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通!啪嗒嗒!”

    淩晨三點,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幾聲沉悶驚人的響聲,突然將八寶從睡夢裏驚醒。

    他立即翻身起床,拉亮電燈,發現睡在身邊的翠香不見了,卻卷曲著套有棉毛褲褂的身子,默無聲息地側臥在水泥地上。牆角邊的馬桶還開著,蓋子丟在馬桶旁邊。

    八寶慌忙上前,吃力地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慢慢地放置在床上。原來,翠香是在起身上馬桶解手時,突然暈厥,倒在地上的。

    八寶見翠香麵無血色,雙眼緊閉,身體僵直,便大聲唿喊著妻子的名字,卻毫無反應。八寶更慌了手腳,用手指不停地掐壓她的唇中,口對口地進行人工唿吸,但無濟於事。

    慌亂中的八寶想到了趕緊找醫生急救。可是,沒有電話,沒有年輕人在家,也沒有一個幫手,無法將翠香送醫院搶救。他不願叫醒年邁的父親,更不想驚動更多的鄰舍。

    時間就是生命。妻子命係一線,刻不容緩!危急時刻,他想到了就在附近的好友雲頭。

    他急忙拉開房門和大門,先去好友雲頭家求援。。或許是八寶怕驚擾其他鄰居而聲音不高,或許是辛苦一天的雲頭家人睡得太深沉了,八寶連喊幾聲,均無迴音。

    離八寶家不遠處,有個姓潘的赤腳醫生,醫術不錯,很有名氣。八寶想找他來搶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然而,八寶敲了潘醫生家幾下門,卻無一點迴響。

    八寶隻得再敲,並大聲叫喚著:“潘醫生,潘醫生!對不起,打擾你啦。我家老婆發急病,麻煩你去看看,好嗎?”

    “發急病,快去送醫院啊!我這裏不行啊。”屋裏的的燈未開,卻傳出這麽一句讓八寶絕望的話。

    八寶不能耽擱了,便立即趕往醫院。

    後街路旁電線杆上的路燈,被淘氣的孩子用彈弓打掉幾盞,還有壞了幾盞。剩下的幾盞,在漆黑的夜晚發著暗淡的黃光。寒冷的夜風,淒厲的狗叫,讓驚弓之鳥似的八寶渾身瑟瑟發抖,步履艱難,怎麽也跑不快。一路上,他的耳朵裏,仿佛老是有個人在催促他:“快點快點!翠香要死了!”

    離醫院不到一華裏的路程,八寶感到卻好象有十來裏,他還摔了好幾跤,膝蓋和手掌被碎磚尖石磨擦得直冒鮮血,他也顧不得了。他隻有一個念頭——趕快找到醫生來搶救妻子。

    八寶好不容易跑到醫院三樓病房值班室。此刻,病房裏非常寧靜。隻有一位醫生在值班,另一位護士在辦公桌前打瞌睡。這時,他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冒著熱氣,全身內衣被汗水濕透,剛開口,卻被值班醫生告知:現在病房裏隻有他一人值班,實在走不開,不能出診,要八寶把病人抬來醫院救治。

    八寶又一次失望了。

    “醫生,麻煩你到我家去一趟吧,夜裏找不到人抬,我,我老婆快不行啦!”他想求求醫生。

    “那我沒辦法了。我不能隻為你老婆一人,而放棄全院的病人啊。還是快找人幫忙,把她送來吧。別再耽誤時間了。” 醫生以完全正當的理由拒絕了八寶。

    無奈,八寶隻得掉頭迴家,去找人幫忙。路過後街時,他先跑到姨妹家去求援。姨妹家就靠馬路邊。姨妹桂香是翠香結婚兩年後,嫁到西壩來的。姨妹夫是皮毛個體經營戶。姨妹夫家門前停著一輛三卡。大門半開著,屋裏的燈亮著。八寶急忙推門進屋告急。

