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如何?當然是大大的不妥!

    天子的話說得很含蓄,但是人人都知道,加一綬,就意味著進爵。上官照如今的正職是翼衛將軍,翼衛將軍佩銀印青綬,至於侍中那類無秩等的加官,是沒有綬印的,隻有他封了侯爵,屆時再加紫綬金印,如此才是真正的佩兩綬。一個國家,爵位又不是金銀,可以隨意賞賜。那種功勳是多少人戎馬一生都掙不來的,一個初出茅廬,毫無寸功的小兒,怎麽配得這樣大的褒獎。

    眾臣臉上都顯出不敢苟同的表情來,“不知陛下可還記得,高祖皇帝曾經有詔命,非源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可共誅之……陛下雖然倚重侍中,但過猶不及的道理,臣想陛下是知道的。”

    太尉說得鏗鏘有力:“臣專掌武事,這些年來邊疆時有小國擾攘,屢屢兵戈不斷,平定戰事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數。陛下若禦駕親臨查看,兵將們常年浴血奮戰,一身傷痕累累,脫了衣裳連一片好肉都沒有。那些人,尚且隻以微薄俸祿糊口,臣實在想不出,上官侍中有何功勳,得蒙陛下如此浩蕩天恩。”

    “上愛才之心,臣等亦認同,然封爵一事實非兒戲,還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上乃大殷之主,當以乾坤為重。莫因個人好惡隨意封賞,於侍中,無功受祿日夜有愧,於文武百官,賞罰無度致使人心浮動,這樣的事,我聖主明君豈可為?”

    一時間反對之聲疊起,扶微事先也有預料,但沒想到群臣的反應會這麽激烈,致使她預備好的說辭,竟一句也用不上了。

    她撫額,長長呃了聲,“諸君是知道的,我朝侯爵有二十等,並非隻有侯級爵與卿級爵。外姓王侯和源姓宗室的王侯,待遇也是天差地別。就拿關內侯來說,有其號,無封國,不過是個虛銜罷了,諸君不必如此斤斤計較罷?”

    罷字剛出口,禦史大夫便高高拱起了雙手,“陛下,古來就有論功行賞之說,既然無功,何來的賞?關內侯雖然是虛封,但享有食邑數戶,征收租稅之權,並不是口頭上唿一聲君侯便罷的。上官侍中非長子,不可襲平昌侯,陛下便要為他另設一爵,兄弟二人同朝為侯,在我大殷可謂史無前例。請陛下聽臣奏報,文帝至惠帝時期,受封列侯者共計六人,此六人中,一為蓋侯充,二為敬侯安,三為平昌侯明月,餘下三人皆縣侯、鄉侯、亭侯不等。陛下可看出端倪來?此時若再加封侍中,於上官氏實在是偏愛過甚了,父子三人皆為侯,豈不令天下人嘩然?”

    以往

    都是以丞相的政見為主,扶微沒有受過朝臣任何駁議。到現在才知道,什麽君臣有別,在這些元老重臣眼裏都是屁話。天子弱勢,隻要他們有異議,就可以毫無顧忌力爭到底。她單槍匹馬,怎麽吵得過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老油條們?

    她困頓憋屈,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一人一句,她連嘴都插不上。“陛下三思”、“陛下要一碗水端平”、“陛下不可聽信有心之人蠱惑”……仿佛她就是個昏君。她起先還想爭辯,到後來幹脆閉上了嘴,那些大臣彼此印證,遙相唿應,完全已經把她這個皇帝忘了。現在的局勢,仿佛她就是提了個無理要求的孩子,一幫正義的長者們在嚴厲又不乏愛心地勸解著,她冷眼看來,甚為好笑。

    丞相呢?她把視線轉向他,他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過,可是她看見他嘴角噙著寒冷的線條,是在諷刺,也是在示威。

    她放在案下的手,慢慢緊握成拳,失敗的預感就要將她滅頂,她感覺喘不過氣來。滿朝都是他的口舌,根本用不著他親自上陣。他就是想讓她嚐嚐被圍攻的滋味吧?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背靠著怎樣一座大山,以為僅憑自己,就能立於朝堂。現在嚐到了苦頭,自然就識相了,懂得收斂才是保命符,從此乖乖甘於受他控製,是這樣嗎?

