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

    一九七零年元旦後。寒冬臘月的一天下午。

    高昌縣西壩鎮東南方向。一個叫鬆果村的東邊,一座和雙槐小學相似的舊祠堂改建的多班完小。祠堂的正廳大教室,是一、二、三共三個年級的複式班,一位青年男教師正在上課;西軒廂房裏,有一個小教室;和小教室僅一板之隔的,是單人教師宿舍。

    小教室裏,正在上第二節課,這裏是四、五、六三個年級的複式班,還有三個七年級的學生在複習,因為本校還是戴帽子的七年製學校。站在小黑板前講課的青年男教師,正是迴鄉任教的汪八寶。

    他二十八歲了,高妝平頭,漆烏的頭發三七開,與從前相比,他的氣色不錯了,體質也壯實多了。四個年級的複式動靜搭配教學,一刻不停,使他忙得連喘氣都來不及。但臉上始終寫著微笑。

    就在迴鄉前的一個星期日,李校長帶著八寶到古城公社相親,一舉成功;不久,又比較順利地辦好返鄉任教的手續。

    他調來這裏教書,已一年了。他是借公辦小學下放大隊辦的東風,在寒假剛開始時,從紅橋公社雙槐小學迴鄉教書的。在調動過程中,並沒遇到什麽障礙,西壩的文教委員在電話裏查問八寶在運動裏的表現時,紅橋的文教委員迴答說,八寶僅受了點衝擊,並無嚴重問題。

    這樣,他於一九六九年春節前,返迴家鄉任教。盡管因中心校東風小學(即西壩小學,文革中改的校名),編製已滿,沒能調入,而被派到離鎮五裏的鬆果村,八寶也比較滿意——畢竟迴到本鄉本土了。

    讓他難以忘懷的,是李校長介紹的對象魏翠香,聽說八寶要迴家工作,也同大妹子蓮子一道,到雙槐村迎接他。

    那天上午,魏翠香和蓮子冒雪趕來後,雪越下越大。樹枝被壓彎了腰,村中幾戶草屋也塌了頂。田野裏,覆蓋著棉被厚的雪花,人別說挑著行李走路,連向前移一步都很困難。當天下午沒走成。

    當晚,童芳芳就把她倆接到自己家去住,並請她倆和八寶吃晚飯。第二天一大早,八寶就在翠香和蓮子的護送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老同學童芳芳,踩著田埂圩堤上沒鞋幫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三裏路,才找到寧廣公路,乘上了開往西壩的汽車。

    迴到家裏,八寶一家喜氣溢庭,冷清的小茅屋又傳出了笑聲,尤其是瞎子奶奶,笑得合不上嘴,樂嗬嗬地說:“老天有眼,菩薩保佑,我家八寶迴到家門口教書,又帶來對象,真是雙喜臨門啊。”

    新學期開學前,八寶即挑著行李趕赴鬆果小學工作。這裏,條件比雙槐小學稍微好些,除了汪八寶一名公辦教師外,另有一名叫傅木水的民辦教師,共有六個年級,五十多個學生。八寶被指定為這裏的負責人,兼鬆果片的組長(管兩個大隊的四所單、雙班小學政治和業務學習)。

    一年來,八寶在此工作得很順手。特別是剛來的那個春節裏,他參加了大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小分隊,既當演員,又做琴師,有時還兼導演,在大隊會堂裏,在稻場上,為貧下中農演出,後來還參加公社文藝會演,忙得不亦樂乎。

    春節期間,他不用做飯,大隊幹部安排他輪流到社員家吃飯。每到一家,社員們熱情招待,把他當成親戚款待,少不了瓜子花生,熱茶鮮湯,鹹魚臘肉。在此期間,他同社員們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嘟嘟嘟,嘟嘟嘟,嘟﹍﹍”八寶聽見傅老師在使勁地吹哨子,知道下課、放學的時間到了。

    學生們紛紛離開學校迴家了。

    八寶帶著滿身滿手的粉筆灰和一紮備課本、教科書,離開教室,走進小教室對過東邊廂房裏的辦公室。

    “汪老師,今天晚上你有事嗎?”傅老師一邊擦著手上的粉筆灰,一邊問八寶。

    “有事啊。每天晚上都有事,不要家訪和備課改作業嗎?”八寶和傅老師兩人各包一個複式班,每天從早到晚都忙於上課,一節空課也沒有,所有備課改作業家庭訪問的事,都得夜晚和禮拜天加班加點幹。