    姨妹夫正在把收購的羊皮整理打包,搬上三輪卡,趁天亮前趕往皖南皮革廠交貨,上午還要返迴。

    “桂香,你快去姐姐家看看,我已叫了張師傅的的車子,馬上就要開車,不能去望你姐姐。你先快去吧。”姨妹夫對桂香說罷,即開車走了。接著,桂香跟著八寶向李家壩這邊跑。

    “桂香,你先到我家去,我馬上去找幾個老師,來抬你姐去醫院。”八寶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不知死活的妻子的現狀。

    八寶忽然想起在後街住著兩位學校的同事,何不去請他們幫一把呢?

    萬不得已,八寶隻得深夜驚擾學校的老師了。他很快叫醒了這兩位老師。兩位老師急人所急,快速反應,立馬借到一副擔架,小跑步地抬著擔架來到八寶家。

    這時,桂香已早一步趕到翠香身旁,見翠香不知在何時已經醒來了。桂香正在給翠香揩臉洗身換衣裳,喂糖開水,然後,又替翠香洗刷褲子——翠香在突然昏厥時大小便失禁,弄得內外褲子一塌糊塗。

    見妻子醒了,八寶的懸吊的心才稍微放了一點下來。

    緊閉房門的汪堯發也被家裏的吵嚷聲引出來了。當他知道翠香夜裏發病的情況後,立即迴房內取出三百元,交給八寶,要八寶送她去住院。八寶拒絕了他的好意,說先不去住院,暫時用不著錢。

    “好點了嗎?你不要緊吧?”八寶俯伏到翠香臉前問,“我請兩位老師來了,馬上送你到醫院看看。”

    “我好了,沒事了﹍﹍別大驚小怪的,麻煩人家,害人家不睡覺呀。我不要緊的,睡睡就會好的﹍﹍”翠香用低微的聲音說。

    大家都催八寶趕快送翠香去醫院。可是,倔強的翠香怕八寶多花錢,堅決不肯去。來幫忙的老師也說,現在不宜搬動她,最好先讓她躺著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再請醫生來看,是否需要住院治療。八寶覺得此話有理。兩位老師隻好先離開八寶家。

    桂香見翠香病情穩定些,也迴去了,說把家裏料理一下,等會再來看翠香。

    曙光驅散了滿天的烏雲,熬過漫長的黑夜,黎明終於來臨。

    天亮了。經過半夜驚嚇和折騰的八寶,已筋疲力盡。他燒好稀飯,弄了點鹹菜,送給翠香吃,但翠香隻吃了半小碗,不一會,全嘔吐掉了。

    八寶寫了一張請假條,托路過的學生捎帶給學校,向校長和主任請了半天假,在家照顧妻子,打算上午去找醫生來家裏為妻子看病。翠香說,我不要緊,你隻顧上班去好了。八寶說,上午我已請好假,我馬上去找醫生來給你看看。假如無大礙,我下午再去上班。

    早飯後,八寶到鎮上請來一位名中醫為翠香號脈,開藥方。醫生臨走時並叮囑暫時不要搬動病人,把開的中藥吃下去再說。八寶到中藥房抓了三副中藥,又到街上買了一些蘋果和冰糖來。八寶知道翠香平時最愛吃蘋果荸薺等涼性的東西,因血液內紅斑狼瘡病毒作祟,內火嚴重,常常發熱而口幹舌燥,但因為舍不得花錢,總是揀最便宜的買。

    上午,桂香一直在翠香身邊照顧姐姐,直到做午飯時才迴家;中學裏一起做工的幾個女友也來看望翠香。翠香淚水汪汪地同女友交談了一會。

    八寶把中藥煎好,倒在藍邊碗裏,放在床頭櫃上,並將蘋果削好,擱在小白瓷盆上,把冰糖塊放在小碗裏。八寶叮囑翠香,等藥稍冷就喝下去。

    翠香患病十七年來,強脾氣被病魔磨得幾乎沒影了。翠香披著衣裳靠床背半躺著,心力交瘁,精神很差,但還硬撐硬抵著,不願在丈夫麵前顯露軟弱無用:“下午,你快些上課去吧。我自己會吃的。別把我當小孩子。”

