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有些厭惡他的做派,但自幼養成的好教養,仍舊促使她不得不擺出一個知禮的態度來,掖手向他微微一鞠,“敬謝行禮。”

    然後禮畢了,兩人便這樣幹幹對立著,竟不知道應當怎樣交流了。

    前天晚上還不是這樣的,雖然都是她一味攻城,但她也看到他節節敗退,守無可守。她本以為自她棲在他懷裏那刻起,他會放棄抵抗的,畢竟在過去二十八年的生命裏,還沒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糾纏他。結果她忘了柴桑翁主那個淒慘的前車之鑒,或者自己是太有自信了,才落得現在這副尷尬的境地。

    源娢對他可謂一往情深了吧,初見他便喜歡上他。情竇初開的姑娘,懷著滿腔熱情向他示好,那時軍中生活枯燥,少女的信是很好的調劑。也許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他開玩笑式的答應等她長大便娶她,可是多年後他執掌了朝中大權,風雲變幻的緊要關頭卻把她忘得幹幹淨淨。一個從小嬌養的貴女流離失所,最後的結局除了客死異鄉,再也找不到別的出路。也許他後來是悔悟了,但是於源娢來說,還有什麽意義?

    他是不自知的,今天的他,其實還在重複以前的殘忍。可惜她不是源娢,不會像她一樣脆弱。將自己的一生甚至是性命交付給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是最大的失敗。他不喜歡她,她都看明白了,所以再談情,會連自己都感到羞恥。

    她緩緩吸了口氣,既然是來談判的,就要做好勾心鬥角的準備。她環顧一下四周,迴過頭和煦笑了笑,“我這時來,沒有打攪相父辦公吧?”

    王者善謀,自然不會單刀直入,這還是以前他教會她的。她此來的目的,他心裏有數,無非是為上官照。真奇怪,一個小小的侍中,也值得她紆尊降貴來求藥。說這位少帝無情,其實她偶爾也會講講人情,不過把所有的人情味都用在了別人身上,麵對他時隻剩滿腹算計罷了。

    他攏著袖子,答得很敷衍,“陛下檢閱績效,何談打攪。臣正歸攏近期各郡縣呈報的要務,待整理妥當,便命人抬進尚書台去。”

    扶微點頭,“相父辛勞,這些年為大殷嘔心瀝血,如今肩上擔子減輕些了,好好修養幾日吧。”

    他側身而立,多年尊榮作養出來的驕傲,無論何時都那樣紮人眼。口中稱謝,神情卻孤高,她無可奈何地暗忖,她就是吃他那套,像著了魔一樣。隻是先前還有信心,如今已經被他摧殘得不成人形了。

    她調開了視線,“昨日太傅與我授課,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想了很久,不解其理,今日來向相父請教。”

    丞相拱手,“願聞其詳。”

    她緩步繞室遊走,邊走邊道:“有一個皇帝,政績斐然,在位三十年後臣僚上奏,請皇帝臨泰山,舉行封禪。帝欣然允,但又恐周邊小國擾攘,請問帝當如何部署,才能確保封禪期間國家的安定?”

    丞相垂著眉眼問:“陛下作何解?”

    扶微道:“國君離開中樞,難免令小國蠢蠢欲動,若不加防備,說不定就會出亂子。我的意思是調兵戍邊,如此一來至少能保證邊疆的穩定,防患於未然。”

    丞相聽罷冷冷一笑,“隻為君王褒獎自己,向天地報功,就要大動幹戈,勞民傷財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豈可隨意調動?依臣之見,隻需恩威並施,邀其中一大國派遣臣僚隨帝封禪即可。屬國沐天朝之恩,自然為一體,於其餘諸國也是一種暗示,見兩國結盟,絕不敢輕易再生事端,陛下以為呢?”

