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侯在京城設有府邸,當初文帝為長女歸寧方便,專程撥地建造,這些年來沒有人使用,但有家丞每日打理,入住是不成問題的。可是能居而不居,長主美其名曰陪伴太後,把蓋侯的翁主也一並帶進宮來,暫時安置在了北宮的景福殿。

    扶微這兩天如坐針氈,因為長主頻頻邀她喝茶看景,她明白是為她和翁主創造獨處的條件。可她也是女的,且沒有什麽特殊愛好,對於這種強製性的撮合,感到十分無力。

    翁主倒是個極其可愛溫順的好姑娘,年紀還小,隻有十二歲,名字叫琅琅。就是金石相擊,其聲琅琅的那個琅琅。看見少帝,眉眼便笑得彎彎的,也不喚她陛下,追著叫她阿嬰哥哥。

    阿嬰哥哥……扶微每到這時候都有點恍惚。雖然叫嬰的人很多,且大多為男,但扶微潛意識裏還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女性化。把它和哥哥湊在一起,實在有些不搭調。

    朝政處理得比較多,她不知道怎麽和孩子溝通,隻好沒話找話,“琅琅是家裏老幺?”

    翁主使勁點了點頭,“上麵兩個阿姐,都出嫁了。”

    “此次入京,為何而來?”

    琅琅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為婚事。阿母說我將來是要當皇後的人,進宮見了陛下,一定要讓陛下喜歡我。”

    十二歲的孩子,和她相差三四年罷了,但在她看來還是太幼小了。扶微抱著胸,需垂眼才能打量她,“那麽朗朗喜歡我嗎?”

    她又使勁點頭,“喜歡。”加重語氣又肯定了一遍,“非常喜歡!”

    她笑起來,“喜歡我什麽?是不是你阿母告訴你,我是皇帝,你必須喜歡?”

    朗朗說不是,“我喜歡阿嬰哥哥長得好看,哥哥的眼睛像洱海,哥哥的鼻子像小山。可是我覺得哥哥和我阿姐有點像,如果是一位阿姐,我會更加喜歡。”

    扶微心頭一陣發虛,孩子的話才是最真實的。她的長相已經逐漸暴露性別了,近身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敢,哪天有人拿這個當作利器來針對她,到時候她除了厲聲嗬斥他們大膽,還能怎麽樣?

    她慢慢後退一步,有些惶惶的,不遠處就是兩個近臣,她拖著步子過去問斛律:“翁主說我長得像女人,都尉看呢?”

    斛律普照的臉騰地一下便紅了,結結巴巴道:“翁……翁主年幼,口不擇言……那個,臣從來不覺得陛下女氣。陛下是一代英主,世上哪裏來這樣胸懷大誌的女人!”

    扶微起先是捏著心問他,因為這個問題自己一直迴避,總擔心主動提起便會露陷。結果他雖極力否認,最終原因還是因為最後那句話。女人不可能胸懷大誌,女人就該抱著花繃相夫教子,因為她有野心,所以她不是女人,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她又轉向上官照,“侍中你說呢,朕像不像女人?”

    上官照心頭顫了一下,“主公……”

    他說不出話來,奇怪居然連一句場麵上的周旋都無法拚湊。認識了這麽多年,上次相見本以為少帝應當長成了個俊俏的少年郎,結果除了那威儀和決斷的個性,其他方麵,還是雌雄莫辨。

    見他不說話,扶微心裏便躁鬱起來,愈是親近的人,感受愈是直觀。除了朝堂上故作姿態的殺伐,私下裏她總會不自覺流露出女孩子的本性,這點很不好,她知道。

    還是不夠強硬,她灰心地想,終究和男人差了一大截,要如何才能填滿這個鴻溝呢?失神的當口上官照憋出一句“貌柔心壯”來,直接拿蘭陵王來比她,算是已經很給麵子了。

    她苦笑著轉過身去,“貌柔心壯……朕如果在臉上劃上兩刀,大概就沒人會這樣說朕了。”

    她舉步踱開,琅琅在池邊招手請她觀魚,她好言好語把她哄走了,自己提袍邁進了帷帳裏。

    恰好今日長主不在,梁太後的興致全在南方進貢的瓜果上,見她來了招唿她用,她搖了搖頭,“母親,臣有兩句話,想和母親商談。”

    太後聞言將手裏的銀針放下,使了個眼色,命長禦把邊上侍立的人都遣走了。

    “何事?”太後推開憑幾坐直了身子,“我前兩日聽說上與丞相鬧得很不愉快,可有這樣的事?”

