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早晨,八寶在家過了兩天年,就辭別了親人,乘車趕往縣城,參加全縣革命組織大聯合會議。本來,盡管小姑媽這次迴鄉探親,不住茅屋而宿旅館,不先到自家而先到堂兄家吃飯,讓他一肚子鬱悶,八寶仍趁汪協複初二到自家吃晚飯期間,同她聊了長時間。畢竟,八寶和他小姑媽有多年如同姐弟的深情,而且,八寶很敬佩小姑媽的聰明才智和敬業精神。

    汪協複開誠布公地向家人解釋,說她知道自家床帳被窩數量有限,此行住旅館是為不給家裏添麻煩;對先到財寶家吃中飯的原因,沒做過多的說明,僅說是財寶熱誠邀請,盛情難卻,希望家裏人不要見怪。八寶也表示理解和尊重小姑媽的做法。

    三嬸一開始對女兒的做法想不通,甚至很惱火,她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嘛。後來聽女兒說得也在理,就沒責怪女兒,隻是嫌女兒迴娘家時間太短,說女兒屁股沒坐得熱就走了。

    汪協複說,因為工作和革命很忙,春節隻放三天假;駕駛員是她關係很密切的朋友,這迴是假公濟私,單位的車子隻能臨時借用兩天,初四一早就必須及時歸還;

    她又說,這迴把兩個小孩放在家裏,給家人特別是蓮子增加許多麻煩,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蓮子今後要更辛苦了。等孩子大一點,我就接他們迴去讀書。

    蓮子說,一家人就不要客氣了,反正自己不上學,又沒工作,能幫到姑媽一把也好。

    八寶深知蓮子的責任很大,擔子很重,但也難以為她推脫這份外的事務。

    汪協複表示,盡管自己工資不高,經濟並不寬裕,月薪僅三十五元五角,參加工作後,每月還要分期歸還從前在南京讀書時借的朋友的債。這迴先給家裏五十塊錢春節用,從下月起,每月寄給三十塊錢孩子的生活費補貼,並爭取盡量多寄點迴來。

    三嬸說,寄掉這麽多,你自己去喝西北風嗎,怎麽辦?

    汪協複說,那你別多操心,還有他爸爸的工資呢。

    八寶覺得小姑媽雖然在城市工作,名聲好聽,待遇並不好,生活還是挺不容易的。

    汪協複還告訴八寶,她最近改名叫紅宇,以後寫信,或填表,就用新名字。並說,現在時興改名,很多人都把舊社會家裏給起的陳舊名字改掉了。八寶心領神會——這個新名字很有革命氣魄,很羨慕小姑媽能緊跟革命潮流,甚至自己也想把奶奶給起的老掉牙的名字改一改。就是因為聽說改名字很麻煩,又怕被別人譏笑自己趕時髦而暫時沒動。

    汪協複僅在家裏呆了一天,初三中飯後就驅車返迴杭州。正月初三,上午八點,八寶按照春節前陳通告訴他的地址,來到縣政府大禮堂報到。夕日讓人卻步威嚴的縣政府大門敞開著,大門口兩旁刷滿長幅大標語:

    “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起來”“堅決打倒高昌縣最大的走資派﹡﹡﹡”“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

    八點半,來自全縣文教係統二十多個造反派組織的一百多代表,集中在縣政府大禮堂裏。八寶在與會者裏搜尋著陳通,不知什麽原因,沒見他的影子。這讓八寶大惑不解:通知別人,自己卻不參加,搞什麽名堂?

    在人群裏,八寶看到了餘大海、徐隨齊等師範老同學,還有曾工作過的下壩和沿河公社小學的同事。

    大會隻開了一個多鍾頭,主要議程,是縣文革領導傳達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重要指示,縣大聯合總部代表宣講當前形勢和任務,提出盡快實現革命大聯合的倡議和做法。

    大會散會後,由各公社推派一人,到縣政府辦公室參加協商會,落實大聯合的具體事宜。紅橋公社隻來了一名代表,八寶就成了當然的人選。

    令八寶沒想到的,就是這麽一個沒經過本公社其他組織推選的當然代表,竟在協商會上,被提名為縣文教係統革命大聯合籌委會聯絡員。籌委會當即決定,從即日起,籌委會聯絡員輪流值班。八寶和另一位成員——一位圩區的中學老師,被推為首輪值班人,在縣政府的一個辦公室裏掛牌辦公,開始做大聯合的宣傳、聯絡和組建工作。