    誰知,翠香把湯藥喝下去一半,就嘔出來了,弄得床邊的被單上很髒。八寶連忙拿來手巾揩幹淨,並安慰翠香說:“過一會,等胃裏舒服些,再喝一點吧。”

    翠香患病以來,八寶不知為妻子抓了多少副中藥並煎好給她服用,但翠香覺得,沒有那一迴有這次體貼周到。

    午飯後,八寶見吃了一點稀飯的妻子躺下去睡了,就把湯藥熱好,照樣倒在藥碗裏,放到床頭櫃上;又削了幾片蘋果拿了幾塊冰糖,鋪在瓷盆中,然後對妻子說:“我學校裏去了。第二節一下課,我就迴來。自己當心啊。藥慢點喝,一迴喝不下,就分幾迴喝。知道嗎?”

    八寶又倒了一杯開水:“這裏倒了開水,冷著,給你喝完藥漱嘴的,還有冰糖。”

    翠香了解丈夫是個忙人,把蒙在被窩裏的臉伸出被頭,有氣無力地說:“不要嚕唆了,別為我忙啦,你趕緊上課去吧。”

    八寶真不忍心離開病情沉重、極需照顧的妻子。但他想到,從昨日中午到現在,已有一整天沒到學校去了,很多教務工作在等著他,他隻請了半天假,不得不暫時離別病重的妻子。

    他一進教務處辦公室,老師們見他眼圈暗黑、愁容難掩,都關切地來問候。他一坐下來,便暫時忘卻重病臥床的妻子,緊張地處理著堆積下來的教務工作。

    教務員傅老師遞給他一封蘇州大學的來信。八寶忙不迭地拆開一看,臉上即流露出無法抑製的喜悅——大孩子汪宇的工作落實在昆山市外貿局,已和昆山市人事局正式簽約,明年五月就要上班。以前翠香還在學校小吃店做工時,隻要一接到兩個兒子從大學寄來的信,八寶就馬上送到小吃店給妻子看。

    他知道妻子深愛著兒子,家裏每年養幾隻母雞,生的蛋全給孩子和丈夫吃,從來不拿到市場去賣;還要讓老母雞自孵許多小雞,精心飼養到一斤上下,就殺給兒子吃,說這樣的雞最補人——她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個蛋,一隻雞。

    “你有兩個大學生的兒子,你真有好福氣啊。”每一封兒子的來信,都使小吃店的同事們羨慕不已,更讓翠香臉上笑開了花。她為有這對爭氣的兒子欣慰和自豪。兩個兒子是他不倒的精神支柱,使她始終沒被病魔壓垮,堅強樂觀地生活著。

    八寶真想馬上去把這封喜信給妻子看——可是,現在,她卻病倒躺在床上。而他才來上班,還有許多公事要辦,不能立即迴家。他打算第二節課下課迴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喜訊報告給妻子,妻子一定會好得更快的﹍﹍

    “汪主任,你的父親來找你!”正當八寶在甜滋滋地翻來複去地閱讀著兒子的來信時,傳達室的王師傅突然跑入教務處,對八寶喊著。

    八寶調入西壩中學十三年來,汪堯發這是第一次來學校找兒子。

    “八寶啊,你,你家裏,快,不行了,快迴去!”汪堯發氣急敗壞,聲音在發抖。

    剛才,八寶離開家不到半個小時,翠香就心如刀絞,嘔吐不止,連聲喊著八寶的名字。然而,就在東邊房裏睡午覺的汪堯發一點也沒聽見。喊了沒幾分鍾,翠香就一頭栽倒在床沿邊,再也沒醒過來。

