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後。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午飯後。

    深秋季節。馬路旁的一排排白楊樹,已經開始凋落枯黃的葉子。

    秋風颼颼,寒意陣陣。下了幾天的綿綿秋雨,上午才停。

    西壩鎮東南邊。位於寧廣公路西側的西壩中學圍牆外。

    圍牆下邊,農民的一塊塊田地裏,山芋蘿卜長得崩開了塄背上的泥土,裸露出滾圓的上身。一大片成串的黃豆節子鼓鼓囊囊的,等待人們來收割。

    已屆“知天命”之年的汪八寶,模樣比十六年前大為改觀:歲月的風塵,在他略顯年輕的臉麵和寬亮的額頭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記;吹過風的西妝發型還找不出一根銀絲;一米七二的身軀上,外著一身黑色化纖西裝,裏穿白襯衫,配上擦得烏亮的豬皮鞋,左手腕上戴著一塊鋥亮的鍾山牌手表,使他比原來做小學教師時期瀟灑了幾分。

    他現在已經是西壩中學的高三語文教師,學校教務處副主任。今日下午,他沒有課,有關教務工作也安排妥當,午飯後,他特意請假來此接一個人。這時,他手持扁擔繩子,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眺望著向皖南延伸的馬路的遠處,顯得心神不定﹍﹍

    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剛一結束,上進好學的他,就幸運地參加了文革後的第一批高等學校函授學習。那年,他已經是三十五歲,還在小學任教。

    是高爾基的名言激勵了他:如果不想在世界上虛度一生,那就要學習一輩子。又是蘇軾的古訓鞭策了他:古之立大誌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誌;更是巴斯德的警句告誡了他:機遇隻偏愛那些有準備的頭腦。

    一聽到南京師範學院中文專科在高昌縣招收函授生,他就積極申請報名,參加招生考試。

    憑著比較紮實的基礎和夜以繼日的緊張複習,他被錄取了。經過三年業餘學習,他拿到了南京師範學院頒發的大專畢業文憑。盡管是函授生,他終於圓了多年的大學夢。手捧紅塑料封皮的畢業文憑,幸福和喜悅的淚水在他眼眶裏閃亮。那份高興和激動就別說了。

    文革後人員調動、中學專任教師緊缺。他又因取得了大專學曆,被調入了西壩中學擔任初中語文教師。為能勝任中學語文教學工作,他趁熱打鐵,更上一層樓,又馬不停蹄地報考了南京師範大學中文專業本科函授招生考試。

    幸運之神再次光顧於他——在全縣十二個同類報考者中,唯有他被錄取了。他在家有病妻羸子、缺吃少穿的困境裏,拖著亞健康狀態的身軀,以堅韌不拔的意誌和持之以恆的毅力,在學校領導的鼓勵和支持下(讓他報銷車旅費教材費,外出學習算公假並幫他調課),戰勝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在較好完成中學語文教學任務的同時,曆經連續三個寒暑的艱苦奮鬥,通過了漢語言文學本科專業十四門課程的考試及考核,1985年暑假,他成了文革後高昌縣第一個漢語言文學本科函授畢業生。

    讓他難以忘懷的,是他外出聽課乘車途中,因通宵達旦的複習、用腦過度,曾幾迴暈倒在候車室的長椅上,錯過了乘車時間;他幾次專業課考試前,都是在住院病床上複習的﹍﹍

    讓他感慨萬千的,是他的學生變了他的專業課老師。中師畢業實習時,被他讀錯名字的千墩山小學四年級學生李罡,在文革後首次高考中,考取了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接著又上北京師大、讀完研究生課程,迴到南師大任《語言學概論》老師。他感謝這位從前的學生不忘舊情,筆下留情,把他認為最難學的《訓詁學》的成績,從59分提高到61分,才免除了補考的麻煩,通過了全部必修課考試;他無限感慨和衷心祝福,改革開放的好政策,讓一顆顆埋沒在沙石深處的金子得以問世、閃亮發光﹍﹍

    更讓他無比欣慰的,是在八寶“考上大學,跳出‘農門’,爭取不吃黑市糧,出息超過老子娘” 的不斷說教下,在八寶六年如一日從中師奮鬥到本科的言傳身教下,父子競賽,相互激勵,兩個兒子學習格外勤奮,皆以西壩中學中考第一名的資格,考入了省重點高中,又都先後以全縣名列前茅的高考成績,考取了重點大學。

