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命,活著大多數時候都在煎熬。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丞相坐在漆案後,不動如山。他是個好麵子的人,居家時尚且要冠服端嚴,何況在官署這種地方。可是身上這件被撕破的玄端,他卻沒有想過要替換,手裏捏著筆,視線落在卷牘上,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從中晌一直坐到了傍晚。

    堂室裏散落的竹簡都歸置起來重新碼放好了,屬官們沒有人敢招惹他,隻有長史壯著膽向他呈稟:“君侯,劉賞已入尚書台,未時前後主上下令任命了。”

    他嗯了聲,神情平和,若沒有之前的滿地狼藉,長史都要以為一切如常了。

    “知會劉賞,留神孫謨此人,必要的時候將他調出台閣,遣往別處亦可。”

    長史有些遲疑,“陛下那裏呢?孫謨是他親信,陛下能罷休麽?”

    他抬起眼來,一雙眸子聚集了太多驚濤,簡直要把人射穿一樣。

    “陛下不準,還有孤,讓他具本奏孤,孤自然有辦法處置那個孫謨。”

    長史喏喏道是,偏身朝外看了一眼,“時候不早了,府上家丞已經在外候著了,君侯早些迴去歇息吧,若有急報,卑職會直送入相府的。”

    丞相漠然點頭,跽得太久了,一時站不起來,揮了揮手道:“先令屬官下職吧,不必等我。”

    長史退出去傳令,然而丞相不走,底下的人也不好輕易離開。司直和征事在簷下掖手站著,低低議論:“好像是鬧開了,陛下走得倉促,不知是何緣故?”

    “恐不妙……君臣如夫妻,表麵上的和睦還是需要的。一旦撕破了臉,不知接下來會有怎樣一番較量。”

    少帝與丞相不和,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先前他們起爭執,雖然談話內容無人知曉,但那偶爾傳來的尖銳的聲調,離得很遠也能隱隱聽到。眾臣惶惶不安,丞相再強勢,少帝畢竟是皇帝,不能因他年幼就輕視他。後來少帝倉惶而出,大家也都是看到的,於是便開始估猜,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過,把那樣好脾氣的少帝都嚇跑了……

    議論去吧,反正他就是個奸臣,丞相自暴自棄地想。大殷人人知道他熱衷攬權,他背了那麽多年的罵名,早就習慣了。奸臣嘛,哪個稀圖好名聲,說他一手遮天也好,說他氣量狹小也好,他就是這樣,誰敢不服?不服也得憋著!其實自他從政起,就沒有想過青史留名,忠臣瞻前顧後,一生活得委屈。當奸臣沒那麽多規矩,用不著管別人死活,至少圖個自己

    痛快。可是不知為什麽,最近痛快的感覺半點沒有體會到,心裏開始越發堵得慌。哪裏難受,說不出來,或許是相權流失,讓他產生危機感了。

    沒關係,區區一個少帝,他還是能夠掌握的。他扶著漆案站起來,膝蓋以下沒了知覺,乍一受力,著實往下崴了一記。伸直腿,略緩了緩,待提得起力道來才走出官署。夕陽從滴水下斜照過來,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他眯眼眺望遠方天幕,時候果真不早了。

    屬官們此刻呆若木雞,不是因為空氣裏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還未散,是因為丞相一身衣衫襤褸。怎麽和預想的不一樣?形勢好像發生了巨大的逆轉,他們重新開始揣測,究竟剛才堂室裏發生了什麽。學究們有限的思維,拚湊不出太過驚心動魄的畫麵,隻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並且依照少帝出門時衣衫整齊的情況來看,丞相是吃了敗仗的那一方。

    真是押錯了寶,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也難怪,畢竟人家是皇帝,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弑君。如此看來莫名有些同情丞相了,縱然輔政又兼皇叔,臣屬到底還是臣屬,皇帝要打你,你也隻能乖乖受著嘛。

    “相國……”屬官們圍了上來,卻不知如何安慰他。

    丞相無謂地笑了笑,笑容還算堅強,“都散了吧,孤也要迴家了。”

    他背著手走出耗門,破敗的布帛在晚風裏飄揚,高高的身影看起來倍顯淒涼。家丞迎上來,見了略一怔,不敢問情由,將披風披在他肩上,扶他上了軒車。

    他倚著隱囊問:“今日小公子可來過?”

    家丞道沒有,“不過陛下去過月半裏,將車輦停在直道上,獨自走進去的。”

    他悵然別開了臉,她如今是想繞過他了,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官署找他。來了之後怎麽樣呢,要得著尚且好言好語,要不著便惡語相向,甚至動手來搶。這種猖狂的個性,真不愧是源家人!

