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又是楊柳吐青、百花初綻的季節。八寶的心情卻像嚴冬的天空一樣經常陰沉灰暗、變幻不定,一時難以好起來。

    由於事情真相大白,是非分清了,蘭香家隻得自認倒黴,可憐的蘭香娘憋著滿腹怨恨,流著一把把傷心淚,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把出生才幾天的男嬰從丈夫鋤頭底下搶過來,用一件破棉襖包裹著,偷偷地送到附近村莊上一家人家門口;又將蘭香遠嫁給一個鄰村的轉業在甘肅的複員軍人,並沒去學校和文教局告發八寶。

    文教局鑒於省教育廳的有關指示,也沒有因為八寶住院而作出辭退八寶的決定。

    八寶雖然在行政上沒受到什麽處分,但良心卻好象受到譴責,深感對不起蘭香的父母。他擔心今後長期仍在她家附近工作,會經常同她家的人碰麵,使雙方都覺得難堪和尷尬。

    為能遠離蘭香家,也為方便在家校之間往返和去縣醫院看眼病,八寶向文教局打報告,請求調動到交通比較方便的學校。文教局同意幫八寶調一所離原來學校遠一點的小學,換個環境,以利於學校工作的開展和年青人的前途。

    八寶在開學前提前迴到沿河小學,同分別了近半年的領導和同事重聚。大家都真心祝賀八寶病好歸來。他一一向校長和老師們道謝。

    老同學餘大海輕輕地對八寶說:“大家都為你同蘭香的事捏了把汗,你真金不怕火來燒,還是讓你挺過來了。你也別急,比蘭香好的女孩多的是,以後把眼睛睜大了挑選吧。”

    餘大海又說:“你的運氣真好,十幾個老師被精簡下放了,有的沒學曆,有的水平差,還有的犯過錯誤,連在實習期間帶過你的那位汪老師,也被下放了,還有我們的幾個師範同學,因為不會教書,也迴家吃老米飯了。”

    “唉,這麽好的老師也被精簡了啊,她可是個很有經驗的好老師呀。”八寶頗為感慨地說,“謝謝老同學的關心。是啊。我總算有點運氣。上下都幫了我的忙啊。老天還算開眼。”

    八寶對那位實習指導老師——汪老師被下放,真有點想不通,可有什麽辦法呢。

    隨後,沈校長把八寶喊到了辦公室裏,告訴他縣文教局的調令已經帶下來了,說:“組織上照顧你,把你調到紅橋公社的中心校紅橋小學。”並把一紙調令遞給八寶。

    紅橋小學位於縣城和家庭之中,距縣城和自家都是二十五裏,緊靠汽車路旁,每天都有班車往返自家和縣城,交通比沿河小學方便多了。

    當晚,沿河小學特意為八寶舉行歡送會,會後還聚餐為八寶餞行。歡送會上和席間,老師們都一一敬酒,依依惜別和衷心祝願之情,全融進杯酌之中。

    歡送會結束時,沈校長從皮包裏取出一本紅色封皮日記本,雙手捧送給八寶:“汪老師,這日記本是學校贈送給你的一點紀念品。你雖然在我校工作時間不算長,你認真工作、謙虛好學、積極進取的精神,卻給全校師生留下了深刻的、美好的印象,特別是你戰勝病魔的堅強意誌,更值得大家學習。這本本子裏,有我和老師們的臨別贈言,請你收下大家的一片心意。祝你在新的學校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學習進步。”

    掀開日記本,一頁接一頁,十幾頁筆跡未幹的贈言,赫然入目,有高度評價的,熱情讚美的,還有衷心祝願的,真誠建議的,似一支支甘露注入久旱幹涸的心田。

    八寶用微顫的雙手地接過日記本,向大家深深地鞠躬致謝:“謝謝,謝謝校長和各位老師。真的,我此時的感激之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我來學校工作很短,沒有作出什麽成績,卻因為生病住院和個人私事,給學校工作帶來不小麻煩和不利影響,真對不起各位了。到新的學校以後,我一定不忘各位對我的深情厚愛,加倍努力工作和學習,來報答各位。”