    在新時代無限廣闊的天地裏,在優越寬鬆的環境中,他的聰明才智和潛在能力得到釋放,工作熱情和文藝水平充分發揮。人到中年的他,在人生舞台上,上演著一個個精彩的節目:

    他從初中教到高中,教學業績出眾,1987、1988、1992年,他任教的三屆的高中畢業會考、高考預考和高考成績,躋身於在全縣同類學校前列;

    他教育教學研究又出成果:他的《文道巧結合,滲透加灌輸——試論中學語文教學的思想政治教育》的論文,在全縣德育經驗交流大會上做專題發言,引起較大反響,多篇教學教育論文在縣市教育學會獲獎;

    1985年,他熱誠謳歌土地承包製的詩歌《唱唱生產責任製》,在縣文學刊物上問世;1988年,他鞭撻舊風陋俗的小劇本《喜慶之日》,又在《高昌文藝》上發表﹍﹍

    在文革後實施首批教師職稱評定時,他順利地被評為中學一級教師。

    隨著改革開放列車的不斷提速和國民經濟的日益好轉,他的月薪也以加速度駛入了快車的軌道:從文革前的兩位數35、5元,神速推進,長到三位數,正向四位數挺進﹍﹍

    正在八寶躊躇滿誌、日益長進之時,患難之交的李校長被縣文教局調來西壩中學當黨支部書記和校長。李校長告訴八寶,已入黨並爬到副校長之位的陳通,最近因觸犯軍婚被查辦,告誡八寶不要幸災樂禍,而要吸取教訓,在無論在逆境或順利的時候,都要遵紀守法,謙虛謹慎。李校長的調動,又為八寶的發展帶來了難得的機遇。

    於今年春節後,八寶被提拔為教務處副主任,成了學校的行政領導和教學骨幹。今年新學期開學,他在連續送走四屆高中畢業班後,又接了新一屆高三班課務。當校中層幹部以後,他隻教一個班的課了。但是,一個有二十四個班的完中,其教務處的工作相當的繁瑣和細致。所以,他的擔子仍然不輕﹍﹍

    今天他要接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子翠香。翠香到杭州給姑媽家當保姆已一個多月了。

    一個月之前,八寶的杭州姑媽又是來信,又是來電話。說她家女兒汪涓涓三年前,從單位辭職,嫁給一位僑居法國的溫州大學生,去年生養了一千金。夫妻倆忙於事業,想請外國保姆照顧,但費用昂貴,又不大放心。不久前,汪涓涓把不滿兩兩周歲的孩子,從法國帶迴家,讓母親汪紅宇想辦法找人照顧孩子。

    這時,汪紅宇又想找江蘇娘家的侄女蓮子和梅子。自家人,自己的一雙兒女是他們帶大的,如果能來,那非常合適——因為隻要管飯,連工資都不要支付,而且做事勤快,又絕對聽從她的吩咐,可以放心。無奈這兩人,已經嫁出汪門,又在單位上班,無法前往杭州再做她家的保姆。

    然而,她不死心。她打起了侄媳婦翠香的主意。叫翠香先去救急,暫時幫一個月的忙,一找到合適的保姆就讓翠香迴來。

    1979年9月,八寶的妻子翠香隨著丈夫調入中學任教,也跟進了中學做工。身體虛弱的翠香開始在在校辦工廠裏繞線圈,做記件工。她起早貪黑地幹,手指都繞出了血泡老繭,每天還隻能做四、五毛錢;後來校辦廠倒閉,又在中學小吃店和小賣部做臨時工,每月掙點零用錢補貼家用。

    八寶的兩個兒子全在外地讀書。這時,家裏隻剩八寶夫妻倆和老父親汪堯發。

    今年春夏之交時,校辦企業也實行承包製,翠香和幾個教師家屬在競標中敗北,失去了在學校的那份工作。正在家閑著為失去工作而發愁的翠香,聽說杭州姑奶奶那邊找保姆,她就動了心想去——一來,可減輕八寶的經濟負擔,兩個孩子在上大學,單靠丈夫微薄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的;二來,自己從來沒出過遠門,隻見過簸箕大的一塊天,想趁這迴去見見世麵,開開眼界,看看人間天堂的花花世界。