    “汪老師啊,今天晚上,你再忙,也得幫幫我的忙啊。”傅老師懇切地說。

    “好的。你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盡管說,我一定效勞。”八寶樂於助人,也深知搞好同事之間關係的重要性。

    “那我代表大家謝謝你啦。因為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接著,傅老師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六八年群眾專政時期,大隊群眾專政小組抓特務,揪出了三十多個‘美蔣特務’,並且,搞了殘酷的‘逼、供、信’,打傷致殘十多人,逼死人命兩條,使我們大隊成了駭人聽聞的特務村。原來在這個學校教書的韓老師,被逼打成招,承認自己是女特務頭子,專政組說,大隊所有特務,就是她發展的。她被吊著的時候,月經都從褲子管裏往下流,真缺德呀,人家還沒結婚啊。不久,我也被牽進去了,差點被專政組打手打死﹍﹍我做了個假檢查,胡編亂造了一套特務活動假計劃,加上大隊支書是我的伯伯,才肯放了我﹍﹍”傅木水心有餘悸,喝了口水,繼續說,

    “韓老師被揪出來後,沒人教書,大隊就叫我代替她。現在,兩年下來了,公社和大隊還遲遲不肯糾錯平反,這個案子還掛著,許多被打成現行特務的社員,沒有得到平反,天天含冤叫屈。”說到這裏,傅老師眼淚汪汪,又氣又惱,說不下去了。

    來鬆果小學工作以後,八寶早就耳聞目睹了揪特務造成的一幕幕人間悲劇。不久,又傳來師範老同學餘大海慘死的的噩耗——原在沿河小學工作的餘大海被無辜打成特務,在審訊時,慘遭酷刑,被專政人員活活打死,然後被偽造成畏罪(上吊)自殺。八寶為此而悲憤難抑,失眠了好幾夜。

    “我曾寫過兩封翻案信,寄給縣裏和省裏,但是,好象泥牛入海,至今杳無音信。大概是我寫得不力,或者被公社卡了下來。你來了以後,我知道你的水平比我高多了,所以,想請你代筆,再告他們一狀,不知道你敢不敢。”傅老師說出了實情和目的。

    八寶聽說要自己幫社員代書翻案信,不禁有些犯難:自己迴鄉才一年,腳跟還沒站穩,就做得罪地方領導的事,這是很冒風險的,弄不好,會被穿小鞋,遭打擊報複,甚至丟飯碗的。這樣的教訓還少嗎?還是老老實實地做好本職工作,少惹點是非吧。

    “這件事嗎?不大好辦啊。可是﹍﹍”八寶猶豫不決。

    “汪老師啊,你別擔心,也不用害怕,不要你負責的。我有草稿在這裏,請你幫修改修改,寫寫有力些。全大隊的受害群眾和幹部,都會感謝你,支持你的。”傅老師見八寶為難的樣子,便壯他的膽。

    “汪老師,傅老師呀!”忽然,兩個彎腰駝背的青年男子拄著拐杖,蹣跚地走進辦公室,朝八寶他們喊著,“放學了嗎?”

    八寶認得,那個個子矮的,叫黑頭,三十多歲;彎著腰的叫疤頭,近四十歲。兩人至今是單身漢,在群眾專政運動中,都被打成特務,而且腰腿受了傷,尤其是疤頭的腰被打斷致殘,隻能彎曲成九十度走路,而喪失了勞動力。

    “才下課呢。你們二位有什麽事嗎?請到裏麵坐吧。”八寶把他們請進辦公室,並拿茶杯倒水給他們喝。

    “汪老師,他倆是想來請求你幫幫忙的。你看,他倆多麽可憐啊。”傅老師知道他們的來意。

    “汪老師答應了嗎?”他倆一進門,就神秘兮兮地挨近傅老師的耳根問。

    “你們再向汪老師求求吧。汪老師還沒表態呢。”傅老師想讓這兩位受害者親自出麵。

    “汪老師啊,傅老師同你講的事﹍﹍我們知道,你是個肯幫人的好人,你,你就答應吧。我們不會忘記你的。”身穿公社救濟的藍棉襖的疤頭首先開口。

    “上頭不幫我們平反,給個說法,我這副樣子,今後日子怎麽過呢?”痛苦萬狀的疤頭的眼神裏充滿著期待。

    “是啊,是啊。汪老師呀,我才三十來歲啊,專政組那些雜種,把我打成特務,腿也被打斷了,要不把這個冤假錯案徹底翻過來,這生世,我不活得太窩囊了嗎?到死我都不會閉眼睛的。”矮個子黑頭眼睛濕潤了。

