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來紅橋小學工作的第一個學期剛剛結束,在赤日炎炎的酷暑,躲進了縣醫院眼科病房——這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嚴重的眼底出血,必須立即絕對臥床休息,刻不容緩,否則會雙目失明,斷送他的人生美夢。

    說是“躲”, 因為這次住院,他沒有告訴家裏,隻是寫了封信,謊稱自己假期裏要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不能迴家——他不想再給親人帶來憂愁,雖然他非常掛念家人,特別是年幼體弱的小妹子和雙目失明的奶奶;

    他也沒告訴學校,——他最怕領導知道他眼睛有病,而不再培養他,甚至辭退他。

    說是“躲”,也是因為辦理外出看病手續比較麻煩,需經過學校和文教局審批,要暴露眼病複發的秘密。雖然縣醫院的條件不如省中醫院,但他選擇了這裏,悄悄地住院,想保守這個秘密。

    住院半個月以來,病情比較穩定,出血止住,並吸收較快,視力開始恢複。再過幾天,他打算出院,然後迴家,看看久別的家人。

    八寶的病室裏就住了他一人,沒有人來探視,沒有人聊天,又不能看報紙,顯得空虛寂寞。

    “現在史敏在哪裏呢?遺憾的是她已經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我。不然,她家就在縣城啊,知道了我住院,也許會來看望我,同我聊聊哩。”八寶在思念著相戀但不能相愛的人。

    天下無處不芳草,相逢何必曾相識。住院期間,隔壁病房裏的一位姓陸的女病友卻閃進了他的情感世界。

    八寶剛入院那天,中午開飯時,陸在八寶病室門口的餐車上打飯,發現八寶在掛水,無法下床買飯菜,熱心腸的陸就主動幫八寶買了飯菜,端送到八寶病床前。

    陸是一位上海知青,比他小幾歲,去年下放在本縣古城果園場。八寶眼裏的陸,貌不驚人,個子高挑,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帶藍條的白色住院服,映村著黑裏泛黃的圓臉,兩條紮了黃牛筋的長辮子拖到肩背上,戴著一副圓框嫩黃色近視鏡。摘下眼鏡擦拭時,由於近視度數很深,一雙大眼睛略顯凸出。

    “謝謝,謝謝你。”八寶連聲道謝。

    “謝什麽呀,別客氣了。大家都是病人,互相幫助嘛。”陸用略帶蘇錫常口音的普通話說。

    “你自己買飯了嗎?”八寶問。

    “沒啊,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要先人後己嗎?你別擔心,我比你強,不需要掛水。”陸拿起八寶床頭掛著的病床號牌,仔細看著,輕輕地念著八寶的姓名、性別、年齡、病症“玻璃體出血(左)”。

    “你好象不是本地的啊。貴姓?”八寶從口音中感覺到。

    “免貴,小姓陸,名玲玲,阿拉是上海人。”陸微笑著操上海話說,憔悴的病容上,說話激動時才顯出些血色。

    “你是上海知青?”八寶又問。

    “還用懷疑嗎?阿拉是正宗的上海人。你是本地人?貴幹?”陸反問

    ““免貴,普通的小學教師。歡迎你光臨我們高昌縣。”八寶以主人的身份用普通話同陸交談,並餓狼似的吃著飯。

    “哈,教師呀。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啊。我可有幸遇到個知識分子了。”陸顯得興奮起來,重新以普通話同八寶說著,。

    “你也是知識分子啊。”八寶附和著。

    “我算什麽知識分子?下放農村勞動的高中生,小知識分子都算不上啊。”陸搖搖頭說。

    “你們是毛主席派來的。我是做孩子王的”八寶豎起大拇指說。

    “哈哈哈,別謙虛啦。彼此彼此 。” 陸的笑聲清脆悅耳,很好聽,“在哪個學校?”

    “就靠你們果園場,紅橋小學。”八寶有意拉近彼此的距離,“隻有十裏路。走小路更近,隻有五、六裏。”

    “那我們很近嘍。”陸又向八寶移近了些。

    “是啊。”八寶忽然感到兩人的距離更近了

    陸幹脆打了點稀飯,一屁股坐到八寶床前,邊吃,邊繼續攀談起來。

    陸告訴八寶,她是上海人,因父母去世早,由姑母撫養大。前年,姑母也離開了人世。去年高中畢業,因生病沒參加當年的高考。本來要到黑龍江插隊落戶,她胃病開過刀,身體較差,就落戶在南京當醫生的姐姐處,後下放到高昌縣古城果園場。雖然離城裏有一百公裏,但地處江南水鄉的高昌縣離南京上海比較近,當然比千裏之外冰天雪地的北國條件要好。

    “我是老毛病,胃子開過刀,這次住院,是因為吃了幾個沒熟的梨子,搞成個急性胃腸炎。怪我嘴饞了。嗬嗬。”玲玲說。

    “現在好些了嗎?”八寶停下劃飯的勺子,望著這位上海體弱多病的女知青。

    “沒大問題了。不好,我現在還能吃飯嗎?不過,目前還隻能喝點稀飯。”陸對自己的病情心中有數,“我的眼睛也不好,近視500度,但不象你眼底出血那麽可怕。”

    “是的,我的眼病很討厭,是眼底出血,弄得不好,要瞎。去年在省中醫院住了好幾個月,才醫好。沒想到,一個學期沒到,又複發了。哎,真沒辦法。”

    “哦。在省中醫院醫的嗎?我姐就在省中醫院工作呀。”

    “在那科?”