    他的謀略,大概她這輩子都趕不上,這是最大的遺憾。她一直可惜,這樣的人,為什麽不能安於輔佐她,說到底還是擔心她過河拆橋,將來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吧。其實都一樣,誰也信不過誰,既然自己都做不到,怎麽要求別人全心全意對待你。

    她垂手道:“相父好計謀,擇一國而重用,不論是否出於真心,姿態還是要擺一擺的……相父今日朝議舉薦的劉賞,朕迴去後仔細查過其人,十餘年無異政績,甚好。尚書令一職,職權不大,但於朝政至關緊要,若由相父督促,自然台官更加恪盡職守……”

    她說得很艱難,舔了舔唇,眉間有隱約的哀戚之色。丞相沉眼看她,也隻是一霎的工夫,那陰雲便散了,抬起頭朗聲道:“我知道相父誌在必得,事已至此,我想與相父好好談一談。”

    帝王既然有了相談的意思,邊上侍立的人自然要迴避。很快堂室裏的官員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廳裏除了他們兩人,便隻剩如山的簡牘。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請相父將解藥交給我。”她輕輕歎了口氣道:“若空著兩手向相父討要,我知道是討不著的,所以我情願將尚書令一職拿來交換,請相父網開一麵,容我救上官侍中的命。”

    丞相也不知哪裏被觸怒了,嘲諷地哼笑一聲道:“上官侍中遇險,陛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臣,臣真是三生有幸。陛下隻管要解藥,卻不問為什麽臣要傷他?”

    她擰眉別開了臉,“我知道,他夜闖

    皇後宅是他的錯,可是相父不該下這樣的狠手。”

    “小懲大誡罷了,陛下心疼了?陛下有沒有想過,若靈均的身份被他識穿,將來我們這些人的把柄全數落到他手上,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令朝野動蕩,那時候陛下保得住誰?未雨綢繆是臣慣常的習慣,與其將來深受其亂,還不如現在就永絕後患。陛下不將此事放在眼裏,難道是已經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了,所以他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他的嗓音單寒,像寒冬裏的北風,劃過耳畔時有種尖銳的刺痛感。扶微火冒三丈:“當然沒有!我在相父眼裏,就是這樣難堪大任的人麽?話既然說到這裏,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你有解藥,我有尚書台,你要的東西我雙手奉上,我所求的,也請相父交給我。你我一手交藥,一手交權,還待如何?”

    丞相鐵青著臉慢慢點頭,“臣在陛下眼裏,何嚐不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卑鄙小人?是誰告訴你,區區一個尚書台,就值得我動用這樣的手段?隻要我不鬆口,你以為這朝政能夠交到你手上?如今拿一個尚書令的委任來同我談條件,就為了那個沒腦子的上官照?你的審慎哪裏去了?你的克己又哪裏去了?”

    如果邊上有人,也許真的要被帝相的潑天震怒嚇破膽了。平時都是一句話掂量再三的人,今天卻忘了尊卑和禮法,扯著大嗓門互相指責起來,當真是人被氣到了極點,便什麽都顧不上了。

    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來,如果現在手裏有劍,扶微毫不懷疑自己會拔劍同他拚命。在他看來上官照就如草芥子一樣,但對她來說恰恰相反。隻要能救他,莫說一個尚書台,就是拿整個光祿寺去換,她也會毫不猶豫。

    人到口不擇言時,說出來的話,往往都是真心話。是啊,隻要他不願意交權,他就能繼續把持朝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她這個兒皇帝不幹也得幹。原本心知肚明的事,經他親口確認,實在是加倍的刺耳鑽心。她果真沒有看錯他,權臣當得太久,已經不知這世上有皇帝了,如此懷抱虎狼之心的人,將來怎麽能留他!

    她心頭擂鼓一樣,感覺自己身上每一處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在打顫。之所以還毅然站著,是因為尊嚴不容她倒下。

    多想和他把這幾日的賬好好清算一下,問他究竟為什麽要這樣侮辱她。可是她還有理智,那件抱腹是終身的汙點,她連一個字都不想提及。她隻是譏諷地輕笑,“你道自己光明磊落?當真光明磊落,何至於往袖箭上施毒!下毒是最下三濫的手段,連韓嫣都不屑用,相父如珠如

    玉的金貴人兒,沒想到會出這種損招,難道一點都不覺得羞愧嗎?”