    辦公室裏沉默了片刻。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八寶。

    “好好好,請你們放心,我一定和傅老師齊心合力,盡量把這封人民來信寫好,早日為大家討個說法。”麵對受害群眾的聲聲血淚訴說,八寶深感義不容辭,沒有理由再患得患失,漠然置之了,決定做一次人民群眾的忠實代言人。

    第三天一早,一份用白紙寫的給大隊黨支部和大隊革委會的公開信,赫然張貼在大隊小店門前的牆上,題目是《必須徹底推翻特務案,立即為受害群眾平反昭雪》;在題目上邊,用粗大的字體寫著毛主席語錄:“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落款是“鬆果大隊部分革命群眾”。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份公開信,立即轟動了鬆果村,吸引了眾多的幹部群眾,紛紛圍觀和議論。

    與此同時,兩封同樣內容的告狀信,分別秘密寄往南京和北京的黨和政府領導人。這封信上,有三十三名特務案受害者的簽名蓋章或血手印。

    這些,就是汪八寶和傅老師奮戰兩夜的成果。 雖然,兩人幾夜沒睡,疲倦不堪,眼睛熬得通紅,但他們如釋重負,精神抖擻地迎接著曙光的升起,迎接孩子們的到來,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午飯前,八寶正在上上午最後一節課。學校裏突然闖進來四位不速之客——大隊傅書記陪同公社何書記、公社文教委員林大東和中心校明校長。

    “汪八寶老師,馬上把學生放了!公社何書記有事找你。”中心校明校長走入小教室,以不容商量的口氣對八寶說。

    “好。馬上下課。請稍等一下。”八寶見來勢不妙,便草草結束課程,把孩子們放迴了家,走進辦公室。八寶見各位領導麵無表情地坐著,知道又闖禍了。但他沒驚慌——自己沒做虧心事,實事求是地向上級反映有關情況,替階級兄弟鳴怨叫屈、伸張正義,沒犯法啊。

    這時,那位在低年級上課的傅老師也被叫停,下了課,走入辦公室,靠牆壁站著。

    “你們二位辛苦啦。據大隊和學校的同誌反映,汪八寶老師分來以後,工作表現不錯,能同群眾打成一片。”公社何書記首先表揚八寶他們,弄得八寶和傅老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他們什麽葫蘆賣的什麽藥。

    “謝謝領導對我們的表揚。我們工作做得還很不夠呢。離上級的要求差得很遠啊。”八寶隻得謙虛了幾句。

    “不是工作做得不夠,而是最近做得太多了,管得太寬了,超越了你們的本職工作範圍。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們的手可能伸得太長了吧。”公社何書記將話鋒轉到正題上。

    “不知道書記什麽意思。”傅老師佯裝糊塗地說。

    八寶的心跳加速。

    “什麽意思?貼在小店門口的大字報,是誰寫的?”公社何書記單刀直入。

    “大隊部分革命群眾啊。”傅老師搶先迴答。

    “別欺騙領導。老實說,是誰代筆?”公社何書記咄咄逼人。

    “不要裝糊塗,自己才做的事,怎麽就不敢承認呢?已經有積極分子匯報了,你們還想賴帳嗎?”大隊支書加了一把楔。

    “革命教師嘛,既要敢想敢為,更要敢於承擔責任。”中心校明校長又激將了一下。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八寶和傅老師的目光瞬間相碰,而且心領神會似地頷首示意。

    “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寫的,不怪汪老師的事。要剮要殺,隨便領導。”傅老師衝鋒在前開了腔,“我是受害者之一,我不寫,誰寫?應當為自己伸冤嘛。”

    “我也參與了。公開信是我起草的,也是我抄寫的。”八寶毅然承擔起寫公開信的責任,但代寫人民來信的秘密絕不能泄露。

    “好啊,你們膽大包天了!”公社何書記大發淫威,“啪”的一聲,將右手拳頭砸在不大牢固的辦公桌上,杯子在桌子上搖晃了幾下,即摔到磚地上,隨著幾下清脆的爆裂聲,分裂為三四塊碎片,汪八寶和傅木水以沉默抗爭, “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首先向公社匯報?你們眼睛裏還有公社黨委嗎?想煽動群眾鬧事,破壞文化大革命嗎?”