    狼狽感伴著怒意蔓延上來,她努力平複了下,略提高一點嗓門道:“侍中為朕鞍前馬後效力,朕不覺得自己要封賞一位關內侯,還需得諸君的首肯。朕說過,今日不議朝政,隻為閑談。朕的決定不過是知會眾卿,絕無商討的意思,眾卿不必再議了。”

    公侯們的麵色愈發凝重起來,“臣等不敢附議,陛下將私情淩駕於家國之上,實令臣等痛心疾首。”

    “陛下對上官氏一族的抬愛,已經到了不問情由的地步了嗎?陛下何以如此維護上官氏?”

    “上莫忘了有一詞叫捧殺,令天下諸侯共擊之,難道是陛下願意看到的嗎?”

    路寢內亂了,大臣們吵吵鬧鬧,真把這裏當成清談館了。左右中常侍都焦躁起來,連斛律普照都將手按在了佩劍上。扶微不由感到悲哀,或者是她考慮得不周詳,這一步走得太過倉促,可是曆朝曆代那麽多位帝王,哪一位像她今天這樣顏麵盡失過?這些都是國之棟梁,一個兩個尚可以處置,三公九卿全部替換,這朝堂便垮了。她開始強烈地意識到,大婚後就算元服親政,這幫元老權臣也不會服她,她敵不過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放肆猖狂。

    當然維護她的人也有,太傅和宗正雖然

    覺得天子的確欠思量,但提醒眾臣守禮還是必須的。她倚著憑幾,看他們苦口婆心說和,心逐漸荒涼了。今天是為阿照封侯,將來還有更多於他們無益的事,她究竟要經過多少錘煉,才能同這些人抗衡,真不敢想象。

    實在沒法了,或者……這事容後再議吧。她垂下眼睫,手裏把玩的玉玦狠狠壓在掌心,開始考慮用什麽方法找台階下。這時卻見丞相站了起來,不過輕輕一句“諸君”,公卿們便立時安靜下來,同剛才的滿殿亂糟糟相比,簡直就像兩個世界。

    丞相進言,總是那股不急不慢的語速,“聖意欲封侍中為侯,臣不曾表態,也是想看諸君的意思。諸君所言,句句合情合理,臣旁聽半日,深表認同……”

    扶微厭倦地閉上了眼,這人最喜歡的就是捅刀子,往她的傷口上撒鹽,真的那麽值得他高興麽?這項計劃眼看就要泡湯了,這時候再拽一把,也不顯得他多高明。

    少帝輕慢的表情如數都落進了丞相眼裏,丞相不悅,發現自己情願看屋頂,也不願看她,遂把目光調到殿頂鴉漆赭畫的房梁上去了。

    可是話開了頭,就得接著說下去,他掖手道:“無功者不得受封列侯,這是高祖定下的規矩,但有功者不賞,卻也不是我大殷的慣例。上官侍中日夜守衛陛下,方使中朝一派晏然,這是諸君有目共睹的。陛下承襲國祚,封賞近臣,臣認為不無不可。況且諸君有所不知,數日前皇後於宅邸遇襲,是侍中奮力護衛,才將刺客擊退。侍中於拚殺之際身染劇毒,險些殞命,如今膀子上還留有尺來長的傷口呢,如此大功,莫說一個關內侯,就是加封徹侯,臣也覺得理所應當。”

    他的這席話,引得三公九卿竊竊議論起來,連扶微都覺得意外,他居然在這時候伸手相助,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還是他今天洗頭洗壞了腦子?