    八寶參加工作幾年來,從來沒在縣一級單位工作過,更沒資格在縣政府裏辦公。而且,他居然還能同初中老同學章龍經常見麵,並起並坐開會呢——章龍現在是文教局人事股長,局裏造反派組織的頭頭。這讓八寶覺得找迴了沒錢讀高中而失去的自信,感到有幾分自豪。也使一心上進卻屢遭挫折的八寶有幾分激動——假如在這裏幹得出色,為文化大革命做出貢獻,也許在運動結束後,能入黨,被提拔哩。

    八寶又在做他的美夢了。

    更令八寶沒想到,這首次值班後,竟一幹就是近一年。後來召開的各個組織的頭頭會議上,又一致推舉八寶為常駐聯絡員。這也正中八寶下懷,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怕迴到紅橋,去過那種整天無所事事無所作為的日子。

    這樣,八寶就在縣政府辦公室裏安營紮寨——在縣政府一個辦公室裏上班和住宿,在政府食堂就餐。那位中學老師很少來值班,絕大部分時間是八寶在崗。

    八寶負責本係統上下情況的聯係溝通,編寫、刻印、郵寄本係統的運動簡報。有時,還得同進駐在縣政府大院裏的其他係統造反組織聯係、合作,代表本組織參加一些全縣性的活動。他起早貪黑,一人頂倆,工作很賣力,很認真。

    八寶也覺得這段時間,雖然很辛苦,但是找到了施展自己才華和能力的地方,以至忘卻了許多不愉快,甚至好長時間無暇迴家看看。

    八寶在一個風大夜黑的晚上,買了點水果,抽空去探望師範班主任洪老師。洪老師被批鬥後,被下放到縣城郊區農村勞動,造反派把他趕出了原來文化館的房子,他隻得在郊區租了一間僅十幾平米的民房,來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

    八寶經多方打聽,才找到洪老師的新住處。他的愛人姓閔,是縣城小學的代課老師,文革之初才結婚,同洪老師年齡相仿,是無錫知青,長得苗條漂亮,很有文藝才能,同洪老師十分般配。

    這是師生倆在雙碑石車站相逢後的首次見麵。此時此地,兩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開始,雙方沉默無語良久。師娘閔老師熱情大方的招待,使兩人的話語漸漸多了起來。

    八寶見三十多歲的洪老師,已沒有昔日瀟灑的風采,隻見他身穿白背心,灰色短褲,裸露著大半個被曬得黝黑的身子,光腳拖著木趿子,三七開的飛機頭發型不見了,隨意梳理的黑發裏夾雜著絲絲銀針,光亮的前額和瘦黑的臉膛顯然多了許多皺紋。但是,洪老師仍然思想樂觀,思維敏捷,十分健談。從個人的遭遇到黨和國家的命運,,從目前形勢到發展趨勢,從八寶到其他學生的近況、前途,無所不談,且有真知灼見。

    八寶一再感謝老師,百般安慰老師,希望老師保重身體;洪老師說相信群眾相信黨,對前途充滿信心和希望。他說,前程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並深信:曆史最終會作出公正判決。

    洪老師也提醒八寶,文教籌委會裏不是久留之地,不要呆得太久,不要長期脫離群眾;囑咐八寶要好自為之,自己把握好自己的命運。

    夜很深了。這次在非常歲月的師生會麵,直至晚十一點,才分手。

    一九六八年八月,全縣各造反派實現了大聯合,在軍管會的介入和支持下,醞釀成立各級革命委員會,並開始進入了群眾專政、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

    八月五日上午,當八寶沉醉在革命即將勝利的喜悅裏之時,八寶突然接到陳通的電話。電話裏,陳通代表紅橋小學文化革命領導小組,責令他立即返迴學校。

    陳通批評八寶擅自離開學校,離開崗位,未經選舉,用欺騙手段,鑽進縣文教係統大聯合籌委會,現已被紅橋小學革命組織開除,沒資格再留在縣文教係統組織裏。

    八寶像突然遭猛棍擊打,一下子陷入昏天黑地之中。天哪,是你陳通親口叫我參加會議的,怎麽是擅自離崗呢?我是根據大會籌委會的決議,到籌委會值班的,並非自己鑽進去的。我並非司令頭頭,僅是個聯絡員,做做事,跑跑腿罷了,隻是後來沒人來接班,根據各組織的意見,才一直呆到如今﹍﹍