    “不是我們不向公社匯報,我多次寫了人民來信給公社,十來個月過去了,一點迴音也沒有啊。”辦公室裏卻波瀾不驚,顯得異常的平靜,傅老師經曆過揪鬥特務期間多次拷打的考驗,毫無懼色,“被打傷的不能勞動,要治療啊,失去丈夫的家小,要吃飯啊。”

    “你們寫了大字報,就解決問題了嗎?亂貼大字報,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挑撥幹部和群眾的關係,擾亂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好形勢。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運動還沒結束啊,到運動後期,一定會給你們說法的。你們隻顧搞好教育革命,不準插手大隊的事。”何書記見高壓嚇人沒奏效,又采取軟化和拖延戰術。“何書記講得對,教師要抓革命,促教學改革,搞好本職工作,不要插手村上的事情。”中心校明校長乘機插話,迎合領導,管束下級。

    “傅支書,明校長,公社黨委決定,從明天起,學校停棵,責令他們兩人做深刻檢查,交代問題。檢查一天不通過,一天不上課,停課檢查期間,扣發工資。現在馬上給我把公開信撕掉。”

    “是。堅決擁護公社黨委的正確決定。何書記,牆上的公開信,今天上午,我已派人撕掉了。”大隊傅支書奉迎著。

    才跳出虎口,又陷入狼窩。汪八寶沒料到,何書記會如此專橫,想為替貧下中農伸張正義盡一份力,卻又惹來是非。但是,他並不後悔。做檢查就做檢查。反正,還沒被開除。也許,省裏和中央接到人民來信,很快就會下來調查解決問題。

    鬆果小學又停課了,書聲琅琅的學校變得死氣沉沉了。但學校裏每天照樣人來人往——聽說兩位老師因替受害群眾翻案而被停職檢查,有慰問感謝的,有送菜送米的,也有為他們擔心犯愁捏把汗的﹍﹍

    五天以後,剛吃過早飯,汪八寶和傅木水正在辦公室裏閉門思過,為兩次檢查通不過而傷神。

    “好消息,好消息,兩位老師,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黑頭、疤頭和幾個社員忽然推門跑進來,興匆匆地報道喜訊。

    “快說說,是怎麽會事。”汪八寶精神一振。

    “昨天晚上,我已經睡了,支書跑到我家,告訴我說,上邊派了人下來,命令公社馬上給我們特務平反。”久違的笑容浮現在疤頭的臉上。

    “真的嗎?你們怎麽知道的?”傅木水忙問。

    “的的確確是真的啊。真得好好謝謝兩位老師啊。辛苦你們了,差點害你倆做檢查,差點被開除啊。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們呢。”黑頭對著汪八寶和傅木水,雙手作揖地感謝著。

    “別謝我,我是應該的,真的要謝謝汪老師哩。他可為我們差點丟了飯碗呢。”傅木水指著八寶說。

    “快不要這麽說,不是我的一個人的功勞,我僅僅出了點微薄之力。再說,老天不開眼,上頭沒好政策,我們拚了命也沒用。”八寶為自己的努力沒白費而慶幸,也為上級領導的良心發現而竊喜。

    “是啊,閻王麵前好過,小鬼麵前遭殃啊。”疤頭高興得忘記了腰痛,想直立起彎曲的腰,卻疼得又彎了下去。

    “嘭啪!嘭啪!嘭啪!嘭啪﹍﹍”突然,從學校外邊、小店門前,傳來一陣陣鞭炮的爆炸聲。八寶他們趕出來一看,隻見一大群社員正在歡唿雀躍,慶祝翻案成功。好多人圍上來,握著汪八寶和傅木水的手,熱淚盈眶地連聲道謝,八寶的眼圈也紅了﹍﹍

    春節前夕。公社派專案工作組到鬆果大隊蹲點,並在大隊屋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宣布了為所有特務案人員平反的決定。此刻,村上又響起了震天動地的鞭炮聲和歡唿聲。八寶和大家一起流著淚,歡慶對現行特務冤假錯案鬥爭的勝利。

