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果園場就緊挨高寧公路旁邊,離紅橋公社不到十裏路,乘汽車隻需十分鍾。可是,每天班車很少,過路人很難搭上。八寶決定步行去。但八寶一迴沒走過。八寶邊問邊走,抄近路,從上午八點出發,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了古城果園場。八寶額頭上冒熱氣,內衣被汗水濕得緊貼在背脊上。

    穿過沙石公路,走近古城果園場,眼前出現一片連一片落了葉子的桃樹梨樹林。果樹林裏,三三兩兩的職工們在修枝培土。

    果園場場部是開放式的,沒有圍牆。有三間瓦屋的場部辦公室在兩大片果樹林之間;場部辦公室後邊的五間草房,是場員宿舍,全用毛竹搭建、蓋著稻草。

    “同誌,請問這裏是古城果園場吧?”八寶問一位在林邊修枝的上年紀的男場員。

    “是啊。有什麽事?”那人停住活兒說。

    “我想找個人。”八寶說。

    “你找誰?”那人問。

    “陸玲玲。南京知青,是上海人。”八寶一口氣報出。

    “你是她什麽人?”那人反問。

    “我是她的朋友啊。她怎麽了?”八寶頓時緊張起來,在一旁幹活的幾個人停下手裏的活計,前來看熱鬧。

    “她,她,她大前天夜裏,就送到南京去搶救了。你為什麽不早幾天來呢?”那人臉色十分難看,話裏帶有幾分責怪。

    “什麽?什麽?她?﹍﹍”八寶差點暈倒,打了個趔趄,勉強站穩腳跟, “她怎麽的了?她,現在還要緊嗎?”

    “這些情況,我不太清楚。”那男場員說。

    “哦,你是她的男朋友吧。告訴你,玲玲害的是胃潰瘍。她從南京姐姐家迴來後,天天悶悶不樂。還偷偷地把一大堆信燒掉了。大前天夜裏,她突然大出血,送縣醫院搶救不行,後來又送到省工人醫院。”那人旁邊的一位女知青把鋤頭撐在地上,抹著眼淚插話。

    “我同她住一個宿舍裏的。那天夜裏,她突然發病,真嚇人啊,大口大口的吐血。在這裏,她又沒有親人,她曾向我透露過,有個當小學教師的男朋友,一直沒來看望過她,斷絕書信來往,已有好幾個月了。她說,現在這個情況,不能再連累別人了。那夜,我陪場部領導,送她去的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生說,必須立即轉到南京搶救。後來,到省醫院,我就沒去了。現在,不知道情況怎麽樣了。”那位女知青接著說出了讓八寶幾乎絕望的話。

    “哦。請問她住在那家醫院,她﹍﹍”八寶悔恨莫及,無心繼續追問下去

    “你可以到場部去問問,領導可能知道。”女知青指點著場部辦公室說。

    “好的,謝謝你們。”八寶謝別那些職工,到場部辦公室,打聽到了玲玲的住院地址:省人民醫院住院部三號樓第八層病房。

    時近中午。想到玲玲信裏所說的“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不要再來找她”的話,想到今天隻請了半天事假,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馬上要去南京根本不可能 ,趕快迴學校去吧,否則,要超假挨批了。

    迴到學校時,食堂已開過午飯。八寶卻吃上了熱飯熱菜。原來,食堂諸師傅聽趙銀花說,八寶隻請了半天假,要迴來吃中飯,特意把飯菜燉在飯籠裏保暖哩。

    八寶謝過諸師傅,就直奔趙銀花房間,將情況通報了給她。

    “她也真可憐。你為什麽一直對我們保密?不然,我也好幫你出出主意啊。到現在這個樣子,你打算怎麽辦?還去南京找她嗎?”趙銀花問。

    “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我真的對不起她。”八寶內疚地說。

    “我講句大實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也不知道你怪不怪我。”趙銀花說。

    “你就說吧。”八寶說。

    “據我了解,這個人個性很強,脾氣不大好,而你書生氣太重,性情隨和,以後,性格上可能不大合得來。再說,我聽說,她長得黑不溜秋的,不好看,身體又差。依我看,既然她現在主動提出來,同你分手,你就不如狠狠心,趁機順水推舟,忘記過去,了斷關係。責任不在你啊。天底下好女子很多。你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重新獲色一個吧。”趙銀花推心置腹地說。

