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此刻心道,挖坑給自己的人應是沒有料到,他不僅沒有離間自己與天子的關係。自己還名正言順地扯著天子的虎皮,參與了這一次廷議。


    他以為自己在事功刊上提出了振興文教的建議,就會一頭腦熱地的順勢鑽進圈套,迫不及待地要在廷議上,將自己的理念變現為國家的政策方針,大談施政方針,然後觸了天子之忌。


    如此對方就可以順勢將自己趕下日講官之位,當然自己倡議的提議,就算能通過,也沒有半分功勞是自己的。


    現在此人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林延潮入座後,潘晟笑著對林延潮點點頭道:“林中允,年紀輕輕即得天子信任參與廷議,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看來廷議上本部堂還要向你請教才是。”


    這頂高帽可是千萬不能戴的。


    林延潮立即道:“大宗伯請勿這麽說,下官能列席旁聽,聞各位前輩真知灼見,已是莫大的機緣。大宗伯更是三朝元老,陛下屢次在下官麵前讚大宗伯盛名,廷議後下官有不明之處,還請大宗伯不吝賜教。”


    林延潮他雖官位卑微,但人家是代表天子列席旁聽,故而現在有資格與潘晟平起平坐,那些階下緋色大員們此刻是不服也得服。現在他們聽林延潮這番話,也是捧了在場眾人,不論是真心假意,但大家聽著都是高興。


    潘晟也是收下林延潮這頂高帽,點點頭道:“也好。”


    頓了頓潘晟道:“廷議開始,閑雜人等離開。”


    潘晟說完,身後闕左門厚重的三扇銅釘大門已是左右合起。守衛禁直,沒有揭帖在身的官員,立即自動離開。


    廷議這等國家大事,無關之人,不許與聞。


    潘晟目光掃過台階下的眾人,然後徐徐道:“今日廷議,含本官在內,與議者一共三十七人,諸位可當麵直言,不必顧及,議後諸位記名投票,票多之議由吾領銜諸位一並上奏,若有分歧難下,將盡列奏章之上,予上聖裁,若有人議苟不合,可任其別奏。”


    林延潮聽潘晟講廷議的規矩,還是相當民(和諧)主的,廷議采取就是一人一票製的舉手表決製。每個列席廷議的廷臣都有一票,無論你是堂堂尚書還是低級官員,大家手中的票效用都是一樣,沒有高低之分。


    如此可以防止某一位大臣朝綱獨斷,而且就算有官員對廷議最後結果不滿意,也可另行向天子上奏。


    譬如曆史上事關大明外交最重要決策的‘俺答封貢’廷議。


    這場廷議上,與會一共有四十五名廷臣,以吏部侍郎張四維為的二十二名廷臣在廷議中支持封貢互市,以戶部尚書張守直為的十七名廷臣反對,其餘六名大臣持中或不表態。


    這表決結果上奏天子後,終於促使天子下決心允許封貢之事,從此為大明開數十年之太平。


    當然這隻是製度而已,廷議中也經常出現權臣操縱廷議,使之變成自己的一言堂。特別是允許內閣參與廷議之後,如嚴嵩,張居正這等權相在堂,哪個官員敢在廷議上逆著他們的意思說話。


    潘晟繼續道:“至於本次廷議所議,在揭帖裏都說得清楚了,之前禮部已是部議過一次,但愚覺得茲事體大,故而請廷議,以集眾人之思。”


    眾所周知,廷議召開有三種情況,一等是天子直接下令,一等是臣下請天子下令,還有一等就是部議不能決,於是請廷議。


    本次就屬於第三種情況。


    禮部之前已是部議過了,但潘晟覺得此事茲事體大(若出了事情,不能自己一個人背鍋),所以向天子請求廷議(擴大討論人數)。


    對於潘晟這番話,林延潮第一次參加廷議自是新鮮,聽出了許多道道來。但在場廷臣,哪個不是參加好幾次廷議的。


    文教之事畢竟不是大事,不比以往所論朝製,官位,兵事等牽涉各方麵的利益甚多的廷議。在場除了禮部的官員外都是抱著吃瓜群眾的心態,一副巴不得你早點講完,大家收工迴家的心情。


    當然這對於林延潮這新丁而言,卻是再好不過了,既然牽涉利益少,那麽就可以力爭促成一個接近於自己主張的廷議結果通過。


    這個副本的難度,不算太高。


    下麵就是各抒己見。


    不過林延潮心想,潘晟雖說請廷議,但文教之事,除了禮部,其他官員大部分都是不懂,具體事務最後還不是由你禮部來提?


