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人小組分開自由活動後,八寶無心瀏覽滿街的大字報,更沒資本和興趣逛商場買東西,而一心朝漢中門進發——那是南京醫學院職工宿舍所在地,陸玲玲的姐姐——陸醫生家居住的地方。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到到久別的女朋友家。

    他乘公交車到了省中醫院門前,就朝漢中門方向走去,想盡快找著陸醫生家。

    八寶在省中醫院住院期間,曾在星期天同幾個病友到陸醫生家玩過一迴。玲玲也在信裏告訴過詳細的住址。他記得是漢中路半步坡南醫新村2棟一單元102號。

    但時隔幾年,八寶對這裏的道路和建築的印象已十分淡薄。而居民住宅小區的房屋模式都差不多。開始,僅憑玲玲給他的那個住址和記憶,一條路一條路、挨門逐戶地尋找,同時,“同誌同誌”地不斷地向匆匆來去的路人打聽。

    但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找著,他又迴到了原處。

    八寶有些泄氣了。

    冬天的日頭很短,太陽西墜於省中醫學院住院大樓的下麵。已是下午四點鍾。八寶正在十字路口徘徊張望。

    忽然,有一位掛著“南京中醫學院”紅色校徽的中年女醫生從眼前走過。八寶認得,此人是在省中醫院眼科病房裏,跟陸醫生學習的實習醫生,姓許。八寶覺得機會來了,立即上前攔住她。

    “許醫生,還認得我嗎?我是陸醫生的病人,叫汪八寶。”八寶生怕失掉這難得的機會,開口就自報家門。

    “哦。你眼睛現在怎麽樣了?是來找陸醫生看的嗎?”許醫生記性不錯,還認出了以前的病人。

    “我眼睛還好。我這次﹍﹍是來﹍﹍特意看望陸醫生的。可是,我忘了她家住在什麽地方了。”八寶不好意思把會見陸玲玲的來意說出。

    “啊呀,你來得真不是時候呀。”許醫生馬上皺起眉頭,說出讓八寶十分驚訝的話。

    “為什麽?她怎麽了?”八寶心頭立即湧上一種不祥預感,急切地追問。

    “她,她,造反派說她的丈夫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揪鬥了﹍﹍”許醫生憤憤不平地說。

    “什麽?陸醫生的丈夫也被揪鬥了?”八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好的醫生也遭鬥了?“現在,她還在家嗎?”

    “前天,她的丈夫,被送到盱眙農村勞動改造去了。陸醫生也被一同下放,到蘇北醫院去啦。現在她家裏,是鐵將軍把門呀。陸醫生走的那天,還在吐血呢?”許醫生邊說,邊流淚。

    “﹍﹍”八寶聞言,頓時驚呆了,不知說什麽好,“陸醫生的妹妹還在家嗎?”

    “聽說,那個妹子,也迴原來下放的果園場去了。對不起,我馬上要去開會,失陪了。”許醫生說著就要告辭。

    “什麽?她妹妹也走了?”盼望了多少日子的聚首,如今化為泡影了。站在寒風裏的八寶恰似遭冷水當頭澆,滿腔熱血好象凍結了,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八寶萬分失望和憂憤,差點忘了對許醫生說聲謝謝 ,“謝謝你了,許醫生。”

    許醫生走了,十分沮喪的八寶卻像個木頭人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馬路邊發呆。

    幾天來的所見所聞,無情的現實,鍾安國的談話,開始動搖八寶在運動中求上進的信心。尤其是陸醫生家遭遇的不幸,找陸玲玲未遇的失望,使八寶無心繼續後邊的行程。他想盡快迴家,找到陷於困境的陸玲玲。

    天色已晚。馬路邊的路燈已經亮了。他才想起返迴省教育學院,去同其他兩位會麵,商定下一步的行程。

    八寶迴到住地時,天色已暗,教室裏的燈全亮著。他上樓找到兩位同伴時,趙銀花和金老師正躺在地鋪上,咳嗽,喘粗氣。

    “金老師,趙老師,你們迴來了。沒吃晚飯吧?怎麽都無精打采的?身體不舒服嗎?”八寶見兩位神情疲憊,強打精神問候著。

    “我們老早就迴來了。金老師在新街口商場肚子疼,頭發暈,差點摔倒。我也咳得厲害。”趙銀花咳著,沒精打采,懶得迴答。

    “哦。三千人馬,八百拉稀啦。”八寶身體還能堅持,但出發時的激情和決心已所剩無幾, “那,我們明天怎麽辦呢?”

    “還是實事求是一點。我和金老師身體這副樣子,紅旗還能打得多久?不如趁早打道迴府吧?”趙銀花想打退堂鼓。

    “我也確實吃不消了,如果再到上海杭州去,恐怕路都走不動啦。還是迴家吧。”金老師也泄氣了,讚成趙銀花的意見。

    “一出來就迴家,我怕被陳通一夥人譏笑啊。”八寶心軟嘴硬,其實他也想迴家,不無擔憂地說,“堅持就是勝利呀,難道我們毛澤東思想戰鬥隊,就隻有這點精神和勇氣嗎?”