    “老同學,你對她為什麽這麽了解?”趙銀花對玲玲的情況如此清楚,讓八寶很驚訝。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騙你是小狗。不瞞你說,我家老公在古城公社工作組幾個月了,玲玲又是果園場有點名氣的知青。你這迴該相信了吧。況且,馬上要放寒假了,你總不能不迴家過年團聚,看望老小吧?”趙銀花認真地說。

    “謝謝你,老同學。”八寶在老同學一番推心置腹的開導後,緊蹦的心弦漸漸鬆動了,堅強的決心開始動搖了,“那我再考慮考慮吧。”

    除夕下午,冬雲滾滾,寒氣逼人。開始飄雪花了。坐西朝東的三間茅屋新蓋的稻草屋麵上,散落著一層晶亮的雪花。八寶暫且把那些憤懣和憂傷深深埋藏心底,用供銷社發的春節計劃和優待券,買了點年貨——一包“飛馬”香煙,半斤水果糖,半斤伊拉克蜜棗,四包董糖,一斤豬肉,帶迴到久別的西壩鎮家中。

    雪越下越大,門前和洋槐樹上的雪越積越厚。草屋的大門和後門,才用水洗刷過。新對聯的紅紙買了,卻還沒寫,但等八寶迴來寫。屋內,堂前和兩邊的房間,雖然窄小陰暗,但在門外雪地的映照下,卻顯得有幾分明亮幹淨,幾件陳舊簡陋的家具擺放有序,擦拭得發亮。

    “奶奶,我迴來了。”八寶一進門就喊,一把牽住三嬸的手。

    “孩子,身上隻穿了這麽一點點衣裳,凍壞了吧。快打點熱水,給你哥哥洗洗臉,捂捂手,暖和暖和身子吧。”三嬸撫摸著八寶撒有冰涼雪花的舊棉襖,又摸摸隻穿件單薄的衛生褲的雙腿,抓緊孫子有些冰冷的手背手心,心疼地說。

    “奶奶,我不冷的,我剛從外邊進來啊,等一會就暖和了。”草屋雖然低矮破舊,卻溫暖如春。八寶暫時忘卻了運動裏的挫折和情感上的失落,一掃胸中的陰霾,心空晴朗起來。

    “奶奶天天在家記掛著你啊。”蓮子很快打來熱水給八寶洗臉暖手。

    “哥哥,家裏炒了炒米。還做了點炒米糖。吃吧。”梅子從房間裏的瓦壇裏抓來一把炒米糖,放在小台子上。

    八寶小時候很愛吃炒米糖,尤其愛吃芝麻的,黃豆的,花生米的炒米糖,每天將炒米糖當飯吃。後來因口糧和經濟困難,好多年春節,家裏沒了炒米糖的氣息。

    “好吃得很。”八寶眼饞地望著小台子上一塊塊亮著山芋稀糖的黃黃的炒米糖,抓起一塊就啃起來,覺得既鬆脆又香甜,“蓮子,梅子,你們也吃呀。奶奶,給你一塊。”

    “孩子,我的牙快掉光了,那裏還吃得動呢。你兩個妹妹,也很懂事,說今年糖做得少,要留到過年,等姑媽來了再吃。”三嬸誇起兩個孫女來了。

    聽說杭州女兒大年初二要迴家過年,三嬸老早就把平時節省下來的口糧,叫蓮子到公社糧管所換了十斤糯米,炒了炒米,指導蓮子做了炒米糖;還請人拋了“歡團”——用炒米和稀糖製作的甜鬆的“歡團”,雖然隻比乒乓球大些,但既香脆爽口,又有吉祥寓意——年年歡歡喜喜,家家團團圓圓,是迴贈親友的佳品。

    “你小姑媽年初二就要來了,還要把孩子送來。過年了,家裏總得準備點啊。”三嬸說。

    “奶奶,我也帶來點東西,添給家裏過年用用吧。”八寶把從紅橋買的春節計劃商品交給了蓮子。

    “好啊,我家八寶還巴結這個家。你小姑參加工作以後好幾年,都沒迴家過年,一直忙得很,辛苦得很啊。”三嬸在杭州逗留期間,對女兒每天早出晚歸、風裏來雨裏去的情況,十分清楚,“她這迴把孩子送家來,讓我們幫照顧,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我知道的,小姑媽真的不容易。不過,你們在家裏要更辛苦了。”八寶對小姑媽的情況也有所了解。