    砰地一聲,丞相將一旁的漆幾踹翻了,簡牘立刻滾得滿地盡是。他抬手指向她,指尖微顫,廣袖也跟著打晃,“不許你這樣說我!如果我想要他的命,傷的就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的咽喉。袖箭本就是暗器,暗器要求光明磊落,何不白刃拚殺?沒有照麵,他還能活,照了麵,他就必死無疑,你連這個都不明白,枉你坐了十年朝堂。”

    互相貶損的時候哪裏講什麽章程,兩人各據一方,堂上充斥著咻咻的喘息聲,再口不擇言對罵下去,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扶微委屈,她長到這麽大,不管別人怎樣輕她欺她,至少沒有人敢對她如此聲色俱厲。現在丞相簡直瘋了一樣,她看著竟隱隱覺得害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唯有狠狠咬住唇,不讓它落下來。

    醜事做得說不得,這就是權力巔峰的人。她仰起頭斂盡淚,花了極大的決心才平靜下來,“我今日不是來和相父鬥氣的,我隻問相父一句,解藥到底有沒有?”

    他一狠到底,冷冷應了聲:“沒有。”

    沒有怎麽辦?看著阿照死麽?她克製不住高聲質問他:“你究竟為什麽那麽恨他,為什麽要做得那麽絕?”

    為什麽,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討厭,自從他任了侍中,就愈發的容不得他。可是同她有什麽好說的?他鄙夷地捺著唇角發哂:“你猜。”

    “猜你個鬼!”

    話音才落她就一把拽住了他,沒有什麽章法,也不是格鬥的架勢,隻是蠻狠地擼開他的袖子翻找,態度之惡劣,行動之粗鄙,幾乎要把他的玄端扯破。邊找邊咬牙嘀咕:“在哪裏……在哪裏……交出來!”

    丞相有點慌,推了她兩把,沒能把她推開。她終究不是閨閣裏嬌滴滴的姑娘,不動武,根本擺脫不了她。於是兩人便開始了亂糟糟的搶奪,直欞窗外的日光照進來,他們在那片光影裏推推搡搡腳步錯綜。丞相第一次發現她的力氣居然那麽大,他使了很大的勁想讓她知難而退,可是她根本不肯讓步。他又氣又急,厲聲嗬斥:“請陛下自重!”

    如果打算自重,便不會和他互相叫罵了。扶微早就喪失在他麵前裝文雅的興致,大不了一戰,也要把解藥找出來。

    可是解藥是不是並不在他身上,她捏遍了他的袖袋也沒找見蹤影。急起來力道越發大,忽然聽見布帛撕裂的脆響,她手上一頓,低頭看,發現丞相的衣裳從腋下

    開始一路破到了腰際,那錦緞的碎片還在她手裏拽著,裏麵的中衣從豁口露出來,和外麵的玄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彼此都愣住了,她呆呆鬆開了手,這時候才覺得有點後怕,自發退了三步。

    丞相是個極注重儀表的人,現在弄得這樣,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一手抓著破損處,一麵憤然瞪著她。扶微覺得大事好像不太妙,照這勢頭看來,果真是什麽協商都達不成了。

    她兩手無措地在襞積上擦拭,神色十分尷尬,“我不是故意的……”

    丞相額角青筋都蹦達起來了,那張俊秀的臉也變得有些猙獰,仿佛是厭倦了這種可笑的遊戲,從懷裏掏出個小瓶,當著她的麵狠狠砸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有重席,瓷瓶彈落了幾下,居然沒有被摔碎!扶微知道那必然是解藥,撿起瓶子就跑,不管身後再如何天崩地裂,她都不想迴頭了。