    八寶開始不想讓她去,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多吃了苦,病情要加重。再說,如果翠香到杭州去了,他就要增加不少家務負擔,學校的工作又是那麽緊張。

    十多年前,汪堯發退休時,正是兒子非常困難的時期,他不迴家幫兒子一把,卻繼續在商店留用到66歲。然後,又去調到縣城工作的小女兒梅子那裏,幫看孩子十二年——因為他不想跟兒子媳婦受苦受累;加之家裏的房子太小,沒有他的棲身之處。

    終不能讓老父親在妹子家呆到死啊。於是,八寶夫妻倆披星戴月,共同奮戰,在親朋好友的合力支援下,搭建了三間磚木結構的平屋。汪堯發才有一個房間。汪堯發七十八歲時,外甥女上小學,不用照看了,才迴兒子這邊來養老。

    這迴,他竟然也叫兒子讓翠香到杭州去。杭州的小妹子汪紅宇,雖然隻是汪堯發的同父異母的小妹子,求學期間,在經濟上並沒從同父異母的哥哥這裏得到絲毫幫助,但工作後十分巴急娘家人,尤其不計前恨,待汪堯發勝於親兄弟,每年要送他不少名煙和補品。這讓汪堯發很愧疚,覺得在妹子急需幫助的時候,不能不去幫一把。所以,他竭力主張讓翠香到杭州幫一幫。

    八寶答應了,他叮囑妻子,去了以後,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感到有什麽不舒服,要及時同姑媽講,盡量早點迴家,還遞給她五十元零花錢。

    一個月前,他請了三天事假,專程護送妻子赴杭州。為了方便安全,他上午從縣城乘車到南京,次日再轉乘南京直達杭州的早班汽車,順便看望在南京工業大學讀二年級的小兒子汪宙。

    下午,汪宙帶著父母參觀了大學校園裏的教學樓、實驗樓,以及食堂、宿舍。當晚,夫妻倆就住宿在大學的招待所裏。

    見到兒子在這麽好的大學讀書,翠香非常開心,瘦削黃黑的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她在兒子宿舍裏,硬是要把兒子藏在床底下來不及洗的臭襪子髒手巾,從兒子手裏搶過來,拿到盥洗間洗幹淨,才到招待所休息。

    八寶本想帶妻子乘火車再去蘇州,看望在蘇州大學外語係四年級讀書的大兒子汪宇,但因最近汪宇正在昆山搞畢業實習,未能成行。

    第二天一大早,汪宙把父母親送到開往長途汽車站的公交車站,便分手了﹍﹍

    這一去,很快就是一個月。就在十天前,八寶給姑媽寫了信,問翠香身體如何,盡量讓翠香早點迴家。昨天,八寶接到杭州姑母電話,說翠香明天迴家,乘早上六點開往安徽馬鞍山的班車,大約在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期間路經西壩,要八寶早一點到中學附近的路邊接應。

    八寶在不停地抬腕看手表。八寶焦急地等候了三個多小時,時近下午四點,才見一輛開往馬鞍山的杭州客車,緩緩地停靠在他麵前的馬路邊。八寶趕忙走近車門,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吃力地提著兩個大包,慢慢地走下車來——翠香到家了!

    八寶見妻子比一個月前走時明顯消瘦,顴骨凸起的臉頰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灰黑而凹陷,說話有氣無力。

    但八寶驚喜地發現,翠香燙了很時髦的齊肩卷發,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燙發。在八寶眼中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看。八寶連忙上前接過兩個大包,用扁擔繩子挑著,讓妻子慢慢地在前邊走,他在後邊不緊不慢跟在後麵,兩人不時地交談著:

    “今天什麽時候在杭州動身的?怎麽才到?”

    “今天早上四點鍾就起來了。姑媽幫買的六點的車票,她打的送我到汽車站,上的長途車。車子在長興拋了錨,耽擱了。”

    “姑媽放你迴來嗎?她收到我寫的信了嗎?”

    “你不去信催,她還要我再做一個月呢。我在那裏很不習慣,老早就想迴家了。你去了信,正好救了我一命。”

    “怎麽不習慣?家務事情多不多?姑媽待你好嗎?”