    八寶喝著熱氣騰騰的開水,有滋有味地啃著鬆脆香甜的炒米糖,同奶奶和蓮子拉起了家常。

    “是啊,姑媽學的是水利工程,主要工作在杭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指揮部工作同誌很少,女的更少,她又爭強好勝,不肯落後。她天天跑郊區,後來就把辦公室搬到餘杭了。我和奶奶也隨她住到了餘杭。”正在讀初二的蓮子為照顧姑母的孩子和奶奶,不得已放棄了寶貴的求學時光,從初中輟學,離家赴杭,成了小保姆。她對姑母能在杭州工作羨慕不已,對姑母的敬業精神和聰明才智也十分敬佩。

    “哥哥啊,姑母真的心靈手巧,她用了兩個多月的工夫,用蘇州刺繡繡了一幅杭州的水利圖,掛在局長辦公室裏,人見人誇呀。”

    “哦。姑母真聰明。”八寶驚羨地說。

    “你小姑母小時候,我教過她繡花的。可是,那麽大的水利地圖,要繡出來,的確不容易啊。她碰到難下手的地方,我就在旁邊‘瞎’指揮。嗬嗬。”嬸嬸幽默地說。

    “小姑母說,奶奶是她的師傅。真的。”蓮子也笑了,“哦,哥哥。過年的對子還沒寫。奶奶說我家有老師啦,不用買現存的。”

    “是啊,你哥哥現在是老師啦。一字值千金,我家孫子念了那麽多書,已經存了用不完的錢財哩。嗬嗬。不早了,那就快寫吧,寫幅意思好點的。寫完後,就吃年夜飯。”三嬸為有八寶這個當老師的孫子而驕傲。

    “好的。夫子不嫌字醜啊。毛筆,黑墨,還有硯台,都有嗎?”八寶一邊問,一邊在琢磨著對聯的內容——文化大革命期間,春節對聯既要符合時代精神,又須帶點文學色彩的。

    “早就準備好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啦。”蓮子從閑置已久的書包裏取出文具,放到小台子上,“寫什麽對子呢?”

    八寶迴家途中所見的對聯,大部分是很革命的,什麽“狠抓階級鬥爭之綱,高舉文化革命旗幟”,“做時代新人,當革命闖將,““破四舊,立四新”﹍﹍

    “好,有了。用毛主席的詩詞。大門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後門是‘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房門是‘緊跟毛主席,永遠幹革命’”。八寶覺得這些詩句高度概括了當前的革命形勢,又表達了緊跟毛主席幹革命的堅強決心。

    八寶見中堂後牆上的泥土班駁脫落,空蕩灰暗,很難看,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著興致,拿整張白紙寫了幅堂幅,內容是毛主席的詞《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

    八寶在妹妹們的幫助下,使出在集訓期間寫大字報的功力,三副對聯和一幅堂幅一揮而就。接著,你刷漿糊,他端凳子,喜滋滋地把墨跡未幹的對聯和堂幅貼上去了。

    八寶又用長條紅紙為黑字白底的堂幅做了邊框,更使得堂幅鮮明醒目。這幅堂幅,既粉飾了灰暗開裂的後牆,又填補了堂前的空白,稍稍增添了節日氣氛。八寶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越看越得意。

    在室外雪光的映照下,陰暗的茅草屋亮了許多,家裏過年的氣氛變得更濃重了。

    緊接著,蓮子點上罩子燈,端上幾道熱菜,又拿了一瓶汽酒,開始吃年夜飯了。

    “爹呢?他趕迴來吃年夜飯嗎?”八寶知道父親被調到下壩商店後,多少年春節都在商店裏值班看店。

    “爹不迴來過年。前天,他托人帶信,叫我帶扁擔和籃子,去他那裏,挑了一些年貨迴來。”蓮子指著掛在堂前牆壁上的一刀鹹豬肉,一隻醃雞,三四掛香腸說,“爹一再叮囑我說,這點東西是我一年來,從牙齒縫裏省下來的,別一拿迴家就吃光,要招待杭州姑媽。”