    大會後,汪八寶和傅木水以及大隊生產隊部分幹部社員,歡送蒙冤受害的韓老師調迴原籍工作。蒙冤兩年,備受折磨的韓老師終於重見天日。

    瑞雪飄飄,喜事連連。幾天以後。八寶結婚了。

    丈母娘開始還要八寶送禮金八百八,才讓領結婚證。這可難為了八寶——八寶窮得叮當響,一分錢積蓄都沒有,連八十八都拿不出來。他請媒人李校長到魏家說情,說他實在沒辦法滿足這一要求,是不是可以少一點。結果,李校長迴話說,她家至少要六百六,不能再討價還價了,並說娘老子把她撫養到二十多歲,何止花費了六百六十塊錢呢?總不能把女兒白送給人家啊。要不答應這個條件,這樁婚事就拉倒。

    八寶思來想去,一年的工資總共隻有三百來塊錢,把嘴巴縫起來,一年不吃不喝,都不夠禮金的一半。拉倒就拉倒吧。八寶想打退堂鼓了。

    但是,翠香不同意娘的意見,說隻要八寶婚後待她好,哪怕禮金再少,也要嫁給八寶。翠香娘拗不過女兒,最終答應隻要一百零八,其他什麽條件也不提了。而她家為省錢,也新事新辦——不辦嫁女酒,不陪送嫁妝,出嫁那天,女兒隻穿一身,吃一飽,就離開娘家門。八寶和翠香同意這麽做。

    八寶這為了節省開支,破除舊俗,新事新辦,同丈母娘商定,領取結婚證後,男方不派人到翠香家迎親,而讓八寶一人,在大年初二上午,去翠香家接新娘子,乘車到縣城舉行旅行結婚。

    八寶在丈母家吃了午飯,就帶著新婚的妻子魏翠香,乘車趕往縣城,憑著新領的結婚證,兩人住進高昌縣城紅偉旅館二號房間。

    在住宿登記時,取出大紅結婚證。姓名一欄裏,寫著汪八寶和魏翠香。翠香本來與八寶同姓汪,家庭成分是富裕中農,解放初,父親就去世了。後來,其母嫁給姓魏的繼父。繼父家庭成分好,是雇農出身。在大隊打結婚證明時,八寶為了沾上個好成份的嶽父的社會關係,就同翠香及其家人商定,把翠香的姓改成魏。見結婚證和住宿登記本上自己的姓別改成了魏,翠香雖然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木已成舟,隻好默認了。

    旅館裏,客人稀少,冷冷清清;房間裏,燈光昏暗,設施簡陋。沒有鮮花,沒有彩帶,更沒有豐盛的酒宴,隻有兩張麵對麵的冰冷的的單人床,隻有一隻十五瓦的燈泡發出的暗淡的亮光,隻有隨身攜帶的一袋幹糧。

    夜幕降臨了。八寶從軍用挎包裏,掏了一把水果糖,散發給旅館女會計和服務員,女會計和服務員連聲說謝謝,並祝福他們幸福美滿,春節快樂。接著,八寶摸出幾個又冷又硬的糯米團子和幾塊米糕,到會計室的煤爐上烤熱,倒了兩杯開水,就當做晚餐了。

    晚飯後,氣溫更低,旅館的天井屋簷上,流淌的雪水漸漸地結成冰淩,越掛越長。他倆早早關上房門,脫下外套,各自爬上了床,背靠板牆,半躺半睡,默默相視,會心地笑著。溫柔的燈光下,八寶覺得對麵的翠香既陌生又熟悉,貪婪的目光注視著對麵鋪上近在咫尺的翠香:比他小七歲的年輕妻子,紅顏圓臉上,有兩個迷人的笑靨;長發飄散,盡顯女性的風采;緊身紅毛線杉和綠棉毛褲,凸現出起伏的誘人的胸波和曲線分明、健壯勻稱的身材。

    他倆自從由李校長牽線後,相互見麵機會很少,缺乏個性了解和感情基礎,沒有甜言蜜語情書的傾訴,沒有花前月下的熱戀,更沒有過零距離的親密接觸。

    八寶既興奮又心慌,手腳竟冰涼冰涼的。他禁不住爬上了對麵妻子的床,鑽入被窩,緊緊地抱住熱唿唿的魏翠香﹍﹍

    僅一塊薄板相隔的隔壁房間裏,不時傳過來旅客講話走路喝茶的響聲,那邊客人的一舉一動都能聽見。這讓新婚之夜的他們,十分尷尬,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驚動隔壁房間裏的人﹍﹍