    十分鍾後,桂香前來看她時,才發現翠香已經不行了,這才叫汪堯發去學校喊八寶﹍﹍

    八寶見父親十萬火急的樣子,知道大事不好,來不及請假就往家趕,並打發教務員小傅到街上叫一輛三卡,把翠香急送醫院,另請一老師到醫院,找醫生到家裏急救﹍﹍

    八寶一路狂奔,不到五分鍾就到家門口,門前圍著好多人,屋裏傳出了一陣陣哭聲。

    “完了!我來遲了!”八寶耳朵裏轟隆一響,眼前突然黑了下來。但堅持沒讓自己倒下,衝進房間裏。八寶隻見桂香、蓮子和堂嬸、雲頭嫂等親友,都圍在翠香床邊抹眼淚。八寶撥開他們,直撲妻子,抓住翠香冰冷的手,拚命地喊著翠香的名字。可是,翠香麵如黃紙、雙目微合,無聲無息地直躺著,不管八寶怎麽哭喊,也不迴答﹍﹍

    八寶聲嘶力竭地哭訴著:“翠香呀,兒子來信啦,他找到好工作了,你怎麽不睜開眼睛看看啊!我下午不該離開你啊,我不該讓你到杭州去啊!我不該啊。你才四十三歲啊。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孩子啊!我怎麽向孩子們交代呀!”

    有人把八寶拖開,說現在不能哭,更不能把淚水淌到翠香的身上去。

    幾分鍾後,西壩公社的一位醫生和教務處的兩位老師乘三卡趕來了。一番檢查後,醫生說:翠香最近長途汽車顛簸,過度勞累,導致舊病複發,以致誘發心肌梗塞;剛才嘔吐時,食物阻塞了氣管,沒得到及時搶救,窒息而死。現在已無迴天之力了﹍﹍

    傍晚,八寶的五親六眷來了,蓮子和因患肝病退養在家的蓮子的丈夫來了。翠香的娘家人來了,生產隊的幹部社員來了,李校長率領著六位教師代表,攜帶著八百元借款和同事們的三百元吊喪金及花圈,也來了。大家紛紛主動地前來幫忙辦理喪事。

    八寶發瘋似地唿號著,悲傷欲絕地痛哭著,淚水滾滾湧落在床單和翠香身上。有人趕忙把八寶架出房間。堂兄汪財寶一邊竭力勸慰,一邊叫八寶趕快央人料理後事,並讓八寶寫出兩個兒子和杭州姑媽家的電話號碼及通信地址,火速派人去郵電所發加急電報﹍﹍

    不一會,堂屋布置成懸掛著黑緯白帳的靈堂。翠香安詳地躺在用黑紗和底朝上的竹床搭成的靈柩裏。靈柩前的小祭桌子擺著放大的遺像。這相片,為前年身體稍恢複一點時所拍,是翠香生前最漂亮的,也是八寶最喜歡的的一張——翠香紮著兩條垂肩的黑辮子,濃黑的柳葉眉,黑白分明的丹風眼,清瘦黝黑的臉孔上,有一對迷人的酒窩和一張倔強的櫻桃小嘴。

    遺像前的祭桌上,供放著香爐蠟台和祭品,三柱清香已點燃,嫋嫋香煙在屋內冉冉輕飄。有人在門口和靈柩前的水泥地上燒起紙錢。

    後半夜,八寶的兩個兒子被親友安排的小車子從南京和蘇州接迴來了。這時的汪宇和汪宙,已長成一米七幾的英俊青年,兩人都戴著金邊近視眼鏡。汪宇長發遮耳,身著黑色夾克衫,深咖啡色休閑褲,腳穿白色運動鞋;而汪宙個頭比汪宇略高,稠密的黑發從中間分開,穿著藏青色運動服,淺藍色牛崽褲,腳穿一雙灰色波特鞋。兩個兒子一見翠香的遺像,喊了聲“媽媽呀”,再也控製不住感情的閘門,就跪倒在翠香的靈柩前,失聲痛哭起來。