    “你爹他不是年年這樣嗎?供銷社主任把他弄到下壩去,哄他說,是信得過他;商店經理吃住他老實,好商議,把頂實物負責人的花帽子給他戴,那更是孫猴子戴紗帽啦。”三嬸說。

    除夕,西壩鎮上大雪紛飛,偶爾傳來幾聲鞭炮響。時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造反派組織和各級文革領導三令五申,要求全民破“四舊”,立“四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不準搞封建迷信,不準複活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老一套,不準給階級敵人、五類分子拜年,不準請祖宗,不準燒香磕頭。盡管如此,八寶一家老小還是圍在堂前擦得雪亮的罩子燈旁,吃著並不豐盛的年夜飯,享受著難得一聚的團圓樂。

    席間,祖孫四人的話題從到杭州小姑媽的家事到八寶的婚事,從五八年大躍進到處餓死人,到當前文化大革命隨便批鬥人﹍﹍

    八寶從蓮子口中得知,杭州小姑同姑夫不和,不僅在性格上,生活上格格不入,而且在運動裏各屬一派,嚴重對立,每天迴家吃晚飯時,常爭論不休,甚至吵架,不歡而散。這樣,弄得奶奶和蓮子十分尷尬,以致在那裏呆不下去,隻得迴來。但兩個孩子就沒人照看了。

    蓮子迴家後,鎮上街道居委會開始叫她參加街道文化大革命,常常整天在外邊忙碌,家務隻好抽空做,或者讓梅子分擔一部分。讓蓮子難堪的,是在舊社會當過偽鎮長、偽保長的大姑父、姨夫,在抗戰時替鬼子辦過事的的本家六叔,以及地主成分、在國民黨政府裏做過事的小舅父等親戚,接連被揪鬥出來。這樣,蓮子沒有資格再在街道組織裏幹下去。

    這些情況,自然讓八寶又聯想到自己在運動裏的遭遇。現在,親戚裏被揪鬥的有這麽多人,不覺自卑起來:八寶覺得這樣糟糕的社會關係背景下,自己在學校更抬不頭起來了。

    三嬸特別關心孫子的婚姻大事,說,上迴你如果答應了蘭香那個女孩子,我的重孫也有五六歲啦。八寶說,蘭香那樣的人,白送給我也不要。現在,文化大革命,作興晚婚,再說,家裏條件差,哪個女孩子看得上啊。等過幾年再說吧。三嬸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你過了年也有二十六歲了,有合適的,該談談了。

    夜深了。雪也漸漸小了。室外的鞭炮聲零零星星,並不熱鬧。兩盞煤油燈已添了一迴油。該睡覺了。三間小小的茅屋裏,隻有南邊三嬸的一個房間,最多容納五個人:除一張大床擠兩三個人,另開了一張小鋪,可以睡兩人;北邊,同灶屋相連的半間小房間裏,擱著一張鬆板鋪,是今夜家裏唯一的男性——八寶的棲身之處。三嬸說,今晚就先這樣解決睡覺問題。

    床鋪有了,但棉被卻不夠,盡管當初自家開棉花行,多少添置了幾床,但隨著分出去住的人一個接一個,家裏剩下的棉被沒多少了。然而,窮人自有窮辦法——新稻上場後,買些稻草揀淨曬幹,在床上鋪上厚厚的一層,可比毛毯棉胎暖和哩。

    三嬸說,今明兩夜好辦。但杭州女兒迴來後,家裏的睡覺就成了問題,她為此犯難了:在堂前用舊鬆板增加一張臨時鋪,晚架早拆,但總不能讓幾年不迴娘家的女兒和外甥子睡這鋪。三嬸也不忍心叫汪門傳承香火的孫兒睡這張鋪。她打算把自己房間裏的大床,讓給小女兒一家三口,自己來睡堂前的臨時鋪。

    蓮子、梅子說什麽也不肯讓奶奶睡堂前,說奶奶年紀大眼睛不看見,睡慣了自己的房間,改睡堂前會不習慣,再說堂前比房間冷得多,要她們姐妹倆睡堂前。

    八寶現在已是男子漢,不能像從前那樣,再與奶奶和梅子同床而眠。畢竟男女有別,八寶堅持要睡堂前臨時鋪,說女孩子睡堂前不方便;再說,過了初二,初三就要到縣裏開會,年輕人在堂前睡兩三夜沒問題的。

