陽界隔絕,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徹底割斷與陽界的糾纏,於是她把家當成了墓室,自己就是活著的鬼。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人們真的把她像淡忘死去的人那樣淡忘了,於是硬撐了半年的疲困決了堤般席卷了她,她便在酣睡中飄飄蕩蕩。翻翻滾滾,隻有吃喝拉撒時才像鯨魚浮出海麵吸一口氣那樣從酣睡中探出頭來,然後又像吸足了氣的鯨魚沉入海裏那樣沉入了酣睡裏。像漂蕩的木頭終於從深海漂蕩到了淺海灣,她的意識終於從酣眠中漂蕩到了淺睡,繼而似睡非睡。

    一天,一種微陰的感覺一根羊毛落地般地落在她的意識上,猶如你正曬著初冬的陽光小憩,一條影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你的身上的感覺。她那被擔驚受怕操練得異乎尋常的警覺尖嘯一聲驚得她蹭一下從淺睡中坐起來,可家裏靜的能聽見頭發落地的聲音,也因此顯得很瘮人,從而使她的神經高度靈敏,感覺到家裏的空氣在微微地波動著,分明是有人剛悄然抽身而去攪動的,猶如你悄然把手從水裏抽出去,水麵上不易察覺的波動。她竭斯底裏起來,蹦下床。衝進客廳。衝到院裏。打開院門。竄到巷裏,可一路急追沒見一個人影,但她堅信有個人影子一般總是先她一步隱在了她的視線之外了。於是警覺告訴她,在她酣睡的時候,有一個人一直在偷偷地像臨床醫生觀察病人一樣觀察著她,她像被麻醉過去的病人那樣,在無知無覺中被人家觀察了個遍!她惶恐地摸遍了渾身,好像要發現丟失了什麽,或者損失了什麽,猶如發覺自己被夢奸的女人醒來時那樣:這個女人在極度的惶恐中一定要弄清那人是誰,郭秀同樣竭力要弄清那人是誰。從此她睡覺時睜著一隻眼,坐著或者走路時身後長著一隻眼。但她知道那人已經警覺了,格外小心,總是隱在某個角落裏窺視著她,可她卻看不見人家!無時無刻不是如此!咦!這是一種怎樣的恐懼,怎樣的恓惶,怎樣的束手無策呀!這是隻有與比影子還輕。山貓還敏捷的對手對峙的盲人才能體驗到的呀!於是她的睡眠輕得落葉之聲就能驚得她一躍而起。就這樣半年又過去了,她憔悴成了一個老太婆了。

    那天中午她在沙發上打盹,恍惚中忽然一凜醒了,但機警使她照原樣裝睡,於是那陰影終於真真切切悄無聲息地溜過來了。她腦子裏閃現出了恐怖電影裏的一個鏡頭:敞開的門灑進一地金色的陽光,這時,一個人影黑蟒蛇一般爬過門檻向屋裏蠕動,陰森森地就要爬出屏幕爬向自己了!這想象使她毛骨悚然,霍然睜開眼睛,隻見上學去了的兒子又無聲無息地背著書包正穿過客廳向他的臥室走去。她驚醒的樣子驚的兒子也是一凜,然後一低頭匆匆加快了腳步,顯然像被她撞破了秘密要躲開她一般。她渾身震顫了起來——那個暗地裏研究自己的人竟然是兒子!……她的理智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你的潛意識早料到這人是兒子了,可你摁著潛意識不讓它浮出來。

    可今天這發現讓潛意識像被你按進水裏的皮球一樣,一滑溜脫手彈到了水麵上劇烈地跳蕩著——兒子目睹了你的作案過程,隻是因為年幼,使他對父親死於心肌梗塞疑疑惑惑,出於本能想解開這個謎,可受了大人的誡告又不敢明來,也不知該怎麽去調查,隻會在暗地裏繞著自己盲目地打轉轉,但隨著兒子的長大,雪埋的事實自然會露出來的!於是她駭然地看清了自己現在是什麽——兒子的殺父仇人!於是她的頭在兒子麵前低了下來,猶如葉子在烈日下耷拉下來一樣。她反過來偷偷地窺探兒子,以弄清那必然要來臨的懲罰是什麽,因為她無法向兒子說這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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