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後。1996年暑假。立秋幾天了。秋老虎開始逞威。

    西壩中學。這所創辦於1956年的農村中學,是在西壩鎮南的老降福殿原址上建造的,從最初的初中四個班級,發展到如今,已成為四軌製的完全中學。一條呈不規則形狀的五百多米長的圍牆,把學校與周圍的農田、居民住宅區以及毗鄰的西壩小學隔離開來。學校大門開在東邊的圍牆中間,直通寧廣公路和西壩街鎮上。

    校園裏,遍布各處的蒼鬆翠柏,常年鬱鬱蔥蔥;校園中,第二棟教學樓前,原降福殿門前僅存的的一棵百年老樹——葩果樹挺拔雲霄,它偌大的樹蔭,遮掩了近半個操場,讓人景仰,令人讚美。

    校長室門前的通道兩旁,一排排法國梧桐,默默地承受著烈日的烤炙。與學校同齡的這些梧桐,四十年如一日,把一片片蔭涼無私地灑向校園,獻給師生。

    在改革開放後,西壩中學的校容校貌和教學教育設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全縣七所農村完中裏,各方麵能算上乘。1987年和1995年,學校拆除老校舍的部分平房,先後蓋起兩棟坐北朝南的三層教學大樓。原先的平房教室全部改做輔助用房,或者用作理化生實驗室,或者儲藏室、體育室。

    最近,教務處新添了一台十四英寸電腦,為此,還專門配備了一間電腦房。在農村學校裏,這還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新鮮事。

    包括校長室在內的行政領導的辦公室,還在老的飛機型校舍的頭部。

    教學樓的西邊,有一個四百米橢圓形跑道的運動場。這裏,各種體育活動實施一應俱全。

    然而,最近幾年裏,隨著招生製度和教育體製的改革,高中部的生源成了問題,中考錄取時。按照成績,一流的進省級重點高中,二流的進市重點高中,三流的進師範或中專,像西壩中學這樣的農村普通高中,隻能招收四流五流甚至七八流的學生。所以,盡管學校領導和教師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高考成績也不如人意,且有每況愈下之勢,以致高中招生數常不足額,高中班級逐年萎縮。

    加之,教師的待遇同縣城學校相比,差距越來越大,不少教師和學校領導無心再在這裏幹下去,紛紛八仙過海,想方設法,調往條件較好的縣城或省城學校﹍﹍

    下午三點左右。 校長室的門敞開著。裏麵,汪八寶正在暑假值班。此刻,他斜坐在吊扇下的三人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翻閱報紙。沒有空調,吊扇已開到最高檔,人還感到烤熱。

    五十出頭的他,微胖,氣色不錯。他的寬亮的、爬滿皺紋的前額上滲滿汗珠子。不高的鼻梁上架著副特別的眼鏡:左眼因長期患病已形成弱視,不大管用,平時主要依靠右眼,而右眼已有三百多度的遠視。三十多年來,八寶就是用這樣一對病眼,堅持著學習和工作,從中師自學到本科,從小學教到高中。茶色寬邊眼鏡的腳架,掩蓋不住八寶眼梢的密集的魚尾紋。他三七分的發型,黑發裏夾著些許銀絲,梳理得很整齊。腮幫刮得十分幹淨,絡腮胡子的青底輪廓隱約可見。他穿著得體,白紡綢短袖衫配米黃色西短褲,黃皮涼鞋與白色絲襪相得益彰。

    今晨,他從縣城乘車迴校值班,為期一周。其實,暑假值班,工作就隻是做做校長室的整潔工作,夾夾報紙,把暖壺衝滿開水,然後,接電話,做筆錄,或者接待來訪者,處理校園偶發事件。

    上午,八寶做完值班的例行公事後,就坐在沙發上瀏覽報紙。

    午後,隔壁接待室裏來了幾位住校教師,邀他打牌消遣解熱,被他婉言謝絕。他不愛打牌,不沾煙酒,不善交際,而樂於同書報音樂戲曲為友。他偶爾也寫點東西來取樂或練筆,但從不投稿,他明白自己水平有限。而今日,他正憂心忡忡,更無打牌之雅興。