    “那你就單槍匹馬,一人去吧,我倆做逃兵啦。”趙銀花半真半假地說。

    “哎,你倆做逃兵,我也做逃兵啊。我總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當光杆司令吧。”八寶順著她說。

    “怎麽,你不怕人家笑話了?”趙銀花有意逗他。

    “讓別人去說吧,我們走自己的路。這不叫逃兵,叫知難而退,保存實力。古人說過,大丈夫能屈能伸,識事務者為俊傑。”八寶信奉這些古訓,更從兩位女同胞的身體考慮,假如真的一差二錯,到時,追查責任,我吃不了兜著走——那是我興風作浪,動員他倆出來的啊,再說,他必須盡早迴縣去古城果園場,見到日夜牽掛的陸玲玲,但他對兩位同伴,一直保守著曾經去找過女友的秘密。

    “好,汪老師畢竟是我們的領導,說話很有水平呀。明天就迴家。”一直躺著的金老師也從地鋪上硬撐起來說。

    “我算什麽領導?大家舉手表決,實行民主集中製,好嗎?”八寶先帶頭舉起右手,那兩位也舉起了手﹍﹍

    在外跑了兩天後,傍晚,八寶他們又悄悄地迴到紅橋小學。

    “怎麽搞的?氣勢昂揚出征,垂頭喪氣迴校。我的八寶老弟啊,怎麽不到三天,就半途而廢啦?”八寶一迴來的晚上,同宿舍的薑新根就將了他一軍。

    “哎,一言難盡。陳通嘲笑我們,還很正常,你就別笑我們吧。不是他們兩位身體不好,我們根本不會這麽快就返迴。”八寶想辯解幾句。

    “你們幸虧迴來了,聽說,陳通已經揚言,公社和學校的文革領導小組,要發通緝令,追查你們了。陳通把你們外出串聯的事,匯報了公社,說你們擅自外出,破壞複課鬧革命,阻礙革命大聯合。又說你們男女同行,是在亂搞男女關係,影響惡劣。等你們迴來後,要整你。”薑新根向八寶通報從公社內部透露出來的消息。

    “放屁!他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明明是上級批準,領導同意,辦過手續的,為什麽血口噴人!我明天非去找他們算帳不可。”八寶氣得簡直要跳起來,“叫我們亂搞男女關係,他有什麽證據?胡說八道!”

    “你先別發火。也別太急。我隻是同你通個氣。他們暫時還沒下手。不過,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到時,要同他們有理有據的鬥。你放心,我是你同一戰壕裏的戰友。”薑新根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指點著。

    “是的。真謝謝你了。不是你告訴,我還蒙在鼓裏,把他們這幫東西當好人呢。”對陳通那幫人和薑新根的為人有了新的認識。

    兩人談到半夜才休息。

    返校後,學校仍一潭死水,大家的生活是外甥給娘舅提燈籠——照舊——大會聽報告、學文件,小組讀報紙、討論談體會,假話、空話、大話充塞著人們的耳膜,甚至聽起了繭。

    所幸的,陳通他們對八寶還沒什麽行動,甚至第二天早上見麵時,還非常客氣地打招唿:“哈,我們的第一支革命串聯小分隊,凱旋而歸嘛。這次,收獲一定不小吧。”

    八寶壓抑著心底一觸即發的怒火,平靜地答道:“謝謝,謝謝陳大組長。”

    陳通又關心地問:“既然出去了,為什麽不多跑幾個地方,三天就迴來了?出去一趟挺不容易的。”

    八寶覺得,同這樣兩麵三刀的人沒什麽好嚕嗦的,沒好氣地說:“謝謝領導的支持。不是有人擔心我們,會死在外邊嗎?還不趕快迴來。”說罷,扭頭要走。

    陳通有些尷尬,不再說下去,而立即換了個話題:“哎,先別忙走哇。老同學,笑話正經話,我正巧要找你呢。縣裏最近來緊急通知,春節後,要召開全縣文教係統革命大聯合會議。”

    八寶一邊隻顧走路,一邊沒好氣地說:“這同我有什麽關係?”

    陳通走近八寶,向八寶展示一份高昌縣文革領導小組和高昌縣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總部的紅頭文件——“關於召開全縣文教係統革命組織負責人會議的通知”:“你不是我們學校‘818’的負責人嗎?你也得參加啊。”

    八寶想,如真有這個機會,也想趁機到縣城探望被揪鬥的老師,再了解全縣文革的動態,於是,他欲擒先縱地說:“哦?‘818’不是早就自動解散了嗎?再說,那個組織不過是你們紅衛兵的附屬,有你這個連長去參加,不就行了嗎,為什麽還拉我這個傀儡隊長去?”