    八寶預感到,麵善心辣的陳通真的開始動手了。怎麽辦?不迴去,肯定不行;一迴學校,有口難辯,大禍將臨。

    八寶想起樣板戲裏的台詞: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八寶決定馬上迴學校。

    下午,八寶一迴到紅橋小學,沒來得及見到趙銀花薑新根等好友,吳朝新和陳通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找了去談話。他倆現在搖身一變,是紅橋小學革命領導小組和群眾專政小組的頭頭。

    “汪八寶,你迴來得好。不然,我們準備派糾察隊把你抓來!”陳通果然撕下和善謙虛的假麵具,來了個先發製人,想給八寶一個下馬威。

    “陳通,你別嚇唬小孩子。你別以為大權在握,就可以為所欲為,隨便整人。”八寶毫不示弱。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好象地上的灰塵,你不去掃,自然不會跑掉。”吳朝新翻開毛主席語錄本,針對著八寶,照本子上高聲讀著。

    “老實告訴你,汪八寶。你的所有材料,我們都掌握著。就看你老實不老實。”陳通似乎隻要一開口,就可以馬上置八寶於死地。

    “現在,公社革命委員會和學校革命領導小組已經研究決定,從今天起,你停職檢查,你必須老實交代,你的所有錯誤和罪行。否則,死路一條。”陳通鐵著臉,厲聲警告著,金邊近視眼鏡裏的眼睛閃發著咄咄逼人的陰冷目光,。

    “我也老實告訴你,陳通!隨便你強加給我什麽罪名,我都不會承認。更不做什麽檢查!”八寶強硬地抗爭著。

    “看樣子,你嘴還很硬啊。”被八寶氣得脹紅了臉的陳通說,“給你三天時間,在宿舍裏做深刻全麵檢查,然後,等待革命群眾的揭發批判。否則,責任自負!”

    “檢查不做,要命一條!”八寶猛地轉身,離開了革命領導小組辦公室。

    “走著瞧吧,看是你嘴狠,還是無產階級的鐵拳厲害。”陳通“砰砰”的兩下,用拳頭擂打著麵前的辦公桌,大聲威脅著說。

    “哼,別耍威風!擂台子我也會!”八寶迴過頭,也用拳頭在桌子上猛擊了兩下,以表迴敬,然後轉身就走。“你,你﹍﹍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吳朝新和陳通麵麵相覷。

    在校園裏眾人目光的注視下,麵如土色的八寶穿過人群,噔噔噔地爬上宿舍樓,氣唿唿地走進自己的房間。

    迎接他的,是早就在房間裏等待他的同室好友薑新根,還有老同學趙銀花。聽說八寶要迴來,他倆已經為八寶整理好床鋪。

    樓窗全打開著。樓上還很悶熱。

    “哈,八寶老師,我們的隊長,凱旋歸來了。先別生氣,喝口水,降降溫,消消氣。”薑新根給八寶端來一杯冷開水,試圖調節一下緊張的氣氛。

    “老同學,我拿把扇子給你,為你送上一陣陰氣涼風。氣壞身子,自己吃虧。”趙銀花遞給他一把蒲扇,調侃著說,想讓八寶的情緒穩定下來。

    “謝謝,謝謝你們二位。”八寶接過他倆的冷開水和舊蒲扇,“操他娘,陳通這家夥,人麵獸心!沒想到他們這麽狠毒!”八寶怒不可遏地罵著,把行李往鋪上一甩,接過他們送來的杯子和蒲扇,猛喝著,用力扇著。

    “老弟啊,恐嚇和辱罵決不是戰鬥。”薑新根如久經考驗的沙場老將,“現在,不要頭腦發熱,瞎鬧亂闖,你要冷靜沉著,同他們鬥,還要有理、有利、有節啊。”