    “媽媽呀,你一個月前,到南京去看我,還是好好的啊,為什麽,為什麽,你今天卻離開了我們啊!”汪宙長跪不起,抽泣著。

    “媽媽呀,我馬上要上班了,我準備一領到工資,就帶你到蘇州醫學院去看病呀,怎麽,怎麽,你走得這麽快啊!你真太可憐了呀!”汪宇淚流滿麵地凝視著遺像,又在靈牌前給母親燒了一把紙錢。

    八寶把兩個孩子從地上攙起,父子三人抱頭痛哭著。雲頭的老婆走過來,幫孩子穿上了慘白的孝衣,頭上紮了孝布﹍﹍

    第三天上午,披麻戴孝赤腳穿草鞋的兒子們,把臨時請木工製作的翠香的紅色鬆板骨灰盒,護送到離西壩鎮三裏的望虎墩亂墳山上安葬。原在沈家崗的的汪家祖墳山,早在農業學大寨、格田成方的年代裏,被無條件地強製遷移到這裏,沒領一分錢遷墳補貼費,原有的七塚墳墓裏的殘骨,被臨時找來的蒲包、瓦罐、破壇裝盛著,合葬在一條長壟埂裏。

    翠香的矮小的新墳就在這合墓的旁邊,年僅四十三歲的翠香就長眠在這裏,永遠陪伴著八寶的爺爺奶奶和母親。

    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八寶沒通知已調迴縣城工作的好友趙銀花以及洪老師夫婦,他們到事後才得知。趙銀花夫婦在翠香去世一月後特意趕來慰問;已在縣進修學校任教導主任和中文教師的洪老師也發來慰問信。這給八寶以許多安慰和力量;而杭州的汪紅宇在接到加急電報後,發迴電報稱聞訊後病倒在床,無法趕來西壩吊喪,並電匯1000元給八寶辦後事。

    三天喪事後,親友們各有各事,一個個離去了。兩個兒子不得不忍痛告別明顯蒼老的父親,也要迴學校了。八寶和蓮子桂香等親人把汪宇汪宙送到車站。上車時,父子三人互相叮嚀,百般勸慰,揮淚而別。

    人去屋空,冷壁清輝。夜晚,年近八旬的老父親早早關上房門休息。痛失愛妻子的八寶,像突然垮了半邊天,又似無頭的蒼蠅。八寶陷入了可怕的孤獨、無盡的哀思之中,尤其是無窮的追悔和內疚,讓他痛苦到極點:雖然兩個兒子知道母親已有十七年的病史,了解八寶長期來對母親的關心和照顧,而沒有查問他一句翠香猝死的原因,沒有一句埋怨的話,但他受到了良心的深深譴責,也遭受到丈母娘的激烈指責。他總是後悔不該讓有病的妻子到杭州去當保姆,後悔不該昨日晚讓丈母娘迴去;他更後悔沒及時送醫院搶救,後悔不該在最需要人陪護的時候離開妻子而去上班,後悔不該﹍﹍

    八寶每日茶飯不香,每夜展轉難眠,體質和精神差到了極點。

    一個禮拜後,喪假到期了。八寶忍著悲傷,強作精神,按時到校上班。

    上班後的第五天下午,八寶突然接到在南京工業大學工作的一位親戚的電話,說汪宙昨夜突發急病,被同學送到鐵道醫學院住院,要八寶立即趕往醫院。

    這真是禍不單行,屋漏偏遭連夜雨。驚魂未定的八寶像隻驚弓之鳥,心在慌,手腳在顫抖,頭在發昏,眼前發花,腳也邁不開,路也走不動。他覺得又要大禍臨頭了。他緊張,恐懼,精神快要崩潰了。