    他看了一會兒報紙,就覺得眼皮老是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他幹靠脆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休息一會。腦海裏卻平靜不下來,再婚以來的酸甜苦辣似滾滾波瀾,在翻湧著:

    四年前,在縣醫院住院處邂逅昔日戀人陸玲玲,兩人很快墜入愛河。

    但不久遭到了翠香娘的激烈反對。他記得,一天中午,痛失女兒的七十多歲的翠香娘,不知從什麽地方聽到八寶在同陸玲玲談婚事,怒氣衝衝地氣趕到八寶家問罪。一進門,邊哭邊指著八寶的鼻子罵道:“八寶呀,老娘來恭喜你啦!我來喝你的喜酒啊!”

    八寶端來椅子和熱茶,陪著笑臉說:“哪有的事啊。丈母,您先喝口茶,坐下來,聽我解釋一下,好嗎?我們剛才接觸,哪有這麽快啊。”

    翠香娘一把推開八寶的茶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翠香才死幾天呀,屍骨未寒,人還攙得起來啊,你就等不及啦!聽人家說,那個女人是個癆病鬼,差點吐血吐死了。你終不能再抬個有病的呀!我那塊心肝肉怎麽死的啊?老娘還沒找你算帳呢。你把翠香還給我啊!”

    八寶聽丈母娘反咬一口,說他害死了翠香,天大的誤解和冤枉讓他一時無法承受,使他的怨氣和怒火噴出胸口:“那你去法院告我好了!翠香如果是我害死的,我情願坐牢槍斃。翠香死了,我什麽時候再婚,是我的自由。不用你老人家操心的。”

    翠香娘惱羞成怒,把堂前的桌子擂得蓬蓬直響:“好啊,八寶呀,現在你嘴狠,你無法無天啦!老娘是為你好啊!告訴你,你一天不把翠香還給我,我一天不走!”說著,就坐到椅子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罵著,“唉呀,我命苦的女兒啊!”

    “砰砰砰!”一直在房間保持沉默的汪堯發突然走出來,把台子擂得震天響:“這是我的家,不準你在這裏無法無天!我的兒子死了老婆,他要結婚,你有什麽權力來幹涉!”

    關鍵時刻,汪堯發還是站在八寶一邊,堅決維護著兒子的權益。

    “你們老子兒子穿一條褲子。我同你講不出理來。看你這樣不講道德的人家,有什麽好下場!”翠香娘見汪堯發大發雷霆,怕把事情弄大,怒氣稍稍收斂。

    “娘,翠香走了,你痛心,我也痛心。以後,我仍然是你的女婿,兩個孩子,還是你的親外甥,你放心好了。我們以後決不會忘記你老人家的。請你多多保重。以後,我們會經常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假如娶了那個病鬼,有你苦吃!”在隨後趕來的桂香以及雲頭嫂和鄰舍的勸解下,翠香娘漸漸平息了怒氣,罵罵咧咧地走了﹍﹍

    八寶原本打算在結婚之前,同玲玲同去拜望未來的姨姐、也就是心目中無限敬重和感激的陸醫生。八寶萬萬沒想到,這位德才雙馨的白衣天使,在十年前就因病離開人世。這令八寶萬分遺憾和不勝悲痛。

    有情人終成眷屬,美夕陽喜結連理。一年半後,同遭喪偶之痛的八寶和玲玲終於重新組合了。頭兩年裏,再婚,給他們帶來許多快樂和幸福,兩人慢慢地從喪失親人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然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婚後,他倆各住一方,各自為政。一個在縣城和女兒一起生活,一個在西壩,邊上班,邊照顧著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每周甚至一個月才聚一迴。他每周周末,乘最晚的班車或者三卡,匆匆趕往縣城;星期一大早,又匆匆乘頭班車或三卡返迴學校上班,弄得十分緊張而又疲憊。

    剛結婚時,八寶曾許諾,自己會想辦法很快調來縣城。然而,調到縣城確實很困難,簡直難於登天梯。三年過去了,調動的希望仍十分渺茫。

    消息靈通人曾透風給他,縣城幾所高中擴班,需進不少教師。開始,他信心十足,自以為教高中十多年,教學成績有目共睹,經驗和能力什麽不缺;暑假前已申報高級職稱,隻待上級審批。憑這樣的條件,調到縣城一般的中學沒多大問題吧。