    其實她現在一定很恨他,那天抱腹當著臣僚的麵落地,他就看見她臉上變了顏色。如果之前沒有參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也許他當真會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來。可是她的心眼兒太多,他感覺到了威脅,再不提醒她收斂,她就要爬到他頭上來了。

    女人確實該寵,他可以任她撒嬌、蠻橫、無理取鬧,可一旦涉及政治,他半點也不會讓步。或許是他一味的容忍慣壞了她,她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大。他驚覺自己要走錯路了,不得不狠下心來做個了斷,這樣固然傷人

    ,卻可以幫助彼此認清現狀。他們的處境,誰也不甘願被征服,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樣談情說愛。

    軒車到了門上,他解開氅衣進門,在仆婢的側目中迴到小寢。就著銅鏡照了照,果然這件衣裳破得無法再修補了。他歎了口氣,脫下玄端搭在臂彎,臥房的東北角上有個很大的髹漆櫃子,是新近添置的。以前他不喜歡在小寢安放這種能藏人的東西,因為不安全。現在是出於無奈,爛攤子沒法收拾,隻好全部裝起來,以掩人耳目。

    打開櫃門,裏麵有她留宿那天弄髒的被褥和中衣,還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戲弄他的抱腹。這個櫃子裏的東西幾乎全與她有關,留著終是個麻煩。也許再放一放吧,等過陣子讓人抬到外麵燒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天太仆來找他確認大婚流程,一天一天過起來真快,他這段時間總在忙著過問案子,封後的事倒撂在一旁了。她說要他主持,這樣也好,萬一大典上出了紕漏,有他在,還可以及時補救。

    靈均是很好的人選,聶家無人,不怕將來起什麽波瀾。日後仗著皇後外家的排頭,用人也可師出有名。朝中風雲瞬息萬變,很多時候權力的鬥爭就是人力的鬥爭,官職是有限的,越多自己的親信填充進去,對自己便越有保障。過去十年他大權獨攬,社稷命脈在他手裏攥著,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他會保她長久在這帝位上坐下去。但是換一種處境呢?他空留個封駁諫諍的權力,整天反對她施政,她有多少耐心,能夠容得下他嗎?某種程度上他們很像,隻對自己有信心,所以同一類人,根本不適合在一起。

    廊下有人走動,他把櫃門關了起來。迴身看,家丞執著行燈進來,停在前室迴稟:“暮食已經準備妥當了,請君侯進膳吧。”

    他隨意應了聲,從內寢出來,食案上菜色豐盛,有醯醬,蔥渫,還有膾炙……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單獨進食,幾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麽感覺了。

    他吃得不多,寥寥用些便起身從酒樽裏酌了一勺酒,端著漆卮邁出門檻,停在台階下仰望長空,天邊一彎新月高掛著,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輝。熒惑早就遠離了,可惜沒有在他們期盼的時間內,所以那個熒惑守心的預言依舊在,最後也不知應驗在誰身上……

    “今夜的月色真美。”皇城中淩空的複道上,有個身影忽然從圍欄邊上探了出來。

    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陛下小心些,這裏太高,千萬別探身。”

    “怕摔死?”她的臉頰在宮燈的照耀下

    微微泛紅,笑著打了個酒嗝,“不要緊,我以前還爬到外隅掏過雀蛋呢,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少帝喝了酒,好像有點糊塗了。上官照直皺眉,“陛下應當少喝一點,貪杯對身體不好。”

    “你怎麽像丞相一樣!”她背靠著廊柱喪氣地歎了口氣,“我之前挺高興的,多喝了兩杯。後來聽到長主那番話,酒就全堆在心裏了。”

    煩心事一樁接著一樁,永遠都處理不完似的。她口中的長主是定陽長公主,文帝的女兒,先帝的長姐,也是她的姑母。因為嫁蓋侯為妻,很少入京城來,太後見了大姑子,分外親近,設宴款待她,還差長禦來章德殿通稟皇帝,請她一道赴宴作陪。

    扶微和這位姑母的感情當然不會太深,她自小連太後都不得親近,更別提嫁出去的姑姑了。之所以欣然前往,還是因為蓋侯的緣故。大殷十二路諸侯裏,有源姓宗親,也有因功封賞的侯爵。蓋侯當初在征討車餘之戰中功勳卓著,文帝將長主許配給他,他是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權的外姓王侯,作為根基不穩的少帝,當然應當大力攏絡他。

    她與長主,本來就是血親,見麵幾乎不用培養感情,是自發的一種本能。然而問題在於長主進宮,目的似乎並不單純,話裏話外都透出欲將獨女送進宮的意思。姑母的獨女,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嗎?這就讓她犯難了,斷然拒絕必定得罪長主和蓋侯,如果答應,那麽將來的麻煩更大,她拿什麽來應付長主母女,還得應付一輩子。

    “阿照。”她慘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你聽明白定陽長主的意思了嗎?”

    上官照當時在帳幄外戍守,她們的談話當然能夠聽見。他斟酌了下道:“長主似乎對丞相立其養女為中宮一事很不滿。”

    扶微點了點頭,當時長主的原話是“豎子猖狂,欺我源氏無人乎”。立後詔書下達時,蓋侯與長主遠在封邑,對京中之事毫無察覺。現在把女兒送進宮,恐怕有和丞相打擂台的意思。一個無所歸依的皇後,即便身在其位也沒什麽可怕的,假以時日取而代之,曆朝曆代這樣的事情多了,蓋侯之女憑借外家,絕不會將皇後放在眼裏。

    如果她是個男人,這事倒樂見其成,可惜她是個女的,這世上隻有靈均能當她的皇後。所以她愁,這是第幾次進退維穀,她已經不記得了。席上腦子轉得飛快,對策當然有,隻是還需有人配合才好。

    上官照並不懂她的難處,簡單闡述了自己的想法,“陛下不必為難,中宮已立,暫時

    改立是不可能的。皇帝有二十七世婦,陛下將蓋翁主冊封夫人,如此既不得罪丞相,又拉攏了蓋侯,豈不兩全嗎?”