    她遲疑了下,消沉地說:“不過是政見不合,我欲重組尚書台,結果他委任了他的人當尚書令,台閣重新又落到他手上了。”

    太後聽完很氣憤,可惜又無力反抗,半晌沉沉歎了口氣道:“罷了,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陛下欲與他鬥,還需耐下性子來。不過老身勸陛下,再如何惱怒,君威還是要顧的,出手打起來,叫人傳開去好聽麽?”

    她愣了下,“母親連這個都聽說了?”

    “可不。”太後神情肅穆,“打得衣裳都撕爛了,這種事還能瞞人?”

    她撫額訕笑,“都是些誇大之辭,母親不聽也罷。我今日想和您商議的,是蓋侯女。”

    太後唔了聲,視線飄向池

    邊挽袖撈魚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歡翁主,這孩子沒有心眼兒,再大些應當會明辨是非的。進宮後由我親自教導,盡量讓她少與長主接觸,慢慢便會服管教的。”

    扶微不由咧嘴,“母親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想讓翁主入宮來,打算另外為她指婚。”

    太後狠吃了一驚,“為什麽?陛下莫忘了,她身後之人可是蓋侯!如今你正是亟需諸侯撐腰的當口,拉攏一個,將來便少一分威脅,這個還需老身教你麽?”

    道理她當然都懂,可是難言之隱不好拿出來做借口,隻得迂迴著表明態度,“臣嚐聞母親和先帝的故事,帝後恩愛,宮裏人盡皆知。臣如今也要迎娶皇後了,中宮臣見過兩迴,德容兼美,臣甚是心悅。母親也知道,臣的生母是先帝侍禦,生下臣不久便被迫自盡了,臣是怕將來太子不是中宮所出,又有人要走我阿母的老路。”她迴身看了眼遠處的翁主,做出極其痛心的樣子來,“臣先前同琅琅說了兩句話,她品性純良,如果有朝一日步我阿母的後塵,我於心何忍。然留她,皇後勢必遭害,屆時說什麽夫妻情深,豈不成笑談?再者蓋侯勢大,若皇嗣出自翁主,外戚幹政的事便不會遠。丞相要製衡,皇嗣多年後便是又一個我,為了杜絕後患,臣的意思是為翁主擇一天子近臣,如此既可攏絡,又不為子孫埋下禍端,問母親意下如何?”

    梁太後似乎也有些動容了,喃喃道:“陛下所言甚是啊,兩虎相爭,勢必累及皇室命脈。可是誰又能配翁主?誰又是陛下著實信得過的人?”

    “上官侍中。”扶微道,“隻有上官侍中。”

    太後愈發訝異了,“上官照?陛下當真麽?別忘了武陵案中上官氏本就有牽扯,況且上官照並非王侯,怎麽配翁主?”

    “爵位的事,臣自會想辦法。至於母親所擔憂的,臣心裏也知道。請母親放心,臣既然決意這樣做,便有十成的把握。上官氏的兵權,早在武陵案了結當天便已由衛將軍酈繼道接手,如今的上官氏不過空有個爵位,蓋侯就算想聯合,也未必有利可圖。若無利,當然是歸附正統更為識時務,母親說可是?”