    誰知,他連打了幾年報告,都似石沉大海,願望的實現遙遙無期。

    在縣城工作的洪老師曾利用老關係,盡力幫忙,但不久便退休,講話不靈了;

    調到政協的老同學章龍推托說,因本人已調離文教局,幫不了忙;後來又說八寶是學校的行政幹部和骨幹教師,恐怕西壩中學不放他;

    陸玲玲雖然在縣工業局做過秘書,但是現在職務已經被年輕人替代,成了一般幹部,能量不大,加上她本來她就是怕求人的人;雖然前夫曾是局長,有些人緣關係,然而,人死人情散,她不好意思為八寶的事向人家開口﹍﹍

    結婚後第三年的暑假,縣教育局局長在校長會上又宣布:縣鄉財政體製有變,各地實行財政包幹,鄉下教師一律不進縣城……

    有知己者說他是書呆子,腦筋太死,思想必須解放,舍不得金彈子打不到金鳳凰,不去進貢燒香,休想進得了縣城學堂,並有根有據地對他說,他們學校一位年輕教師為調進縣中,共燒了大小十幾位領導的香,花去“四老頭”五六十張,這叫“有錢買得鬼推磨”“錢到公事了”﹍﹍

    人家又說了:這叫市場經濟規律,不肯投資,那有贏利呢?別看你這迴送掉千兒八百的,但你進了縣城以後,再不用把車費花在路上了,各項待遇又提高了,這是符合市場經濟規律的。這也叫“吃小虧,沾大便宜”啊。

    於是,八寶漸漸開竅了。

    可是,近幾年中,他的工資盡管不斷上調,兩個孩子大學畢業有了工作,但因已故的妻子長期生病,兩個孩子從中學到大學,讓他月月透支,欠債累累,到同玲玲結婚時,尚欠債千元,經濟十分窘迫,哪裏還有餘錢去送禮開後門呢?

    為調動,沒辦法啊,他狠狠心,向兩個妹妹借錢五百整,買了兩條紅塔山香煙和兩斤雨花茶,趁夜晚,由熟人引路,去局長家敲門送禮。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清正廉潔的局長把禮物擲出了門﹍﹍

    又有人說:現在送禮有學問,有技巧。八寶不明其中奧秘。

    內行人士給他指點迷津:東西太少,人家看不上眼;東西太多了,又招人顯眼,領導很忌諱。現在時興送紅包厚禮,起碼一兩千,錢越多,成功率越大,而且要巧妙地夾藏在小禮品中不露馬腳;還要瞅準時間,而局長、校長們家中婚喪喜事生病住院之際,為送禮最佳時機。

    最近又傳下來一個壞消息:局裏增設了一道年齡關——要求調入縣城的教師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周歲。這更讓他絕望了。

    這次來校值班前,玲玲對他說,一年忙到頭,夫妻長期分居兩地,暑假也該多聚些日子,你就不要來值班了,而請學校其他人代班好了。再說,你也要抓緊時間為自己調動的事情,去積極活動活動啊。

    他卻說,自己大小也是學校行政幹部,假期參加值班義不容辭,而暑假時間長,少在家休息幾天也無妨。調動的事情,該做的已做了,該能想的辦法也想了。隻能聽天由命吧。

    八寶的話讓玲玲十分不滿,便責怪說,老汪呀,你如果真的不想調來,那我也不勉強你了,那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吧。

    八寶無奈,冒著“明知故犯”“不自量力”之嫌,竭盡文字功力,又寫了一份調動報告,言辭懇切,近乎哀求,在來學校值班的前兩天,他帶著這份報告和一份不菲的禮物,拜托他的一個同局長關係不錯的外甥女婿,去局長家說情,希望能網開一麵,給予特殊照顧,並說事成後將再重謝局長。