    丞相感受到她熱切的注視,知道她現在一定很感激他,可是誰稀罕她的感激!他把下巴高高抬起,攏著袖子繼續道:“皇後之尊,與君王同體,上官侍中救駕有功,不單該賞,更應當重賞!大暑天降異象,熒惑守心鬧得人心惶惶,有奸人趁機行刺陛下,累累惡行,恍在昨日。現今立後大典將至,又有不軌之心圖謀中宮,若無侍中舍生忘死,不知現在是什麽境況。因此陛下欲為侍中加綬印,臣無二話,陛下賞罰分明,是眾臣之福,臣謹遵聖命。”

    這樣一來,風向立刻就變了。皇後是丞相養女,丞相當然要力保,現在誰敢質疑天子,便是與丞相為敵。世上沒有那麽多的非

    黑即白,隻要好好掂量,究竟為了別人的爵位,拿自己的前程相拚有沒有意義。斟酌了一番,結果是沒有,於是在座的公卿們紛紛立起身來,表示陛下怎麽不詳表上官將軍的好處呢,鬧得大家誤會了。所說的諸多賭氣的話,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請陛下不要介懷。

    那麽上官將軍當不當進爵呢,答案是必須的,一人起頭說附議,後麵便一長串附議。扶微趺坐在上首,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帶著笑,重衣都快被汗水浸濕了。雖然有驚無險,但這次的事讓她體會到了朝堂險惡,要想做這些人的主,何其難!以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所以也更堅定了自強的決心。

    “清談”完了,該散的就散了吧。眾臣執禮告退,扶微起身看丞相,鼓了半天勁兒,終於喊出一聲:“請相父留步。”

    丞相腳下搓了兩步,不大樂意,但還是留下了。公卿們下台階漸漸走遠,丞相的脖子好像落枕了似的,扭出了個驕傲的弧度。扶微耐下性子歎了口氣,“剛才多謝相父了。”

    丞相的嗓音單寒,“不敢,臣確實認同陛下。”

    如果他能認同加封上官照,那才是奇了。她小心翼翼問:“相父聽說長主攜女進宮的消息了吧?”

    他道是,“前兩日便聽說了。”

    “那相父是何打算?”

    她想好好跟他說話,他總不把頭轉過來,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便無從分辨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扶微感到困擾,隻好轉了半圈,屈尊到他麵前。誰知他打定主意不看她,她到他左邊,他就把臉別向右邊,讓她結結實實碰了一鼻子灰。

    他不去看她,並不表示他不在盤算,“長主欲將翁主送入禁中,陛下這時候急於為上官照加爵,是為了讓他迎娶翁主,臣猜得對不對?其實於臣來說,一個侯爵算不上什麽,相較而言,長主的出現極為棘手,如果讓她和翁主長留在禁中,將來少不得多生事端。陛下的想法很好,上官照既然是你信賴的人,必然能在蓋侯與朝廷之間架起橋梁。況且為了翁主的終身幸福,嫁給上官照,比嫁給陛下要圓滿,陛下想得長遠,也算功德一件。”

    當然促使他最後欣然相助的,還是上官照即將迎娶翁主一事。翁主今年隻有十二歲,可見上官侍中婚後的生活不會滋潤到哪裏去,光是這點,便足以令丞相心滿意足了。

    一得意,就上臉,丞相在朝堂以外,算是個比較縱性的人。扶微立於側麵打量他,見他臉頰上線條逐漸上揚,就知道他心裏很歡喜。有

    什麽好歡喜的呢,是因為保住了國丈的地位嗎?不過剛才聽了他那通皇後遇襲的言論,實在令她驚歎於政客的多變,胡話張嘴就來也是種本事,看來她還需多多向他學習。

    她相當服氣,“相父說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半分也不差。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要多謝相父,事先沒來得及與你通氣,好在相父知我,及時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她又順著轉了半圈,“我這兩日再三反省,那天對相父不恭,是我錯了……”

    他的臉果然別向了另一邊,“上不必自責,臣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我心裏畢竟甚覺不安……”她團團跟著他臉的朝向轉圈,轉到最後頭都暈了,不得不停下,有些慍怒地抗議,“相父如何不看我?君不知晤對君王需執禮嗎?如此藐藐狀,可是要朕動手?”