    “謝謝你的指點,但我總不能束手待擒,坐以就斃吧。”八寶也覺得憑個人一時衝動和力量,無法抗拒陳通利用公社文革和學校文革領導小組施加的高壓。

    “你可以先做個檢查嘛。借機向群眾說明事實真相,揭穿他們捏造罪證,蓄意迫害你的嘴臉。”趙銀花獻計獻策。

    “趙老師的辦法不錯,假檢查,真反擊嘛。”薑新根讚同趙銀花的意見。

    “也是的,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我就這麽幹。他媽的,老子也不是好惹的種。”八寶打算以自我交代為幌子,在批鬥大會上向陳通他們開火。

    “老同學,到時間,你可別說,我倆是你的幕後指使者呀。嗬嗬。”趙銀花開玩笑地說。

    “別這麽緊張。有必要,我可以從幕後跳到幕前呢?怕什麽!我們本來就是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嘛。”薑新根堅定地說,“我們先走,你快寫吧。下邊要開會了,遲到了,他們會說我們在勾結,進行反革命串聯呢?”

    “謝謝,謝謝你們雪中送炭。”八寶感動極了。

    兩位好友一離開,八寶就動筆寫所謂的檢查。

    他隻花了一天,就完成了他的傑作。他針對陳通的攻擊,用事實一一加以批駁,並揭穿他們企圖依靠整人獲取戰功而往上爬的可恥用心,並把這份檢查寫成為自己評功擺好的發言稿。

    三天以後。一九六八年,八月八日。天空多雲轉陰,有時還撒下毛毛小雨。

    八寶不會忘記,這天,正是自己二十七歲的生日。不過,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誰為自己做過生日。因此他一直對生日也無所謂。

    可他明白,今天並非是評上了學“毛選”積極分子,上講台介紹先進經驗;更不是那天在縣裏大會上代表學校表決心,而是要麵對公社全體教師做檢查,坦白交代自己的問題。這是他有生以來麵臨的最嚴峻的一次考驗,也是他一生中遭受的最大恥辱。

    八寶並不驚慌,他最清楚自己雖然生在舊社會,家庭出身不好,但解放十多年來,從讀書到工作,也算遵紀守法,學習勤奮,工作認真;文革以來,雖然有個人英雄主義,有些私心雜念,有時冒險衝動,,好出人頭地,寫了些大字報,對別人上綱上線,傷害了某些人,但總體上是隨大流,跟黨走,並沒犯什麽大錯誤,更談不上犯下什麽反革命罪行。所以,他心中有些坦然。

    他用手指梳理了幾下淩亂的頭發,身著自己最喜歡的那件有細藍條子的短袖白色紡綢褂,灰白色的確良西裝長褲,腳蹬在縣文教聯籌上班時買的人造革的黑皮涼鞋。他甚至有一種走向戰場或演講台的感覺。

    上午八點半。學校糾察隊兩個同誌從下麵噔噔噔地跑到樓上宿舍,氣勢洶洶地把八寶帶到了全公社小學批鬥會現場。

    一進會場,兩個教師糾察隊員就把八寶的頭按住,,另一位糾察隊員則把一塊馬糞紙做的批鬥牌套入八寶的頸脖子,牌子上寫著“打倒反革命小爬蟲汪八寶”。八寶拚命撕扯並試圖退脫掉批鬥牌,但他的雙臂被兩大手死死地反拽著,動彈不得。

    今天,隔著公社大院子,在學校會場的對麵的公社大會堂裏,也正在舉行批鬥大會。不時有“打倒﹡﹡﹡”等口號聲傳過來。大會堂門口站著許多糾察隊員。

    今天的教師批鬥會,重頭戲是八寶做檢查,並接受群眾揭發批鬥;還要批鬥早幾天已被揪出來的三個老師,一個是曆史反革命——紅旗小學的張老師,一個是現行“三反”分子——八寶的同事,那位幫抄寫決心書的老丁老師,還有一個是沒改造好的老右派分子路老師(即那位暗藏反動軍官照片的魏老師的丈夫)。

    首先,那三個人逐一地做檢查,並接受著群眾揭發批鬥。

    最後批鬥八寶。

    八寶的檢查才開頭,就被勒令停住。陳通訓斥他不是在做檢查交代的,而是來為自己評功擺好的,責令八寶必須端正態度,重新檢查,徹底交代,然後向窗外公社那邊做了個神秘的手勢。