    太後這才鬆了口氣,含笑道:“好孩子,你這樣縝密心思,你阿翁在天上也欣慰了。我常想先帝給你留下這樣大的一攤家業,指派的輔政大臣又有不臣之嫌,你十幾歲的年紀,怎麽自處才好。如今看來你有治國經略,歸政與否隻是時間問題罷了。你在老身這裏,今日也好,明日也好,不會聽見一個不字。隻要你覺得對的事,隻管放心大膽去

    做,老身一力支持到底。”

    扶微也笑起來,“母親近來怎麽自稱起老身來了?您還沒到那個年紀。”

    太後搖頭,“未亡人,年紀老或不老,沒有什麽分別。”

    一個人痛失所愛,心境便也隨之老態龍鍾了。扶微有時看太後,覺得她其實未必比她母親樓夫人幸運。

    “那麽長主那裏……”

    太後道:“有我,我去遊說。不過要為侍中加爵,隻怕又是一場惡戰,陛下準備好了麽?”

    沒有功勳不得加爵,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到時候反對的不僅是丞相,各路諸侯也會群起而攻之,前路有多艱難,可想而知。她現在能夠憑借的,隻有自己的皇帝身份罷了,至於最後會弄出個什麽場麵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對即將麵臨的困難沒有信心,但不能讓太後跟著發愁。扶微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笑道:“母親不必為臣擔憂,臣自有辦法。”

    從濯龍園出來便直去明光殿,下令尚書台詔三公九卿議政,地點倒不需選在卻非或德陽諸殿,弄得太正式了,不好說話。

    “陛下欲在何處?”尚書仆射道,“或者在東宮路寢即可,陛下不說議政,隻說清談,也不需命尚書台下令,差宮中黃門入各府相請便是了。”

    扶微茅塞頓開,欣然向孫謨拱手:“謹受教。”

    孫謨擺手不迭,“不敢不敢,陛下折煞臣了。臣本就當為陛下效命,胡亂出了個主意罷了,怎可在陛下麵前居功。”

    不管怎麽樣,皇帝要舉辦清談,三公九卿自然不敢怠慢。東宮的內侍們奉命分散出去,直赴各重臣府上,黃門令去的是丞相府,家丞恭敬迎他進門,建業問:“君侯安在?”

    家丞向內院一指,“已經著人去通稟了,請中貴人稍待。”

    丞相從院門上出來,頭上還包著塊綸巾,想是剛洗完頭,發梢滴滴答答淌水,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淋濕了。建業呆了呆,這樣的相國倒少見,類似此等大人物,常給人一種不必吃喝拉撒的錯覺。所以撞上丞相沐發,實在是非常可貴的一次經曆。

    丞相的氣勢卻不因此減弱半分,蹙眉問:“陛下有令?”

    建業叉手執禮,“陛下於路寢設清談,特命臣來,邀君侯主持。”

    少帝要辦清談,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丞相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邀了什麽人?不會隻有孤吧?”

    兩個人的

    清談怎麽舉辦?建業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還請君侯及早進宮,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屬啊。”

    丞相臉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著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場,哪裏會是什麽清談,不過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罷了。

    四肢無力,不知為什麽,最近單是對付她,就已經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輕人真能折騰,丞相摘下頭上的綸巾,砸進了家丞懷裏。還等什麽,更衣入朝吧!他垂著兩手返迴臥房,挑了件麵料較為結實,針腳較為細密的穿上。到鏡前捋捋頭發,等幹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細束了起來。

    軒車一點沒耽擱,到蒼龍門上隻花了兩柱香時間。他下車進東宮三出闕,半道上又遇見了上官照,這迴沒什麽風度不風度可言了,昂首疾行,連他行禮都沒加以理會。

    斛律普照迎他進路寢,他登上了十餘丈高的白玉台階。一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時抬首,見少帝獨自趺坐在殿宇深處,側著臉,閉著眼,皺著眉,雖有堂堂的帝王氣象,但透過那表象,他篤定她又在打壞主意了。

    丞相的腳步聲放重了點,震袖上前,她發覺後離座起身,黃門高唱:“皇帝為丞相起。”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尷尬與鄙棄共存,不約而同調開了視線。