    她又要動手,這是形成習慣了?丞相聽後有些生氣,哼笑一聲道:“原來陛下也知道守禮,臣是帝師,又兼皇叔,陛下還不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扶微被他這麽一說,氣焰頓時就滅了,不過麵對這樣的指責,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反駁一下的。

    “什麽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相父實在是誤會我了。那天的事不過出於情急,並非我所願。而且我覺得相父玄端的麵料不太好,怎麽那麽脆弱,被我一撕,就……”她做了個撕扯的動作,視線隨即投向他胸口。

    丞相下意識地將兩手護在了玉帶上,避開她的直視,微微側過身道:“不是臣的衣裳麵料不好,是陛下天生神力。如今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再提了,臣問陛下,打算何時為侍中與翁主指婚?”

    她說略待一待,“侍中加爵的事剛剛商定,還沒來得及下詔。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想必太後那裏同長主也說得差不多了,屆時再指婚,才不至於生嫌隙。”

    丞相看她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懷。

    她同上官照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結果到了緊要關頭,好友的婚姻,也可以成為她用來左右朝綱的手段。她實在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沒有想過上官照將來會不會幸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什麽都不懂,怎麽能夠做夫人?她強迫摯友把婚姻變成了政治,她的狠是殺人不見血的。好在上天還算公平,她隻是個女人。否則將來必沒有人控製得了她,她會成為大殷曆史上最集權的一代霸主。

    “陛下有沒有想過,這場婚姻雙方是否情願?”

    她迴過身來,燕弁兩側

    的組纓斜斜切過臉頰,朱紅的絛子,把那眉眼稱得有些涼薄,“相父以為,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一場婚姻隻要人畜無傷,那便是最大的幸運。況且我不覺得侍中會有不滿,翁主是個很可愛的姑娘,雖然現在年紀還小,但再過兩三年,便會是個合格的夫人。”

    丞相不再說話,隻是眯起雙眼靜靜望向她。所以婚姻和感情都是可以為政治服務的,於上官照是這樣,放到她自己身上,亦是這樣。

    她大約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了,好像有點心虛,“相父怎麽這樣看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丞相緩緩搖頭,“陛下沒錯,為君者權衡利弊,不可因婦人之仁而誤國。”

    他雖然這樣說,但神色似乎又不盡然認同,扶微想了想,矜持一笑道:“相父覺得我無情是麽?其實我不是無情,是在自保罷了。畢竟我曾對人掏心挖肺,人家沒有領我的情。既然感情上得不到保障,便隻好讓自己變得強大。我也想有一人,供我避世偷閑,供我安身立命,可是遇不上……至少現在遇不上。”頓了頓又道,“相父如何?是否找見那個合適的人了?若沒有,也不要蹉跎,畢竟一個人太孤寂,還是需要有個伴的。我這陣子起了做媒的癮,莫不如我為相父也配一位美嬌娘吧,大殷雙喜臨門,那多好!相父說喜歡誰,我即刻命人下詔。聽說太常仲坤的女兒生得貌美,請太後把人請到宮裏來,相父遠遠看上一眼,可好?”

    她侃侃說這些的時候,笑容裏滿含著下套的意味。丞相知道自己孑然一身,她還不能將他如何,如果這時候多出一個家眷來,正給了她下手的地方,到時候他就真的要被她弄得千瘡百孔了。

    丞相搖頭,“多謝陛下好意,臣暫且沒有成家的打算。”

    扶微噢了一聲,假作悵惘。眼風一轉見殿外有人來了,笑著走過去,親熱地喚了聲阿照,“你封侯的事,我已經辦妥了。過兩天都尉嗣侯,你也可以佩兩綬,如此兩個人不分伯仲,更可安心為朕效命了。”

    上官照澀澀道:“上大可不必這樣待臣的。”

    她見他不怎麽高興,心裏有愧,像往常一樣去牽他的手,哀聲說:“我知道你嫌翁主年紀太小,暫且把她當妹妹吧。我先前也和丞相商議,這個決定或者對你不利,你怨恨我,我不怪你。”

    上官照臉上到底還是浮起了笑意,迴握了下天子的手,溫言道:“臣為陛下,粉身碎骨都不會眨一下眼,這點小事,哪裏像陛下說得那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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