    就在這時,一場有預謀的革命行動開始了。緊接著,有三四個戴著公社群眾糾察隊紅袖章的人,從公社會場那邊氣勢洶洶地闖進學校會場。

    其中,有張八寶熟悉的麵孔——二十七八歲,高大健壯,一對老鼠眼,滿臉殺氣,著一身褪色的草綠色舊軍裝——這不是兒時夥伴熊鹿子嗎?這個從小不正經的家夥,怎麽會在這裏出現呢?八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冤家狹路相逢,這迴我有苦吃了。

    原來,熊鹿子小學畢業後,在家學了幾年手藝,又到部隊當了幾年義務兵,複員後被縣民政局安排到紅橋農機廠工作。文革中造反起家,混到個廠造反司令,又當上了公社文革小組副組長,兼公社群眾專政組組長糾察隊隊長,大紅大紫,煊赫一時。而施展各種手段整人搞武鬥,是他的拿手好戲,地方上好多被揪鬥的人都吃過他的惡苦。

    不知是命運有意這樣安排,還是偶然的巧合,陳通和鹿子正巧都在在紅橋公社大聯合總部任職,兩人不謀而合,沆瀣一氣,在事前精心策劃了這次對八寶的整治行動。

    在眾目睽睽之下,鹿子一進來,就朝八寶嘶叫著:“汪八寶,今天,我們在這裏見麵。沒想到吧?請跟我們到公社會場那邊走一趟!”

    “你,熊鹿子,你憑什麽抓我﹍﹍”八寶直唿鹿子的名字,毫無懼色地抗爭著

    “汪八寶,今天就由不得你我了!對不起,我是奉命執行公務!”熊鹿子不由八寶分說,就叫兩人動手,強行用麻繩五花大綁地把八寶捆起來,推推搡搡地把八寶往教室外邊拉﹍﹍

    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八寶竭力反抗著,堅決不肯走,但是,這幾個人對八寶拳棒相加,將八寶強行往公社會場那邊拖拉著。

    八寶一路高喊“要文鬥,不許武鬥!”“毛主席萬歲!”的口號。

    很快,八寶的唿喊聲越來越低,後來就聽不見了。

    教室裏的人全驚呆了,會場裏死一般的寂靜。

    薑新根、趙銀花、李校長等人,揪心地牽掛著被抓去的八寶。起初,還按捺著心中的怒火,但越來越坐不住了。

    幾分鍾後,薑新根首先站起來,憤怒地責問主持人陳通:“八寶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外邊公社的人為什麽隨便插手抓人?”

    趙銀花也跟著站起來,氣憤地說:“汪八寶到底犯了什麽法?問題沒搞清,就這樣搞法,你們到底是執行的什麽路線!”

    已經“靠邊站”停職檢查的李校長也站出來講話:“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擺事實,講道理;要文鬥,不要武鬥。像這樣對付汪八寶同誌,我看不大妥當。”

    “希望這幾位同誌好好想想,你們是站在什麽立場上講話!我們知道,你們遲早自己要跳出來的。”陳通企圖把兩人推向階級敵人那邊,壓製群眾意見。

    “這是他自己造成的後果。他為什麽不老實一點呢?否則,就隻需要在學校內部解決。這下,他有苦吃了。嘿嘿。”吳朝新在主持人座位上獰笑著,“他犯了什麽錯誤?下麵我們繼續開會,揭發批判汪八寶的反革命罪行!撕開汪八寶偽裝積極,假裝進步的外衣,讓他反革命小爬蟲的醜惡嘴臉,暴露在光天花日之下。”

    “革命的同誌們,經過群眾專政組同誌幾個月的內查外調,我們終於掌握了汪八寶的全部材料。下邊,我先代表群眾專政組,向大家宣布他的主要錯誤事實。然後,由其他同誌分別對他的錯誤進行深入批判。”陳通從黑色公文包裏取出厚厚的一紮材料,對八寶的錯誤進行綜合性的發言,“汪八寶,是一條鑽進革命隊伍的反革命小爬蟲。”

    陳通從八寶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到複雜的社會關係,從生活作風到參加工作及文革中的表現,一共羅列了十大罪狀:一,從小參加反動組織“一貫道”,一貫堅持反動立場;二,玩弄女性,先亂後棄,汙辱欺淩貧下中農的女孩子;三,偽裝積極,一心想混進黨內往上爬,妄圖篡黨奪權;四,對幼兒唿喊反動口號的反革命事件,隱瞞包庇,妄圖讓台灣老蔣複辟大陸;五,在運動中上竄下跳,拉幫結派,妄想渾水摸魚,破壞文化大革命﹍﹍