    算什麽!扶微唾棄不已,來得這麽快,是想趕在眾臣之前探虛實吧。於是決定抿緊嘴唇堅決不開口,一個歪在上首,一個端坐下首,誰也沒有要交談的意思。

    堂上氣氛有些微妙,侍立的黃門愈發夾緊了尾巴,偌大的殿宇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建業苦著臉,目光往來如梭,看看少帝,再覷覷丞相,他們各自臉上帶著五錢憤怒、三錢孤傲,兩錢說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憂傷……這僵局,看來很難破解了。

    若說少帝年輕,難免意氣用事,丞相這樣老練的人也耍孩子氣,真有些說不過去。君臣之間嘛,抬頭不見低頭見,皇帝不能罷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廢了皇帝,所以以和為貴不好嗎,非要弄得分外眼紅,有什麽意思!

    建業蹭過去一點,悄聲喚少帝:“陛下……”

    少帝才迴過神來,嘴唇囁嚅了下,“相父沐發了?”

    丞相道是,“以皂莢加香料,用之甚好。”

    建業翻了個白眼,這是什麽對話!自從上次打了一架後,連表麵的和諧都維持不了了,多悲哀。

    扶微又沉默下來,路寢裏迴蕩著丞相飄散出來的淡淡香味,那味道,真

    是擾人心神。她忍不住,偏頭又看了他一眼,恰逢他也看過來,視線迎頭相撞,他便立刻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閑閑移到金銀壁帶1上去了。

    扶微腹誹不已,又不能把他怎麽樣,按捺了半天才道:“那日弄壞了相父的玄端,我今天賠你一件,可好?”

    丞相似乎沒想到她會再提那件衣裳,一時竟愣住了,轉過彎來後麵色不太好,還要裝大度,淡聲道:“一件玄端而已,不值什麽,陛下莫放在心上。”

    好想扒光他!扶微惡狠狠地想,扒光了他就連最後一絲尊嚴也保持不住了,看他還怎麽裝高潔!

    丞相大概察覺了她目光裏深深的惡意,似乎有些忐忑,故作鎮定地拽了拽右衽,愈發把腰挺直起來。

    殿裏的交鋒如果能化成實形,必定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黃門們感到不安,連壓刀站在一旁的斛律普照都有些唿吸困難,下意識地喘了口氣,卻卡在嗓子裏不敢吐出來。

    還好這時解圍的人來了,公卿們因為接的是清談的邀約,大多很應景地穿上了褒衣。但畢竟朝堂上摸爬滾打多年,把人召集得這麽齊全,用膝蓋想都知道有更深一層的用意。於是一群身著儒服的臣僚們分作兩列,靜而無聲地自台階兩掖向上攀登,到了殿前往內一看,少帝穿著燕弁服,丞相穿著玄端,再對比自己的鬆懈散漫,立刻便不自在起來。

    少帝的臉上堆砌起了得體的笑,也不待黃門唱禮,自發起身相迎。眾臣進殿來,齊齊長揖,建業一聲高亢的“敬謝諸公侯行禮”,便表明此次並非朝堂上尋常的晤對,而是牽扯到爵位的對弈了。

    扶微掃視堂上,先大大地安撫了一圈:“今日不為朝議,隻為閑談,諸君請入座罷。”

    眾臣就坐,依舊有芒刺在背之感。紛紛側目看丞相,丞相毫無表情的臉,配上那頭半幹的發,看上去總好像要有大事發生了。

    殿裏的侍禦們為每位公侯上了瓜果和香茶,少帝今天親民得像自家人一樣,頻頻比手請大家莫客氣。皇帝越是這樣,臣僚便越是心慌,一手扶著漆杯,一手按住胸口調息,等了半天,少帝終於開口了——

    “朕有一事,要討諸君主意。”

    公侯們立刻抬眼望向天顏,天顏很和藹,打著商量的口氣征詢:“天子近臣,朕之膀臂。朕有上官、斛律二位侍中,斛律都尉不日將嗣父爵,上官將軍因是幼子,吃了序齒的虧……朕思來想去,上官將軍素日忠勇,朕欲為其加一綬,不知諸君,以為如

    何?”

    1壁帶:壁中露出像帶一樣的橫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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