    他必須當日趕到南京。可到汽車站一問,已沒有到南京的班車。怎麽辦?今天無論如何就是爬也爬到南京,也要趕到兒子身邊。他想搭乘路過的貨車去南京。然而,他在馬路邊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見貨車的影子。

    正心急如焚的他,忽然看見一輛裝滿稻穀的貨車開來了。他不顧一切地攔住車子。司機就是他的學生、支書的兒子秦向東,車子也正好開往南京糧食局。秦向東一聽原委,二話沒說,就請八寶上車,加大油門,高速前進,並一路安慰著八寶,一直把八寶送到南京鐵道醫學院住院部門口,沒等八寶說聲謝謝,車子就開走了。

    八寶在住院部一打聽,兒子不在醫院病房,這讓八寶更加緊張起來。後來,住院部醫生告訴他:汪宙因高燒不退,當夜來院急診掛水,但隻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退燒後就迴宿舍去了,並無大礙。八寶這才鬆了口氣。當八寶在學生宿舍找到兒子時,剛服完藥、身體尚未完全恢複的汪宙正臥床休息。

    “孩子,好點了嗎?爸來看你啦。”八寶忘卻疲勞和緊張,輕輕地掀開蒙頭睡覺的兒子的被頭,用手撫摸著兒子的前額,忙問。

    “爸,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哎呀,你怎麽趕來的呀?我不是好好的嗎?昨晚,我有點發熱,咳嗽,同宿舍的同學,把我送到隔壁醫院去,掛了水就退燒了,好了,現在沒事了。可把你急壞了,害你累煞了啊!”臉色蒼白但精神尚佳的汪宙,見父親遠道匆匆趕來,既詫異,又驚喜,一個鰱魚打滾,連忙翻身起床。他非常感激父親的關愛,又萬分擔心父親的身體。

    “昨天夜裏,汪宙高燒得在說胡話呢。可把我們嚇壞了呀。他最近可能因媽媽過世,傷心過度,抵抗力下降,染上重感冒了。”一個守護在汪宙床邊的同學對八寶說,“現在他好多了。汪宙爸,你放心吧。老遠的,你別跑來啊。這裏有哥們呢,別擔心啊。”

    汪宙的同窗為他們父子倆從食堂買來豐盛的晚餐。汪宙怕父親睡到上迴同母親住過的學校招待所,會讓父親觸景傷情,在宿舍吃過晚飯後,就讓八寶睡在宿舍裏一位外出實習的同學鋪上,以便使父親和自己同舍而眠,安心休息。

    次日一早,八寶見兒子完全康複,就乘早班車迴家上班了。臨別時,他對兒子千叮嚀,萬囑咐,注意飲食起居,增強體質;汪宙也希望父親保養身體,別記掛他。

    八寶從南京迴家的第三天。

    放晚學後,早已體力不支的八寶剛走到下街頭糧食交易所門口,突然感到胸悶心慌,頭暈欲倒。八寶覺得心跳得厲害,脈搏越來越微弱,死神就要降臨了。可他硬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走到交易所,就癱在門前的凳子上。

    好心人馬上帶信叫學校裏派人來送醫院。可是左望右等,不見來人。

    大家正焦急萬分手足無措時,汪堯發聞訊趕來了。隻見汪堯發把剛剛蘇醒的兒子攙扶著,一寸,半寸,一步,半步,步履艱難地向醫院移步。

    這邊,是病情沉重的兒子;那邊,是風燭殘年的八旬老翁,他們用真愛和心力在同死神賽跑,上演著一幕患難父子生死相依的人間真情劇。

    此刻,一向對父親抱有存見和怨恨的八寶,被老父親的行動感動了,八寶感受到父愛的珍貴和偉大,父子之間的冰川開始化解消融﹍﹍

    然而,醫院仍然離他們很遠。也許是擔心家運倒黴、喪事在身的人會帶來災星晦氣,也許是害怕病重的八寶可能猝死在自家門口而惹事生非,也許是正處農忙時節,雲頭家和其他親人還在田間忙著秋收秋種,一路上,竟無一人上前幫助他們父子倆。人們隻是冷漠的觀望,或是有意的躲避,或者是視而不見。