    正當口水直濺的陳通宣讀到第六條罪狀時,公社院子裏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吵鬧聲,趙銀花十分敏感地聽到了八寶聲嘶力竭的口號聲:“要文鬥,不準武鬥!”“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趙銀花、薑新根、、李校長不約而同地循聲從窗孔裏望去——這一望,讓他們大驚失色:八寶一邊步履艱難地向學校走來,一邊唿喊著口號。他渾身血水汙泥、一滴滴鮮血從嘴角邊往下掛,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完全不是剛才的八寶了。一群人圍觀著、跟隨著八寶。隻聽見八寶的唿喊聲越來越淒厲,吵鬧聲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教室裏這邊多數人的視線迅速轉移到窗外八寶的身上。

    陳通不得不宣布批鬥會暫停

    薑新根、趙銀花首先衝出教室,李校長和教導主任金老師隨之緊追了出來。陳通也跟在後麵出來了。

    他們隻見走近的八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他披頭散發,傷痕累累。上身白色短袖杉被拉扯成破碎布條,且血跡斑斑;灰色西褲的膝蓋處,被磨破扯通為大窟洞,粘滿血跡和汙泥;腳上,僅穿了一隻鞋子,還有一隻光腳,那隻跑丟的人革涼鞋,被一位好心人拎著,追上八寶,幫八寶穿上去了。

    幾位附近生產隊的農村婦女——曾受過八寶幫助的學生家長,流著淚,攙扶著八寶,一拐一瘸地朝學校走來,嘴裏還不停地罵道:“這些人真缺德,多好的老師,被他們打成這樣子。”

    八寶血紅的眼睛裏的淚水在打轉,但硬是不讓它流出來,隻有怒火在眼中噴射。

    趙銀花薑新根兩人立即上前接過兩位家長,攙扶著八寶,迴到學校樓下趙銀花的房間,把房門關了,讓他先躺在沙發上休息,八寶一下癱倒在沙發上。

    此時,進房圍觀的多數群眾也紛紛離開趙銀花的房間。

    趙銀花和金老師見八寶的模樣慘不忍睹,悲憤的淚水止不住在臉頰上滾流。薑新根也脹紅著臉,額頭和頸脖子上的血筋崩得老粗,幾乎要爆裂。

    “八寶啊,這幫家夥,怎麽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他們也太狠心,太毒辣了!”趙銀花流著眼淚,端來一杯熱茶,讓喉嚨嘶啞幹痛的八寶喝下,並急切地詢問著。

    “他,他們,把我拖到公社會場,勒令我,坦白交代,我說,我沒犯什麽錯誤,他們說,我是反革命小爬蟲,不肯坦白交代,就要爬街示眾﹍﹍說著,就死命揪我的頭發,用麻繩,扣著,我的胳臂,帶拖帶拉,把我從,公社大門口,弄到街上,強迫我爬街﹍﹍我,堅決不肯,他們就,用扁擔、紅纓槍,打我,紮我,用繩子,扣著我的胳臂,硬拖著我,在街上爬跑。他們把我,一直拖到街東頭的,紅橋上,拖了半條街。我喊革命口號,他們就打我的嘴﹍﹍”八寶吃力地喘著氣,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痛苦地訴說著。

    “你們看看,我的頭發,被揪得,掉了一把一把的,頭發眼,頭皮裏,全腫起來了啊。”八寶用手稍微在頭上捋了一下,一大把頭發就從手指逢簌簌掉下來。

    “你們看,我的兩隻膝蓋,被他們,在街石上拖爛了啊!”八寶卷上褲袖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蓋骨,繼續控訴著,“不是街上好幾位老農民,出麵竭力勸阻,他們還要,把我拖死才歇。這幫暴徒!”

    聽著八寶的哭訴,來房間裏探望八寶的老師不斷用手絹擦著淚水,學校附近的幾個趕來看望八寶的大嬸大娘,也都在抽泣著。

    天空烏雲低壓,淅淅瀝瀝的小雨越下越大。紅橋鎮青石街上和通向公社大院的土路上,一片泥濘。在風雨裏,街東頭,紅橋下的胥河叉道——向陽河裏,一陣陣嘩嘩嘩的流水聲,橋旁河畔和校園裏的白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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