    當晚,八寶買了一些茶葉和白酒,去舅公舅婆家拜望與辭別,也算是給舅婆舅公拜個晚年。

    舅公舅婆見八寶眼睛醫好了,非常高興,但聽說八寶馬上要調走離開沿河小學時,立即十分惋惜和擔憂起來,舅婆拉著八寶的手說:“陳鵬飛上學期在你外出醫病期間,表現還好。他明天就要來開學,這迴你調走了,鵬飛這孩子就缺少一個好老師幫幫他了。”

    八寶安慰著舅婆說:“請舅婆放心吧,這裏的校長老師對學生都很負責,孩子已經上了正路,隻要自己爭氣,繼續努力不鬆勁,一定會成材的。”

    舅婆一再挽留八寶明天吃過中飯再走,但八寶說明天要趕往新的學校報到,婉言謝絕了。舅婆流著眼淚依依不舍地送別八寶,說今後不知何時才能見麵,難得有空來玩了,並叮囑八寶多注意身體,不要太累,特別要保養眼睛。

    第二天早上,天氣很冷,陽光卻不錯,畢竟是春天了。沿河小學的校長、部分老師把八寶及其簡單的行囊送上小小的烏蓬船。

    船開了,八寶站在船頭向大家揮手告別,小船慢慢地搖離岸邊,沿著碧波蕩漾的胥河向西駛去。忽然,八寶看見滿頭銀絲的舅婆,吃力地扭動著三寸小腳,拎著一包東西匆匆在追趕著小船。

    可是,小船卻越開越快,把舅婆留在後邊。原來,舅婆趕來送行,手裏拎的東西是迴贈給八寶帶給八寶奶奶的。見船遠去,舅婆隻好失望地立在河旁,讓淚花滾落在爬滿皺紋的臉頰上。

    八寶身著單薄的棉衣,裹著一條藍圍巾,站立在船艙裏,遠望著漸漸模糊的沿河鎮,望著舅婆和老師們的身影,不禁百感交集起來。更令他心神不定的,此去是福是禍難以預測啊。

    此刻,老師們的贈言恰似一股股溫暖的春風吹拂在心田。春日不時在陰沉的烏雲裏鑽了出來,前邊的胥河變得開闊起來,烏蓬船仿佛行駛得輕快了許多。八寶任憑料峭的寒風吹散了他烏黑的頭發,遠眺著胥河那一頭西壩鎮依稀的影子,心情慢慢地開朗起來。

    上午九點左右,滿載乘客和八寶希望的烏蓬船在下壩壩頭東側碼頭停靠。原來這條胥河在高昌縣境內有四十華裏。為了解決從東向西的落差問題,在它的東半段二十裏的下遊水道上建造了東、西兩個水壩,在下遊的叫下壩,在西邊上遊的叫西壩,老百姓稱上壩。開往蘇(州)、(無)錫、常(州)或當塗蕪湖方向的過往船隻,必須人工拔船翻越這兩個壩頭。

    1958年大躍進年代,西壩壩頭被挖開,並在原址造起一座鋼筋水泥拱橋,經過這裏的船隻直接從拱橋下通過;而下壩的壩頭還保留著。為保證順利通航和解決落差問題,又在下壩附近建造了一座現代化的節製閘。