    八寶記得小時候奶奶曾說過,家裏人多,沒地方睡覺,就刷漿糊把人貼在牆壁上。可今天三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八寶的奶奶說先別爭了,等你小姑媽來了再商議吧。

    八寶感慨地說,什麽時候我有了錢,為家裏蓋上三間瓦房,多幾個房間,就不用人多沒地方睡覺了。三嬸說,現在,就指望你了。你爹現在這副樣子,一家人的嘴都糊不上,哪裏還有餘錢做房子啊,我就隻能住破草屋住到死了。

    三嬸歎息說,原來我家有五間一顆印的木頭樓房啊,要不是被日本鬼子撩炸彈炸,別說六個人,就是十六個人也有地方住啊。

    初一下午,八寶接到鎮上郵電所接聽傳唿電話的口信,去郵電所接了杭州小姑媽的長途電話。全鎮上,僅公社、學校、銀行、派出所、繅絲廠、農機廠等幾個單位有電話。群眾家有要緊事打接電話,隻能到郵電所去。原來,八寶的小姑媽汪協複說,明天有單位上的小車子送他們迴家,大概中午能到。

    紛紛揚揚的大雪從除夕一直飄到到大年初一晚間,初二早上才停止。整個西壩鎮和李家壩埂披上了一層銀裝。彎彎的胥河和寬闊的李家壩結冰了。冰天雪地裏,寥寥可數的拜年的、走親訪友的,嘴裏噴著熱氣,嘎吱嘎吱地踏著沒鞋邦的積雪,往返在李家壩埂上。

    大年初二。雪停了。從清早起,八寶和蓮子,吃了點早飯,就冒著透骨的寒風,趕往西壩中學附近的寧(南京)廣(廣德)公路邊,迎接杭州小姑媽的來臨。住在後街的大姑媽的三個子女也聞訊前來迎候。

    公路上,積著老厚的雪,來往的車輛很少。公路中間,被過往的車輪子軋出一條通道。公路北頭直達南京,南邊通往皖南。八寶不知杭州小姑媽的車子從那頭來。為及早發現吉普車的蹤影,他和蓮子分工,他負責朝北望,讓蓮子向南看。大姑媽家的人也在焦急地向兩頭張望。

    他們極目遠望,無邊的雪野在陽光照射下晶亮閃爍,令人眩目。八寶生怕自己眼睛不好,從視野裏漏掉一輛開過來的車子,就始終盯住並追蹤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每一個黑點子。

    可是,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小姑母乘坐的小吉普車的影子始終沒出現。偶爾開來的不是笨重的卡車,就是滿載的大客車。

    大家等得有點失望和心急。颼颼的西北風刮起路邊的雪花,往八寶他們的臉上上身上飄灑。

    “哥哥,你昨天接的電話裏,姑媽說幾點鍾到啊?”蓮子問。

    “說是中午到啊,具體幾點鍾,電話聲音低,我也沒聽清。反正耐心地等吧。”八寶沒有手表,捉不準時間。肚子也餓了,身上凍得發抖。

    沒一會,氣喘籲籲的梅子從家裏跑來了:“怎麽,快下午一點鍾了,小姑媽還沒到嗎?奶奶在家等急了,叫我來看看。燒好的菜早冷了。”

    蓮子不耐煩地說:“別急啦。菜冷了,有什麽要緊。等會來了,再熱嘛。”

    “來了,來了呀。”忽然,負責觀察南邊的蓮子尖叫起來,“喏,那不是吉普車嗎?”

    “對對對,是輛黃色的,軍用吉普車哩。”大姑媽家的長子眼睛比八寶好,看得更清楚:一輛吉普車正從南邊安徽那頭慢慢開來。

    “終於來了!”八寶,蓮子,梅子高興得跳了起來。

    一輛軍用吉普車緩緩地停靠在八寶他們的麵前。車頂、車身上披掛著不少雪花和冰塊,車輪上粘滿冰雪和泥水。一位身穿軍用棉大衣的年輕駕駛員首先從駕駛室裏下來。他一下車,就為車裏的人拉開車門。