    大年初三上午。西壩鎮李家壩埂畔。汪八寶家的小茅屋裏,比以往更整潔,大門和房門上的大紅對聯讓三間草屋春風滿室,喜氣盈庭。蓮子、梅子和幾個親友地正聚集在巷口,等待著八寶和翠香旅行結婚歸來。

    九時許,八寶和翠香終於喜笑顏開地出現在巷口。八寶戴頂有厚絨邊沿的軍棉帽,舊棉衣上套件草綠色的新軍裝,腳踏軍棉鞋,春風得意,步履輕快;翠香紮著兩條齊肩的係了紅蝴蝶結的辮子,身著綠棉襖,低沉著脹得通紅的臉,緊隨其後。

    “嘭啪!嘭啪!”突然,幾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人們簇擁著這對新人,把他們迎進家門,送入洞房。

    為了孫子結婚,三嬸騰出了居住多年的北邊大房間,給八寶做新房,並把那張杉木架子的老床也讓給八寶,自己打遊擊:晚上,在緊靠著八寶新房的堂屋裏,開張臨時鋪睡覺;早上起床後,就把這張鋪撤掉。而蓮子和梅子就擠在南邊半間房裏一張鋪上。幸好,杭州姑母姑夫已迴城原單位上班,把兩個孩子接迴去了。否則,隻好打地鋪睡了。

    洞房裏,沒有一件象樣的家具,土裏土氣,一派寒磣像。僅有用新倒的水樺樹打的一張半櫥和兩張靠背椅。因木料和油漆未幹,新鮮水樺樹和紅油漆的分子漂遊在空氣裏,散發著一股股撲鼻的氣味,;還有一隻八寶娘三十年前結婚用的紫紅箱子,放在一張擺放泥礱用的木架上。床上,洗滌一新的舊蚊帳上邊,懸掛著繡著鳳鸞鴛鴦圖案的帳子滴水,這蚊帳滴水的刺繡,顯露出三嬸年輕時的不凡手藝。鋪著印有大紅牡丹花的淺藍色的床單上麵,整齊地疊放著一紅一綠兩床棉被和一對枕頭,唯有這床單、棉被和枕頭枕巾是嶄新的。

    這天,汪堯發向經理請假,迴家幫兒子料理,還隨身帶來一些酒菜和糖果。他很滿意了,兒子沒要他掏錢,媳婦總算到家,這筆交易劃得來。晚宴後,又趕迴下壩商店,夜裏隻有他一人看守商店,沒人代替。再說,三間小草屋,已經客滿,超負荷了,沒有他的安身之處。

    中午,八寶請了飯館裏的廚師,舉辦了簡單的酒宴,邀請翠香娘家的親友和月下老人李校長來喝喜酒。翠香的繼父、伯父和兄弟姐妹十來人,按照習俗,挑來一隻裏邊箱,兩張竹椅子,一把新掃帚,一個新竹畚箕,一雙新稻籮,所有的物品上麵,都貼上大紅雙喜字,作為陪嫁品,送給翠香。席間,八寶向嶽父大人及其郎舅姨親們敬酒致謝,一隻眼睛失明的五十多歲的嶽父是個勤勞質樸的老農,解放初,當過鄉農會委員,現在是大隊貧下中農代表,他一再叮囑八寶和翠香,婚後要相親相愛,好好過日子,希望汪堯發要把翠香當女兒看。

    李校長攜夫人特意從三十裏外的古城小學趕來賀喜,並贈送了賀禮——一個印有鴛鴦戲水圖案的雙料洗麵盆和兩條棉紗手巾。八寶又向李校長及其夫人連敬三杯,以表深深的謝意;李校長及其夫人衷心祝願八寶新婚愉快,互敬互重,白頭偕老。

    晚上,八寶不必為煤油燈不亮,讓新婚之夜遜色而犯愁。前些日子,鎮上通了電。八寶家也點上了電燈。盡管每家隻能點一隻二十五瓦的燈泡(因幾戶共一個火表,每月電費平均分攤),卻比煤油燈強多了。八寶把燈頭安裝在在新房和堂間的隔牆上的小洞裏,隻要把拉線開關一拉,吧嗒一聲,新房和堂屋兩邊全亮堂堂了。

    晚上,拉亮電燈,三間茅屋滿屋生輝,一片光明。八寶請了自家幾位主要親人,以及學校中心校的校長主任,也請了大隊和生產隊的幹部們。本來,八寶不準備請大隊和生產隊幹部的。隻是因為翠香的農村戶口要落到這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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