    八寶挑起行李跟隨大家下了船,翻過下壩壩頭,在壩頭的西岸找到了開往西壩的小船,上了船。

    在胥河裏再往西行十裏水路,才能到達西壩。

    開向西壩的木船也滿載船客。八寶在迴顧著這曾經工作了半年的下壩小鎮,心頭不禁泛起陣陣激動和酸楚——這是自己人生的第一個驛站和飽嚐初戀甘苦之地啊。

    他收迴注視下壩的目光,掉過頭朝西遠望,心願往事像胥河的流水一樣到下壩壩頭為止,不再往東流淌,讓自己忘卻過去,勇往直前,開創未來

    中午,八寶結束了兩個多小時的胥河之旅,抵達了西壩。小船先後慢慢地搖過兩座鋼筋水泥拱橋(一座是鎮東邊的寧廣公路橋;另一座就是位於鎮鬧市區的原西壩壩頭處西壩橋)。

    小船停靠在鎮南胥河岸邊。八寶急速下船,穿過西壩雜亂喧鬧的狹窄街道,在小巷口轉彎,來到下街頭,正要攀登陡高的24級石階,朝高壟坊走去,隻見大妹蓮子帶著扁擔繩索迎麵而來。

    “哥哥,奶奶叫我接你兩天了,沒見著你。我正好去接你。快把我來挑吧。”原來蓮子已經連續去碼頭兩天接八寶,都沒接到,今日想再去看看。

    “蓮子,我自己挑吧,不重的。”八寶想起前幾迴到學校報到,都是蓮子代勞,瞧見蓮子瘦弱的身子總覺得於心不忍,想謝絕妹子,可蓮子非要幫八寶挑不可。

    “自家人還客氣什麽啊,你一直在學校念書沒挑過擔子呀。”蓮子不容分說搶過行李就走,”“哥哥,這迴到哪個學校教書了呀?哪天上課去呢?”

    “我調到紅橋小學了,吃過中飯就要去報到。”八寶說。

    “紅橋小學在哪裏呀?為什麽不在家多歇幾天再走呢?”蓮子不解地問。

    “不遠的,乘汽車一個鍾頭就能到。馬上就要開學上課了,不能在家歇了。”

    八寶何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他最近來實在有些撐不住了,他真的需要在一個溫馨的港灣裏,好好調養一下疲憊的身心。但是,麵臨一個陌生的學校、吉兇未卜的前程,他怎麽也不敢在家滯留,他得盡快去了解熟悉新的環境和工作。

    八寶在家吃過午飯,就趕緊乘車去紅橋小學報到。按照慣例,奶奶還是不放心八寶一人上路,堅持要蓮子送行,並說下迴家裏有事去找八寶才能認得路子和門堂。

    八寶的父親堯發同以往兒子在外邊讀書一樣,心像冷鐵做的,從來不問兒子成績如何,身體怎樣,有沒有飯菜票吃了,而是以店為家,吃睡在合作商店,隻顧在店裏做他的生意,連一日三餐都是蓮子送飯。隻有奶奶和兩個妹妹關心著他記掛著他。八寶也習慣了這種生活。八寶對父親對兒女的冷漠與奶奶妹妹的真情永生也不會忘記。

    西壩鎮的汽車站設在鎮北公路旁邊,隻有十分狹小簡陋的兩間平房。一間是擺著兩張長椅子的候車室;一間是售票房,中間的隔牆上開著一個很小的售票窗口。正值春節過後,上班上學走親訪友的人多,候車室裏人頭攢動,十分擁擠。蓮子在一旁看守著行李,八寶去排隊買票。

    由於班車稀少,鎮裏每天僅有兩趟班車開往縣城,車票很緊張。這裏更沒有直接到省城的班車,需要到縣城車站轉車;要麽乘安徽那邊來的過路車,一天隻有一兩趟,就是買到了票,也很少能擠上得上去,因為那車上已經超載了。

    車站僅兩個工作人員,因為車票難買,所以車站的工作人員很吃香,想早點買到票的人就要想方設法開後門,遞煙送物,托親靠友。八寶眼睜睜地看一些比他後來的人開後門購到了票從售票房裏邊出來,氣得發抖。