    車門一開,隻見一位身材嬌小、身裹棉大衣的年輕女子慢騰騰地從車門裏跨下來。她下車後,立即拉去頭上的風帽,摘下雪白的大口罩,露出一張白裏透紅的圓臉。她,近三十歲,身材瘦小,麵孔清秀,機敏聰慧,精力旺盛。她就是八寶家盼望已久的小姑媽汪協複。接著,兩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也被抱下車。

    “姑媽!”“姨娘!”八寶和蓮子梅子以及大姑媽家的孩子,一起迎上去,親昵地叫喊著。

    “你們都等好長時間了吧?我們也急死了。安徽那邊雪下得很大,又結了冰,車輪子打滑,駕駛員路又不熟,車子開得很慢。”八寶的小姑一臉無奈,“我們是早上七點多出發,從安徽過來,路比較近,本來四五個鍾頭就能到的。沒想到﹍﹍”

    “姑媽,你們辛苦了。到家就好了。”八寶首先慰問,“那請駕駛員同誌把車子開到家門口吧。”

    “八寶,我們不住自家。去宿旅館。”汪協複說。

    “為什麽不住家裏呢?”八寶有點奇怪,不明白個中原因。

    “別多問了。你先上車,把我們帶到財寶家去吃中飯。”汪協複的語氣堅決,不容商量。

    “為什麽不開到自家門口,而要﹍﹍”八寶心裏嘀咕著:真奇怪,全家老小滿心歡喜地盼了幾天的小姑媽,為什麽一迴來,不到自家去住宿,更不在自家吃飯,家裏的菜飯特意為你準備,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總不能讓我們空等一場吧?八寶一時難以理解。

    汪財寶,是汪八寶的堂兄,財寶的父親是雇農,解放初當過村上的農會主任。解放後不久去世了。財寶初中一年級便輟學,由於家庭出身好,在公社的下屬單位農機站上班。前不久,又調到在剛籌建的公社繅絲廠當幹部。去年曾兩次帶了公社和繅絲廠的幹部前往杭州溫州聯係業務,造訪過汪協複,並請汪協複幫過忙,汪協複在百忙中熱情接待過財寶一行。

    這次迴家前,汪協複曾同財寶電話聯係過,希望迴來後,先到財寶家落腳,,財寶也邀請她吃中飯。汪協複欣然同意。

    “姑媽,財寶他家知道你來嗎?”八寶疑惑不解地問。

    “你怎麽有那麽多疑問?難道我不聯係好就去吃飯?”汪協複嫌八寶羅嗦,沒好氣地說。

    八寶的大姑媽家的幾個孩子聽她在訓八寶,就一聲不吭了。

    “喏,財寶不是來了嗎?”汪協複忽然指點著正朝吉普車跑來的財寶說。

    “姑媽,真不好意思。縣裏和公社裏來了幾個領導,到廠裏來拜年。我陪了一會,才趕來接你。家裏中飯早就準備好了。”財寶滿臉堆笑,跑上來同姑媽和駕駛員緊緊握手。他雖然隻比八寶大一歲,但要比八寶老練成熟幾分。

    “別客氣啦,快上車帶路吧。八寶也同我們到財寶家去吃飯,其他人先迴家吧,同奶奶他們說一聲,我們吃過飯,就來。”汪協複叫財寶上車坐在駕駛員旁邊,又叫八寶坐到後邊座位,“開吧,財寶當向導。”

    吉普車又開動了。汪協複在車內向車外的人揮手。蓮子梅子和其他幾個人一臉的失望和疑惑,但陪著笑臉搖著手對汪協複示意。

    八寶始終琢磨不透:小姑媽千裏迢迢迴家來,為什麽不先到自家拜望老奶奶,又為什麽不住自家而住旅館,卻要把車子先開到財寶家吃飯?﹍﹍

    八寶雖然一時沒找到問題的答案,但對小姑媽的為人有了新的看法。八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小姑媽身上已經發生了某些變化。

    其實,汪協複是個很講實際又很愛麵子的人。她嫌自家的茅屋低矮破舊,太難看,會讓單位的來客看不起。她嫌自家房子太小,一下子來幾個人住不下。不如幹脆住旅館;財寶雖然不是親侄兒,也算自己家裏人。加之財寶家是瓦房,家裏牆壁白淨整潔些,給單位上來的人有個好印象。再者,財寶家庭成分好,政治上可靠,不會給自己臉上摸黑。

    這一切,八寶怎麽會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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