    外甥女婿答應幫試試看,並說一有進展,便馬上打電話給他……

    他抬頭望了一下校長室牆上的大圓鍾,快十六點了。

    “怎麽還沒來電話呢?”八寶相信魯迅先生“希望真如地上的路”這段名言,他仿佛在黑暗裏看見一線亮光,“也許局長能良心發現,在我身上體現一下年輕幹部對老教師的關心哩。”

    “哎,還是現實點吧。世界上的事情是複雜的,不要想的太美啊。”無情的社會現實使他的腦子也漸漸複雜起來,不再像年輕時書生氣十足了﹍﹍

    他正在犯愁,門外進來一個人。此人正是新任校長馬成功。四十七八歲,矮矮的,胖胖的,大頭,短發,塌塌的鼻子,圓滾滾的臉蛋,有些發福了。

    馬校長能說會道,腦筋靈活,教學上很有一套。今年,李校長退休後,老馬從副校長升任正職。老馬大學畢業後,就同八寶在一起共事。老馬被提拔教務主任後不久,八寶也做了副主任。

    由於八寶比較耿直,在一起共事,往往兩人有些摩擦。特別是八寶喜歡發表意見,有時同老馬觀點相左,還有時不經老馬同意,就處理事情或表態,被老馬誤解為超權越級,弄得老馬不大開心,甚至覺得八寶在這裏有點礙手礙腳的。加上八寶為調動不安心在此,影響教務處工作。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將八寶弄走。現在好了,上麵強調幹部年輕化,現有領導班子大調整,不正對號入座順理成章地炒他的魷魚嗎?

    “老馬啊,祝賀你榮升啦。今後擔子更加重啊。”八寶放下手裏的報夾迎上去,握住老馬胖乎乎的手恭賀著,盡管早上已見過麵時已經祝賀過了。

    “大家抬舉啊。謝謝,謝謝。”馬校長微笑著謙和地應答著,並拉開自己的抽屜,取出一份紅頭文件,卷起來後,鎖上抽屜,然後同八寶寒暄了幾句,就疾步往外。八寶本想再和他聊聊,見此情況,欲言又止。

    憑八寶的直覺,老馬有秘密暫時不想讓自己知道。以往,此時兩人總要談談中考高考的成果、新學年教務工作打算。然而,今天卻如此冷淡。莫非新學年不需要我做這方麵的事了。不至於這麽快吧?

    他重重地往沙發一坐,仰視著無力轉動的吊扇,頓覺一陣躁熱,胸中隱隱作痛。

    “吆哎,校長找你談話,你年輕有為,要委以重任了吧?聽說,這迴領導班子大改組,五十歲以上的一刀切啊。”門外忽然傳來喜歡傳播小道消息的邢琳老師尖亮的嗓音。

    “不準亂傳小道消息。我這種人,領導看不上。”這是語文組長小李的聲音。小李是八寶87屆的學生,後來考上大學,畢業後分來母校教語文。思想活躍,酒量不小,講義氣,善交際,教學上也有點改革精神,正是年輕力壯青雲直上之時。

    八寶循聲望去,見小李緊隨老馬身後,朝東邊教師宿舍走去。八寶心頭不禁一顫:可能是關於中層幹部的升遷問題,而小李肯定是取代自己的人選了……

    “媽的,我被老馬炒魷魚了。”八寶不免感傷起來。根據最近提幹的 “四十不進,五十不留,幹部隊伍年輕化” 的年齡杠子,自己又是非黨員,被撤換是早晚的事。

    八寶早就想辭掉這個有職無權兩頭受氣的副主任,但始料未及的是老馬作得如此果斷如此無情。

    “你往上爬,也不該把我一腳揣下去吧?退一步講,你叫我走,也可以推心置腹地找我談談,通通氣呀。為什麽搞突然襲擊呢?你也太不講人情,太心狠手辣啦。”

    八寶越想越氣,忍不住在沙發扶手上猛拍一掌,驀地站起來,但又很快坐落下去。稍後,又重新站起,用微顫的手拎起水壺往茶杯裏衝水。茶水漫溢於茶幾上,他又慌忙找來襪布揩擦著。接著,他連呷了幾口熱茶,試圖讓心態平靜下來。