    “別說了,姑媽人倒好,脾氣很怪,一點小事就發火,動不動就罵人,真的受不了。平常事情並不多,可是,那孩子確實難服侍:白天睡覺,抱抱搖搖,按時衝奶粉喂,要配其他營養在奶粉裏。還要用天平稱規定的斤兩。超過時間,斤兩多一點少一點,姑媽都要罵人;特別是夜裏,還要喂兩次,一迴是十一點,一迴是天快亮的時候,大約三四點鍾。每天夜裏,我都睡不到覺。唉﹍﹍”

    “你臉色不太好,路上沒吃中飯,一定餓壞了吧?我今天特意買了鴨雜碎,已煨好了,等你迴來吃。”

    “早上吃了兩隻小籠包子,車子開出來一會,就全嘔掉了。一路上,車子顛得厲害,頭暈得很,肚子裏難過,一直想吐。”

    “馬上要到家了。好好休息一下,就會好些的。”

    兩人繞過學校長長的圍牆,轉過彎彎的李家壩埂,踏上了後街青石路,八寶的家就在不遠的壩埂邊。一路上,街坊鄰舍見到翠香迴來了,都親熱地打著招唿。翠香也強打精神,一一迴應著。

    終於到家了。

    翠香終於迴到了自己的家。這個有兩個房間、一間堂屋和一間小廚房的八十多平米的瓦房,是她五年前,和八寶用雙手和汗水共同建造起來的,永遠告別了新婚時居住的破草屋。

    這時,汪堯發在房間裏死抽香煙,旁若無人。翠香也沒喊公公,而剛落座,就不顧疲勞和虛弱,抓把掃笆,打掃髒得開不得眼的庭院。

    “翠香呀,你迴來啦!”不知何時,八寶的丈母娘連喊帶叫著進屋來了。

    “娘,我剛到家。你怎麽知道我迴來了?快進來歇歇。剛好吃晚飯呢。”翠香忙把娘迎進屋內。

    “丈母,什麽風把你老人家吹來的。快來吃飯吧。我們剛剛到家。”正在廚房端菜飯的八寶也趕到堂屋來。

    “我沒工夫在這裏吃飯了,家裏還有稻子曬在場子上要收哩。你到杭州去,這麽大的事,怎麽不同我說一聲。你的身子不好,幫人家做用人,吃得消嗎?累壞了,還不是自己倒黴。”翠香娘望著女兒黑黃消瘦的麵容,心疼地埋怨著。

    “都怪我,做事太慌張,沒來得及同你老人家商議。”八寶解釋著,“今天,你就別迴去啦。翠香剛迴來,晚上也好聊聊呀。”

    “隻要人沒事就好。反正,翠香是你的人。我老了,也管不了那麽多啦。我今晚不能在這裏歇,等農忙過了,再來多住幾天吧。”翠香娘板凳還沒坐熱,就起身迴去了。

    晚餐時,八寶把燒好的鴨雜碎湯和三個小菜,端上桌子。汪堯發隻顧唿哧唿哧地先吃過晚飯後,就關上房門,早早休息了。

    餓了一整天的翠香,空空的肚子,凹癟得緊貼著後脊梁,沒有一粒食物,但頭腦還暈忽忽,胃裏隻想嘔,沒有一點食欲。

    “吃一點吧,看你快餓壞了。是早上特意為你買的。”八寶勸翠香吃一點。

    翠香知道丈夫手頭缺錢,很少買葷菜,見桌上八寶為她準備的飯菜,極其虛弱疲憊的她,勉強喝了點鴨雜碎湯,用開水和著鴨湯,泡了半小碗米飯,硬是吞咽下肚。

    晚飯後,八寶要去學校值班,高中部的十二個班和初三的四個班,還在上晚自習課,他還有好多作文和課堂練習沒批改。他叫妻子早點休息。翠香說,我沒事的,你快學校值班去吧。

    晚上十點半,八寶才下班迴家。八寶的房間,在西邊的一間裏。房間有三米多的開間,七米多的進深,兩米多高,比老草房寬敞明亮多了。但因沒錢裝修,四周牆壁塗僅粉著一色的灰水泥;房間上麵,用刷著舊報紙的蘆菲鋪著,當天花板。在翠香去杭州前的暑假裏,八寶和妻子請人把房間裏的地麵上,澆上了平整光潔的混凝土,使地麵不再七高八低,凸凹不平。