    “眼科啊。她是不是叫陸倩倩?”“是啊。我叫陸玲玲”

    “這麽巧啊。我遇到了陸醫生的妹妹了。”

    接著,八寶把在省中醫院住院的情況,尤其是陸醫生對自己的關心幫助告訴了陸玲玲。

    “陸醫生對我真好啊。”

    “ 那你得謝謝我的姐姐。”

    “那當然了。現在我這副模樣,怎麽謝呀?有恩不報非君子。一定重謝,請你先代我謝謝她。我還要好好謝謝你呢。”

    “笑話,謝我什麽?不過給你打了一迴飯,有什麽好謝的。”

    “因為你是陸醫生的妹妹呀。

    “午休時間到了,病人該休息了。”兩人正聊得十分投機,真有相見恨晚之感,護士走進來催大家快午睡,並替八寶取下已滴盡的的吊瓶。

    “我下午就要出院了。以後有空到果園場來玩。再歇幾天,有梨子吃了,到時間,望你來。”

    “好的。一定來拜訪你。你身體好了嗎?怎麽不多住幾天,養養好再走?”

    “好了。還能再住下去?場領導又要說我怕勞動,故意裝病住院,躲懶呢。我已經住兩個多禮拜了。”

    陸與八寶不約而同地伸出手,緊握了一下,就匆匆離去了。

    八寶目送著她走出病室。

    下午,八寶送走陸玲玲後,也打算後天出院,先迴學校領本月工資,再迴家一趟,看望久別的家人。

    第三天上午,八寶早早辦好出院手續,乘車迴到紅橋小學,到會計處領取工資。會計發完工資後,遞給他一張通知,要他在本月18日上午9點,到紅橋中學參加縣宣傳部和縣文化館舉辦的文藝培訓班,時間十天,一直到開學前一天。

    八寶心中一喜:領導還沒忘記我。文藝培訓班,這可是符合我的愛好和心願啊。

    八寶一看日曆,離培訓班開學隻有兩天了,必須趕緊迴家一趟。

    中午,他迴家了,給奶奶帶來三斤甜梨,給妹妹買了一盒水果糖,還送給小妹一隻新書包。,又給八塊錢家裏生活補貼。他謊稱社教工作暫告一個段落,有三五天休息。並說過兩天要去參加文藝培訓班學習。

    半年沒迴家,麵黃肌瘦的兩個妹妹長高了不少,比對兩個妹妹開學時在大門框邊刻下的身高記號,都向上升了些;奶奶滿頭銀絲,一臉皺紋,瞎眼睛更凹陷,顯然又衰老了許多。

    蓮子看八寶的臉色不錯,似乎還長了一點肉。她哪裏知道八寶剛從醫院休養十多天。

    奶奶告訴八寶:“你杭州小姑已經生了孩子,最近要到郊區工作,想要蓮子去杭州幫照看小孩,並把我帶去住些日子。”八寶的奶奶很想到杭州去。

    她說:“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眼睛看不見,就是聽聽杭州的繁華和熱鬧,那一天口眼閉了,也心滿意足了。再說,你父親隻有二十幾塊錢的工資,家裏走了兩個人,也可以減少兩張嘴吃飯,生活負擔也要輕一點。”

    八寶說:“我每個月可以資助家裏,生活會慢慢好起來的。”

    奶奶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有點錢要積蓄起來,準備成家 ,不能老是支援家裏,你老子是個沒底的窮窟洞,給他再多也填不滿。”

    八寶又說:“蓮子剛讀完初中一年級,暑假後就要升初二,怎麽能歇下來,去當保姆呢,這不是毀了她的前程嗎?”

    八寶怎麽也不明白,一向重視讀書的奶奶,怎麽忽然變得心胸狹窄和目光短見,為幫助女兒而讓孫女輟學呢?

    八寶開始不同意讓蓮子隨同奶奶去小姑母家當保姆。

    八寶問蓮子自己願不願意去杭州。蓮子一臉的矛盾和無奈。她何嚐不想繼續讀書,至少把初中念完,像小姑母與哥哥那樣,考個不要錢的中專。

    但是,蓮子確實過怕了跟著父親飽餐餓頓的生活,也受不了每年開學向父親要不到學費書費的痛苦。依照目前家裏的經濟狀況與父親的輕學態度,她擔憂這個初中讀不到頭,還不如先到小姑那邊混口飯吃,也好減輕父親和哥哥的負擔。

    此時,八寶的父親已被供銷社調到下壩公社街鎮合作商店,離家十多裏,二妹子還才念小學三年級,怎麽能讓幼小的二妹子一人在家呢?

    八寶陷入了兩難境地。他一時難以理出個頭緒來,更無法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怨杭州的小姑隻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自私;他怨供銷社領導硬要把有老小的父親調離外地工作的冷酷,甚至怨害母親死得太早的浮誇政策,否則就不會出現這一些問題。

    把方便送給別人,把困難留給自己——我要向雷鋒同誌學習啊。我常在外麵做好人好事,在自己家裏的困難麵前,為什麽顧慮重重,縮手縮腳?我是家裏的大梁,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為什麽患得患失呢?何況兩邊都是親人,更應該互相理解互相幫助啊。

    八寶最終同意蓮子陪同奶奶去杭州,並叮囑蓮子動身前寫信通知他,打算等蓮子與奶奶去杭州後,把小妹子帶到自己工作的學校去讀書和生活,肩負起照顧小妹子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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