    她也想這麽做,可惜自己沒有那份底氣,所以她想了一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阿照,”她眨了眨眼,“你心裏,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喜歡的姑娘……上官照支吾了下,“問這個做什麽?”

    “關心你啊。”她拍拍自己的胸道,“比方我,我心裏就有喜歡的姑娘,雖然情路受挫,但至少我已經嚐試過了。你呢?你比我年長,不會到現在都不知情為何物吧?”

    情為何物,他自然是知道的,不過要說出究竟是哪個姑娘,實在太難了。

    燈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有些靦腆,訥訥道:“臣也有,隻是一輩子都無法說出口,但凡能保持現狀,臣就已經很知足了。”

    扶微卻開始極力遊說:“男人大丈夫,為什麽不能說出口?你這麽大的人,連這點小事都怕麽?看來你還不及我,我就大膽說出來了,雖然別人迴絕了我,可我心裏再也沒有遺憾了,這樣不是很好麽?”

    他顯得很驚訝,“陛下被人拒絕了?”

    她難堪地嗯了聲,“勝敗乃兵家常事嘛。”

    上官照垂眼看他,眼神溫柔,“陛下是皇帝,尚且碰一鼻子灰,臣不過是莽夫,哪裏還指望什麽。臣喜歡的人,皎然如天上月,臣自知此生無法企及,便不給別人添加困擾了。我隻盼他能過得好,餘下的看臣造化,能守他多久,便守他多久吧。”

    扶微很為老友的癡情感到難過,“你就是太老實了,本當可以爭取的感情,為什麽輕易放棄呢。”

    不過放棄了倒也好,她有些自私地想,如果他過於執著,那她的想法便不好實施了。

    她掖著手,用平靜的語調問他,“我曾經說過要為你指婚的,你還記得嗎?”

    上官照訝然,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漾了漾,“陛下怎麽此時說起這個來?”

    為王者,每時每刻都在算計,大多數時候算計對手,有時逼不得已了,也算計身邊的人。扶微感到慚愧,但轉念一想,這事對他應該也不算太壞。在這世道上生存,能找見一個心心相印的良人固然好,若找不見,門第和出身上的般配,便成為擇偶最大的標準。婚姻和政治不分家,聯姻是維係感情最好的紐帶,這就是皇族。原本扶微是應當把自己的婚事作為籌碼的,可惜她的這條路走不通

    ,於是隻好借助其他力量了。

    她也覺得難以啟齒,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阿照,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對於你,我從來不曾把你當作臣子,一向是當兄弟的。如今長主有意將翁主送入禁中,不瞞你說,這並非我所願。適才在席上,看太後的意思是極力讚成的,我那時沒敢表態,打算先拖一拖,待離席後問問你的意思。如果我將蓋侯女指婚給你,你意下如何?”

    上官照雖然早就預料到少帝有這樣的打算,但真的聽到他出口詢問,還是嚇了他一跳。他心裏不大情願,輕聲囁嚅:“陛下怎麽會想到臣呢,定陽長主本也是臣的姨母,讓臣娶表妹,臣……”

    他們三者的關係本來就有點錯綜,區別在於一個是姨表親,一個是姑表親。先帝和定陽長公主,及上官照的母親廣邑公主同是文帝所出,隻不過大殷在公主的冊封上沿用了漢製,每一輩公主中隻有一位可封長公主。與後世不同的是,長公主並非特指皇帝的姐妹,也有皇帝直接冊封嫡女或長女的。定陽長公主就是文帝在世時給的封號,雖然和上官照母親的地位有尊卑之別,但她們確實是同一輩人。

    扶微撓了撓頭皮,“親上加親麽,比娶陌生人強點兒。”

    上官照很想問,既然親上加親好,為什麽他自己不願讓翁主入宮。可是他知道分寸,知道自己不能這麽放肆,於是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勉強咽了迴去。

    “大殷有製,非王侯,不得配翁主……”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後一個理由都搬出來了,算是對這門婚事的婉拒吧。

    可少帝似乎有不容置疑的決心,轉身道:“你非長子,不能嗣侯,但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佩兩綬,到時你便有足夠的身份去作配翁主,你隻管放心。”

    晚風習習,少帝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一直向前走去,不再給他任何反駁的餘地。上官照怔怔站著,目光茫然追隨他的背影,忽然身上一陣涼,才發現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測。

    如果他執意不從,想來他也不會如何逼迫他,至多把蓋翁主另指給他人吧。可是今天偏偏出了解藥一事,到手的尚書台都交代出去了,他的莽撞令他身負巨債,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哪裏容得他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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