    房間裏的家具已鳥槍換炮——原來結婚的那張老床和用洋槐樹打的半櫥,被淘汰了——轉移到東邊汪堯發房間裏,隻留下那個洋槐樹紅漆箱子。現在,房間裏,靠中柱擺放的,是在新房落成上梁時,兩個妹妹贈送的一張西式高低床及其兩隻床頭櫃,床對麵一張西式高低櫥和橘紅色書櫥並排著。書櫥的三層裏,整齊有序地排放著各類書籍,其中大學中學教材和教學參考書居多。

    南邊窗戶下,緊挨著書櫥的一張寫字台,也是兩個妹妹家送的,八寶在家辦公學習時就坐在這裏。房間靠南邊窗戶邊,還擺放著八寶丈母娘家和姨親們送的一張四仙桌以及兩把折疊椅。

    翠香還沒睡。八寶見虛弱的妻子正還在整理著從杭州帶迴來的東西,把她的換洗衣杉鞋襪,一一從旅行包裏取出,放到半櫥和箱子裏。

    “你還沒睡呀。別弄了,明天還有時間整理呢。你快早點睡吧。”八寶關切地催促著。

    “我走的這個月裏,你一天忙到晚,你也累了,快休息吧。哦,上迴臨走時,你給我的錢,還是還給你吧。”翠香說著,從小黑皮夾裏掏出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五十元錢,完璧歸趙地交給八寶。

    “怎麽,你一分錢也沒用?你呀,你,你真﹍﹍”八寶為妻子的節儉深深感動

    “家裏正缺錢的時候,不需要用的錢,就不用啦。再說,在杭州,姑媽什麽都買好了,不需要我用錢的。還硬不少錢為我燙了頭發。你再看看這照片,是前幾天,姑媽和涓涓帶我去玩了一迴拍的。”翠香又從提包裏取出一個大信封,倒出幾張在西湖邊的翠香燙著秀發的彩色照片,“我不肯去玩,不肯拍照。姑媽罵我鄉下佬鄉下見識,沒福氣。其實,我身體差,一坐到汽車裏,就心悶得慌,頭暈得要死。一下車,我就嘔。唉,我真沒福氣啊。”

    “不對,你有福氣的。翠香啊,我們就要享到兒子的福啦。汪宇馬上大學畢業了。上次來信說,他學的外貿英語專業很吃香,很槍手,他在畢業之前,獲得了大學裏朱敬文獎學金,這是蘇大最高的獎學金,還評上了“優秀大學畢業生”,被第一批推薦到昆山開發區。這個開發區是國家級的,許多人想去,還沒得去呢。再過兩年,汪宙又要大學畢業啦。我家是錦上添花,雙喜臨門。那你真是個福媽媽了。你能不高興嗎?”八寶興致真濃,越說越開心。

    “我高興啊。孩子啊,你們真為汪家爭光了。我就盼望著有這一天呀。”翠香笑得很甜美,蠟黃的臉上泛起了一陣陣紅暈。

    八寶有長時間沒見過妻子臉上這種燦爛的笑容。八寶也開心得笑了。

    “你真上相,真漂亮。”在二十五瓦的雪亮的電燈光下,八寶望著照片上燙著秀發、瘦弱但清秀的妻子,不禁湧上一股衝動,一把抓住妻子有點冰涼的手,緊緊摟抱住小別一月的翠香,親吻了一下她的前額。

    “別這樣,別胡來。我真的沒一點精神,也沒一點心情。”翠香一把推開動手動腳的八寶,“我先睡了。你也早點睡吧。”

    “好好好。我還有幾本作文沒改完,明天上午就要發下去做,改好後,我就睡。”八寶體諒妻子虛弱的身心,抑製住自己的感情,連忙鬆開緊摟妻子的雙手,坐到寫字台前辦起公來。

    桌上的蘭色小鬧鍾上的指針,已走近十二點。八寶批改完最後一本作文,寫下評講材料,就到正屋西邊的小廚房裏,用熱水洗臉洗腳,然後,才上床睡覺。八寶輕輕撩開被頭,在乳白色的柔和的燈光下,翠香雖然被病魔和勞累折磨得形容枯瘦、弱不禁風,但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的二十多個春秋的夫妻深情,讓他感到妻子仍然那麽美麗動人。他的心再次動了。

    然而,他不忍心打擾已剛剛睡著的妻子,就拉滅電燈,悄然鑽入被窩。

    他自己也確實很累,躺下不一會,就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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