    她跑出了耗門,斛律在後麵匆匆跟隨著,“主公慢行,小心腳下……”

    她怕丞相追上來,當然不敢耽擱。況且還急著迴去救阿照,怕晚了毒走全身,就是有解藥也來不及了。

    丞相官署本就屬於東宮,因此從夾道裏穿行,用不了多久就能趕迴樂城殿。上官照還在側殿裏躺著,不害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聽見腳步聲忙爬起來,叫了聲主公迎上前,“侍中剛才抖得厲害,像發瘧疾似的……”

    建業已經端了水過來,扶微親自挽起袖子喂他,看著他把藥吞下去,心裏一塊大石頭方落了地。

    “好些了嗎?”她蹲在榻前問,“身上還疼嗎?”

    上官照慘白著一張臉看她,“陛下花了什麽代價,才救得臣的命?”

    她笑著搖頭,“什麽代價都不重要,隻要你好起來就行了。”

    “是尚書令?”他神色黯然,頗為懊惱和自責,“臣無用,沒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讓你為了救我自毀前程。”

    說這些做什麽呢,尚書台的官員以後想辦法還能重新罷任,人命要是丟了,足以後悔一輩子。她在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頭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本就沒指望從他手裏收迴吏民上書,他在朝堂上惺惺作態,到底最後舍不得放權。我也慶幸,至少還有這一項東西能和他交換,如果手裏什麽都沒有,恐怕隻能看著你毒發身亡了。”

    她在側殿裏沒有呆多久,很快尚書仆射和太傅便來覲見了,孫謨忿忿道:“劉賞此人狂妄,仗著燕相的排頭

    入明光殿指手畫腳,我等不予理會,他竟說自己是受主公任命的。”

    太傅小心翼翼觀察少帝神情,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這道令,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扶微坐在帳幄裏,一場風波過後精疲力盡,倚著憑幾半晌未語。太傅和尚書仆射麵麵相覷,聖駕如此,各自心裏都有了答案。也是啊,燕相如那樣老謀深算的人,哪裏會輕易交出大權,必然是留著後手等少帝往裏鑽的。少帝年輕,十六歲還未滿,怎麽鬥得過一個老牌佞臣,這時候怨怪他,實在是太無情了。

    孫謨寬慰道:“陛下放心吧,就算尚書令在丞相手上,底下還有臣,還有戶曹尚書、三公尚書。軍國大事堆山積海,僅憑他一人是萬難辦到的。隻要奏疏送到尚書台,臣等聯合架空他,亦不是難事。”

    既然人是丞相欽點的,要架空哪裏那麽容易。扶微長歎一聲,心裏明鏡似的。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徑,“上次說起南北兩軍的兵製,朕曾想設八校尉分散丞相兵權,這事擱置了那麽久,應當提上日程了。人選朕心裏已經有了,隻是長此以往人手遠跟不上所需。源氏中不受重用的宗族,要想辦法盡量提攜。還有外家……皇後的聶氏沒什麽人了,梁氏多是文官,領兵打仗不成。朕在想,樓氏族人在先帝手中曾有過幾位任別部司馬的,丞相掌權後極力打壓外戚,這些人未嚐受到重用。雖不能進朝堂,但在軍中日久,隻要加以委任,都是可用之人。”

    她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也留意觀察太傅的反應,果見太傅歪著頭,顯出了難為之色。

    “陛下的心思,臣都明白,但臣必須提醒陛下,古來外戚擅權的例子太多了,陛下當真為解燃眉之急,甘於冒這樣的風險?”

    外戚是柄雙刃劍,她何嚐不知道,“如今正值用人之際,朕欲培植勢力,沒有靠得住的自己人,終歸不行。外戚坐大才可擅權,若六轡在手,便是一股可以放心支配的力量。說起擅權,丞相不是外戚,他是朕皇叔,結果又如何?”她茫然看著殿頂,悵然喃喃,“退後便是萬丈深淵,朕不能退,隻能進,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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