    他倚靠在沙發背上,用手絹擦去額頭上、眼鏡上的汗水,微閉雙目,又陷入了憂思之中:

    “外甥女婿啊,馬到成功吧。讓我調入縣城,弄個自然免職,畢竟體麵一點啊。快來好消息吧。”他急切地等待著外甥女婿小韓的電話……

    丁零零零……清脆的電話鈴聲終於響了。他急忙抓起電話。

    ……

    唉,不是外甥女婿的,而是局裏財建股來的,說明天上邊派員來校審計帳目,準備新老校長辦移交。八寶把此來電記載在值班簿上,等會告訴老馬他們。

    丁零零零……又來電話了。

    “喂,老汪嗎?”這是陸玲玲熟悉的聲音。

    “哎,是我。調動的事怎樣啦?”他忙問。

    “老汪啊,你的運氣可真不好。就在昨天晚上,小韓的父親突發心髒病住院,到現在還沒脫離危險,小韓沒時間幫我們的忙了呀。你馬上迴來,自己去找局長吧。”夫人火燒火燎地說。

    “我才值了一天班,怎麽能離崗啊?”八寶忠於職守的職業習慣使他迴答了夫人一句。

    “什麽?你看都什麽時候了,還管他值班不值班的。你積極了一世,落得個什麽好處啊!”玲玲越說越激動,“你調不迴來,我們就拉倒!”

    “我馬上迴家,別發火好嗎?”八寶聽見那邊已經掛了,趕緊拎起小黑包,砰地帶上門,疾步而出。

    剛出門,馬校長往校長室走來。

    “看你急匆匆的,現在往哪裏去啊?”老馬問。

    “迴家。愛人打電話要我迴去一趟。”八寶沒好臉色地說,“記錄簿上有個通知,你自己看一下。”

    “麻煩你了。哎呀,你們老夫妻倆,還在過蜜月呀。真是一天不見,如隔三秋嘛。”老馬為了緩和一下氣氛,開了句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人家有正經事嘛。還像你們年輕人。”八寶臉上多雲轉陰了。

    “是不是調動的事啊。”老馬停了一會,一本正經地說,“上迴到縣裏開會,聽說縣中還缺兩個語文教師呢。你馬上升高級了,還怕不行?”

    “誰還會要老頭子。你別拿我開心了。自己學校的都看不起,還指望誰呀。”八寶竭力克製,但語調裏還透出火藥味。

    “好好,今天不早了,不耽誤你了。快搭車去吧。有空還是請你迴來值班。”老馬還想施緩兵之計,他不想過早地通知八寶免職的事,到開學前的全體教師大會上宣布,還不遲。

    “對不起,我沒有必要迴來值班了。”說著,老吳把校長室的鑰匙拋給了老馬,轉身就向校門跑去。

    “真的,八寶,向你提前透露一個好消息,經過黨支部慎重研究,你的入黨問題馬上要解決了。我們找個機會,好好談談心。可是,今天……”老馬想讓八寶的情緒好轉一點。

    “謝謝你,老馬同誌。可是,現在,人都老了,沒用使用價值了,入黨還有多少意義呀。”入黨是八寶的多年宿願,現在就要實現了,八寶應該高興啊。但此時此地的八寶,心裏卻另有一番滋味:副主任就要被免了,人快退休了,卻讓我入黨,那還能起到多少作用呢?八寶覺得,這不過是下台幹部安慰賽上頒發的一枚獎牌,好歹激動不起來,便打斷老馬的話,直奔車站……

    時近黃昏。雖然夕陽已開始西墜,但仍然噴射著灼人的光焰。紅火火的天宇下,離學校大門不遠的這條滾燙的寧廣公路,連接著蘇皖兩省——向南,通到皖南山區,向西北,一直通向南京,通向八寶即將迴歸的五十華裏外的縣城。

    幾十年來,橫貫西壩鎮南北的這條馬路及其兩邊環境,發生了多麽大的變化啊。八寶記得:解放初,這條彎曲狹窄而坎坷的沙石公路,從雜草叢生、野兔出沒的山坡高岡中間穿過,到了胥河邊,即被胥河隔斷——解放前夕,國民黨軍隊向南潰退時,妄圖阻止人民解放軍的南下攻勢,把胥河橋炸毀,使這條交通要道斷絕廢止。