    果真一名禮部郎中出班道:“吾以為文教之事,涉一國文運,故務必鄭重其事。文教之根本,在學校,學校之根本,在於生員。故吾以為,朝廷可下令讓南北國子監增監生五十名,應天,順天二府再增生員二十名,各府府學再增生員十名,縣學再增生員五名,此舉惠及天下士子,可成永例。”


    這名禮部郎中的話說完,大家紛紛鼓掌,吃瓜群眾表示說得好啊。


    林延潮心知,這舉對官員而言,百利而無一害,提倡出去,無論是官員,還是讀書人都是一片叫好,一致擁護,實在是大大有利於他的官聲,而且此議一旦通過又成了他的政績,唯獨隻是苦了老百姓。


    潘晟問道:“列位,可有不同之見?”


    一名禦史出班道:“吾以為不可,天下生員士風日下,吾等不思如何革除積弊,反而擴招生員,此可乎?另譬如一縣之地有十萬頃,而生員之地三萬,生員之地免役,故百姓以七萬傾當十萬。若生員激增,生員之地五萬,則百姓以五萬傾當十萬之差矣。若生員之地九萬,則百姓以一萬當十萬差矣,故生員地益多,則百姓益困蘇也,吾泣稟諸位同僚,此議萬萬不可啊!”


    這禦史說完想到老百姓的艱苦,頓時潸然淚下,淚水直接滾落在朝服上。


    林延潮聽了也不由歎息,擴招生員,與後世大學擴招不同啊。


    後世國家為了支持大學擴招,連畢業生包分配都取消了。但大明朝可能為了擴招生員,而取消生員免賦免役的待遇嗎?


    誰進行此變革,下場絕對比張居正還慘!


    不少官員臉上都露出不快的神色。哪個官員沒有子侄,同族,誰不想有功名在身。


    擴充生員自然是惠及所有人了。這應是人緣多差的人,才反對此見。在場如林延潮這般對這禦史表示理解和支持的官員,著實不多。


    林延潮心想,這位禦史是何人?這樣的人值得自己結交。


    “馬禦史,此言差矣!”禮部郎中哪裏甘心意見被否定,立即反駁。


    而林延潮聽到馬禦史三個字,頓時由以手扶額,馬禦史……這不是上一次因經筵上自己的‘離經叛道’之言,而彈劾自己的禦史嗎?這……這自己的人品也實在太差了吧。


    林延潮遂立即放棄事後與馬禦史結交的打算。


    但見這位禮部郎中道:“讀書人士風日下,難道就不招收生員了嗎?如此朝廷索性連科試也不要了,此乃因噎廢食之舉。生員之地免役乃是天家供養,好讓讀書人沐得天恩,此次天下清丈田畝,各縣得田畝又豈止萬頃,拿出一些分潤給新增生員,正得所用。”


    接著兩名官員爭議不休。


    這時潘晟先與張四維商議了幾句,再問林延潮道:“林中允以為如何?”


    林延潮仍是那一句道:“下官資曆尚淺,能奉皇命前來列席聽聞各位大人高見已是受益匪淺,至於評議實不敢妄言一句。”


    潘晟,張四維一並道:“誒,林中允不要謙虛,你乃陛下的近臣,必是能揣摩到聖意一二的。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參詳一下。”


    這麽淺顯的套路,林延潮豈會上當,於是立即迴了一句道:“下官雖侍奉禦前有一段日子,但陛下聖心獨運,豈是我凡夫俗子可以揣測絲毫呢?陛下隨意之妙思,臣就算殫精竭慮也不能及萬一!不是下官不肯說,實是無從說起。”


    潘晟,張四維對視一言心想,難怪此子能得陛下信任,僅說這不要臉的馬屁功夫,當朝大臣中最少也是可以躋身前十的!


    見林延潮如何都是不說,潘晟,張四維隻能感歎一句陛下聖明來結束對話。


    潘晟出言道:“兩位都言之有理,此議可列入備條,你們暫先退下。”


    馬禦史與禮部郎中擱置爭論退下。


    下麵一名禮部員外郎道:“吾以為文教之事,當以惠及萬民為先。人人習頌聖賢,治世近矣。吾以為朝廷可命天下各州府,擇治下富裕二至三縣,每縣增設兩所義學,每所義學每年授五十名生童。”


    “如此每府義學可多授二三百名,以天下一百五十餘州府計,每年有三五萬儒童可以受益,長此以往文教可興。”


    這禮部員外郎之言一出,不少官員紛紛點頭,這個政策還是蠻對頭的,甚至連馬禦史也是露出了稱許之色。


    林延潮卻眉頭一皺,這建議太想當然了,雖有點近似自己國民教育的初衷,但步子不是這麽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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