    八寶眼看排到了窗口,卻被告知沒票買了。這讓他火氣直竄,心急如焚。正當他想罵幾句時,一位年輕女子從外邊進來,手裏拿了一張車票,說人沒來要退票。這才讓八寶得到一根救命稻草,轉憂為喜。但僅有一張票,蓮子不能隨行了。

    不一會,汽車從北邊沙石子公路上來了。下客後,人們爭先恐後蜂擁而上。車站檢票員盡管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八寶拎著行李怎麽也擠不上去。蓮子見有人從窗子裏塞包裹,她也靈機一動,叫八寶先上去,接著把行李從窗口遞給他。這個辦法果然奏效。八寶拚命從人堆裏擠上了車,然後從窗子裏接行李。蓮子個子矮小力氣又不足,費了好大的勁也舉不到窗口,兩人十分為難。幸虧有位熟人幫忙,才成功了。但兩人額頭上冒著熱氣,內衣全被汗水濕透。

    八寶真沒想到出門乘車這麽困難,還沒搭班船從水路走方便。真有點後悔工作地點的調動。

    車子開動後,八寶同蓮子揮手告別,八寶見蓮子一邊舉起手示意,一邊用袖子管擦著淚水。想起多年來兄妹之間的手足情意和對妹妹的愧疚,八寶也覺得鼻子酸酸的。

    車子很破舊,在七高八低的窄窄的沙石公路上顛簸著行駛,車窗外馬路邊的法國梧桐迅速向後退去。八寶坐在窗邊的位子上,但對路邊的景色無心觀賞,他在迴味著自己經曆的磨難,擔心著自己的眼病是否會因負擔沉重而複發,惦記著缺乏關心與吃穿的年幼的妹妹,和雙目失明需要照顧的祖母如何生活┅┅

    他想早點到新的單位報到,開始新的生活,將生病和初戀失敗造成的損失盡快奪迴來。他又懷疑起自己的身體和能力,能否挑得起關照家庭、使家人的生活好起來,和努力工作學習爭取進步這兩副擔子。

    忽然,路邊一幅感人的畫麵出現在他眼前:公路邊上,一位腰捆草繩、腳套草鞋、身穿破衣的中年瘸子,艱難地挪動著那條殘疾的左腿,十分費力地推著一輛裝得鼓鼓囊囊的麻袋的獨輪車,艱難地前進,雖然很慢,簡直像蝸牛爬行,卻在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倔強地前進著。那漢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停地揩擦額頭上的汗水,卻始終沒有停止過前行的腳步。

    汽車很快將瘸子遠遠地丟在後邊,但那瘸子的身影卻深深地烙在八寶的心裏。他被感動了,被激勵了。他從那漢子的身上,仿佛觸摸到了勞動人民的一顆顆頑強跳動的心與一根根永不彎曲的脊梁骨。

    客車從東南方向朝北行駛,駛過幾個不知名的村莊後,在一個三叉路口停靠。站名叫雙碑石。這裏就是八寶要下的站點。

    此處位於高昌與力河兩縣交界點,交界處路邊有兩塊花崗岩石碑作為分界的標誌,因此得名雙碑石,向北邊通向力河縣和省城南京,朝南開往高昌縣城。這裏又是寧廣公路的要衝,望東南可直達皖南和浙東。雖然路旁僅有幾間簡陋的茅草屋毛竹棚,開著茶水攤、小吃店,人煙稀少,十分冷落,但這裏是南來北往的人和車必經之地,交通樞紐。

    八寶下車後,連忙向路邊擺茶攤的大嬸打聽紅橋小學校址,一問,讓他吃了一驚:學校在紅橋街上,還有三裏路的土路走。天哪,那還要走多少時間啊,況且要挑著不輕的行李。他還從來沒自己挑行李走三裏多路呀。

    這裏沒有誰認識他,更沒有誰來迎接他。以前上縣城讀初中時,行李很少,還能應付,現在東西加重了許多,而且剛出院,體質下降不少,真的挑不動了。要是蓮子同來了,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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