    就在這喊天天不應,叫地地無聲的時刻,一個老態龍鍾的駝背人顫巍巍地走上來——他是熊鹿頭的老父親。見舉步唯艱的八寶父子倆從他家門前經過,想起慘死的兒子,想起兩家曾經的宿怨和舊情,忽然心生同命相憐和慈悲善良之心,就趕忙從屋內端出一張藤椅,讓八寶他們歇會再走:“堯發老哥啊,我們的命真苦呀。你兒子八寶怎麽啦,病很重啊。先在這裏歇會再走吧。”

    “哎呀,老弟啊,謝謝你啦。”上氣不接下氣的汪堯發正想讓八寶坐下休息一會。

    天無絕人之路。蓮子和桂香趕來了。神誌開始清醒的八寶叫她倆找來一輛三輪卡,馬上送往縣醫院﹍﹍

    經縣醫院全麵仔細的診查,八寶的心肺肝胰脾等內髒器官,無實質性病變。這迴,是由於身心壓力過重,長期超負荷運轉,積勞成疾;加之最近過度悲傷和操勞,誘發了心神經官能症。

    經過七天住院的靜養靜歇,又接受了針對性的藥物治療和心理疏導,八寶漸漸康複了。

    住院期間,年邁的老父親讓他牽腸掛肚;八寶也放心不下教學工作。而且,一年一度的教師職稱申報評定工作正在進行,他是學校職稱評定領導小組的成員,有個別教師借探望的名義,趕來病房求情,請求幫忙;李校長和一位副校長也特意前病房找八寶投票﹍﹍

    身在病榻,八寶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為難,窮於應付,搞得八寶很頭痛,無法安心繼續在醫院休養。鑒於種種原因,八寶不願再在醫院住下去,決定馬上出院。

    第八天早上,醫生開給他休息七天的假條和一些丸藥。同時,醫生叮囑他,要盡快從妻子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保持樂觀向上的積極的生活態度。八寶拿了出院單,連聲感謝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和悉心照顧,即去住院處辦理出院手續和取藥。

    在住院處,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婦女,正操著濃重的上海口音也在辦理出院手續。此人年近半百,氣色不佳,剪著短發,穿著樸素,戴著鑲有金邊的深度近視鏡。

    這不是昔日戀人陸玲玲嗎?自從1968年下半年,他給因胃大出血在南京住院的陸玲玲寫了一封信後,一直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盡管歲月不饒人,如今的陸玲玲明顯地變老了,變得簡直像個老太婆,他真的不敢相認了。但是,她現在還好好地活著,而且氣色比從前好看多了,人也健康多了。

    怎麽,她也住院了?她二十幾年來過得如何?身體好嗎?

    此時的八寶,為二十四年前沒把對她的愛堅持到底而留下遺憾,更為不能在她最困難的時刻,到南京陪伴照顧於他而深感愧疚。眼下難得一見的機會,絕對不能錯過!

    “陸玲玲,你好嗎?還記得我嗎?”於是,八寶主動上前相認。

    “你好,如果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汪八寶老師!”辦完出院手續正要走的陸玲玲,見麵前年過半百、憔悴不堪的八寶,再也沒有風華正茂的風采,青春洋溢的容貌,但見八寶消瘦少血的臉上頓時激動得紅暈彌漫,多日沒梳理、密集烏黑的頭發很不成型;那身黑色西裝很久沒洗燙過,髒不忍睹。想起二十幾年來彼此的坎坷人生,想起被無情歲月的流水衝淡的但難以忘卻的昔日情誼。陸玲玲的眼睛濕潤了。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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