    “誰說的?那是暫時停止了活動,沒解散。你們的‘818’,是縣裏備了案的組織啊。”陳通好象很真誠地說,“具體時間是春節後,正月初六上午八點,地點在縣政府大會堂。到時,我倆一道去參加,可別忘記啊。”

    “哎呀,我差點忘了,還有你的兩封信,在我這裏呢。”陳通忽然記起了什麽。

    “怎麽,我的信,被領導檢查沒收了?現在可以給我嗎?”八寶知道,這兩封信很可能是自己急盼的。

    “老同學,別開玩笑啦,我哪有資格沒收私人信件呢?更何況是老同學的。”陳通迴答得合情合理合法。

    “現在是不講理的非常時期,別說信件,有些人,連革命群眾,都能隨便抓呢。” 八寶不依不饒,語露鋒芒。

    “你說到哪裏去了呀。這幾天,你不在家,我僅僅替你暫時保管一下罷了。鑒於你是我的老同學,我就不收你的保管費了,嗬嗬。快拿去看吧。有一封,是那個叫‘內詳’的,寫給你呢。有喜糖吃,可別忘了老同學啊。”

    陳通臉紅到頸脖子,真想立即訓斥八寶一番,但不想過早暴露殺機,心想,反正你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到時再同你算總帳吧,所以耐著性子,陪著笑臉說,並隨即拉開黑公文包,取出兩封信,交給八寶。

    “那真的該謝謝你了。”八寶接到信,來不及細看,隻膘了一下信封,果然是陸玲玲和蓮子的。

    他馬上返迴樓上宿舍,先拆開家書。一頁小小的數學練習本紙上,狹長的格子裏,寫了密密麻麻但工工整整、略有幾分秀氣的藍鋼筆字——

    “哥哥:你好。你從縣裏開會迴學校後,寫給父親的信,我已經知道了。自從去年到杭州姑母那裏去後,我有一年多沒見到哥哥了,我們全家人都非常想念你,記掛你。特別是奶奶,每天總要念叨你幾邊。你現在身體好嗎?工作順利嗎?快要過年了。你什麽時候才能放假迴家啊?今年春節,哥哥你一定要迴家過年呀。

    杭州姑母來信說,今年春節要迴來,把兩個小孩送來住,姑母和姑父工作都很忙,,每天老早出門,經常很晚才迴家,又常常出差在外地,不迴家,沒時間照顧孩子,孩子又小,進不了機關幼兒班托兒所,隻好送到鄉下來,叫我們吃點苦,幫照顧一段時間再說。

    收到信,假如你就放假迴家,就不要迴信了。省得多花掉八分錢郵票。盼望你早日迴家過年,合家團聚。

    祝哥哥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大妹  蓮子67年1月21日”

    八寶閱完蓮子寫的家書,心裏如打翻了一瓶多味醬,酸甜苦辣俱全。參加工作幾年來,節假日不是開會學習,就是參加生產隊義務勞動,同貧下中農同甘共苦。雖然離家隻有十幾公裏,卻像隔著萬水千山,很少迴家,僅靠每月寄幾塊錢和一封信,維係著同家人的骨肉親情,久違了那低矮破舊卻倍感親切溫暖的三間茅屋,久違了需要撫慰卻隻見書信卻無法歡聚的親人,久違了童年時代給他快樂的李家壩和兒時好友。

    八寶深感愧疚,他想今年一放假,不管有什麽事,不管有多忙,就立馬迴家過年。

    八寶又拆開陸玲玲的來信。信箋上方,毛體“南京中醫學院”幾個箋頭紅字首先跳入眼簾。讓八寶感到非常吃驚的,是此信中,大大咧咧且不呈直線的字跡,為紅筆所寫,僅有寥寥數言,:

    “汪八寶老師:

    最近,我的姐姐和姐夫遭到迫害,被下放到蘇北農村,我在南京呆不下去了。

    謝謝你對我好。可我現在是反革命親屬,身體又很差。經再三考慮,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吧,我不能連累你,影響你的前程。希望你今後不要同我再聯係。更不要來果園場看我了。記住。

    祝你幸福。再見了。

    你曾經的朋友1967、1、18

    於果園場”

    用紅筆寫信,意味著什麽?是絕交信,還是絕筆書?八寶震驚了,驚慌了。難道她要﹍﹍他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這信裏後邊部分所言是真。他把來信再看了幾遍——好幾個字上,留有點點淚痕,分明是玲玲流滴的淚水。那幾個字似乎也在哭泣,麵目已經模糊不清。

    捧著薄薄的信箋,望著被淚水浸泡過的歪歪扭扭的文字,八寶的手在顫抖,心在撕裂,腦海翻滾裏一團烏雲。

    不會的,絕不會的。玲玲是位倔強好勝的知青,不是這樣軟弱無能的女孩,更不是這樣無情絕義之人。她是在有意考驗我吧?

    我要立即去果園場看望她,弄個究竟。立即去!去遲了,恐怕她想一時不通,真的要幹出什麽傻事﹍﹍

    八寶不敢再往下想。他趕緊在樓下宿舍裏找到趙銀花,不得不把對老同學隱瞞幾年的同玲玲的關係,及其來信的情況如實相告,要趙銀花在上午集中學習時,代自己向李校長請假,並把寫的一張假條送給學校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李校長或陳通,就說家裏來信告急:老祖母病危,需立即請事假一天,迴家一趟。

    趙銀花一口答應,叫他盡量勸慰玲玲,並速去速迴,別露出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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