    西壩解放以後,尤其是改革開放多年來,幾經改造,一座現代化的胥河大橋橫跨在胥河之上,滿目瘡痍的老公路變成寬闊平坦的一級標準公路;而原先公路兩旁的山坡被鏟平了,高岡被移走了,代之以一幢幢各式造型的高樓大廈,一排排漂亮的商場店鋪,一間間嶄新的居民住宅;馬路上,滿目車水馬龍;滿耳歡聲笑語,好一派繁榮昌盛、國泰民安的景象。自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西壩鎮的各行各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人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發生了可喜的變化。

    胥河南畔那條狹長的青石街,是解放前最熱鬧,也是八寶兒時最愛玩的那條街,自從大躍進時代開運河時,被毀成殘缺不全的半邊街以後,逐漸冷清,日益蕭條了。如今,商家和居民厭舊喜新,圖謀發展,大部分搬遷到了新馬路兩邊的新區,安家落戶了。

    青石街老了,退出了曆史舞台,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八寶弄不清,最近幾年,在這條既熟悉又陌生的馬路上,到底往返多少次了;他感到,自己同那條古老而狹長的青石街一樣,正在漸漸被時代淘汰,被新人遺棄了。國家強盛了,故鄉變新了,而自己卻老了!

    我真的老了嗎?我是新中國誕生時進小學讀書的呀;初中、師範的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猶如昨日;是十多年的文革耽誤了我們的青春年華。可是,自己也算在努力啊。而五十來歲,正是成熟穩健的壯年,正當枯木逢春,一心報國之時,為何就到處不受歡迎呢?真的“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嗎?

    一點風也沒有。馬路旁,一排排白楊樹的枝葉,紋絲不動。街道上,塵土飛揚,熱浪滾滾。

    他的心頭不禁湧上一陣陣酸楚的失落感,腳步也明顯放慢了。

    他原先心髒不太好,又患過腰椎間盤突出症。此時的他,頑強地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車站前進。他的心潮仍在翻滾起伏﹍﹍

    現在,一個從前被人瞧不起的窮孩子、苦學生,不再愁吃愁穿,又拿到了大學畢業文憑,做了高中老師,當過學校幹部,自己的孩子也是大學生﹍﹍

    在新時代裏,他圓了一個又一個美夢。

    長江後浪催前浪,國家民族有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中華明天更輝煌。新老交替,新陳代謝,這是自然規律啊。

    他忽然記起範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名句。老馬不是告訴我即將入黨了嗎?一個願為黨和人民奮鬥終身的共產黨員,難道不如古人嗎?而現在,一頂芝麻小官帽子的丟失,算得了什麽呢﹍﹍

    於是,他的腳步好象邁得快些、有勁些了。眼前就是車站。一輛剛從縣城開來的中巴客車停靠在路邊。他加快步子向車子跑去。

    八寶剛到車門口,碰見從縣裏開會迴來的邢副校長正在下車。邢副校長給八寶帶來一個好消息:八寶的中學高級職稱批下來了。在師範老同學裏,能評上中學高級職稱的,隻是鳳毛麟角。這個消息,確實讓八寶感到喜從天降,熱血奔騰。

    可是,接下來的消息,卻使他大為沮喪和憤怒:今年的人事已定,調到縣城的幾位教師的調令都帶下來,就是沒有他的份。一位沒有高級職稱的教師,年齡還比他大三歲,卻因為有門路,調入了縣城中學,﹍﹍

    這悶熱異常的天氣,這有喜有憂的消息,這忽漲忽落的心潮,頓使八寶氣悶心慌,大汗淋漓,頭暈目眩。他再也架不住了,一頭栽倒在車門前。

    緊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輛從客車旁邊飛馳而過的小轎車,從後麵將八寶撞出去老遠……

    剛下車的副校長和駕乘人員立即將昏迷不醒的八寶抬到中巴車上,急送縣醫院搶救﹍﹍

    暮日沉沉,歸途茫茫。中巴車載著八寶,風馳電掣般向縣城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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