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後的下午,八寶住進了江蘇省中醫院眼科病房。

    眼科病房設在病區大樓三樓。病房門上邊貼著大大的圓形美術字 “靜”。病房裏,雪白的牆壁,乳白的大窗子,顯得分外靜謐。印著紅十字與半圓型的“江蘇省中醫院”字樣的被褥和床單,使整個病房顯得格外寧靜和整潔。

    八寶住在一間較大的病房裏,眼科與針灸科的病人混雜一塊,共八張床位,眼科與針灸科病人各占一半。一至四號是針灸科病人,五至八號是眼科床位。

    八寶住的是剛空出來的第8號床。八寶暗自慶幸運氣好,住到了吉利數的床位。

    當八寶走進病房時,同室病友都同他握手或打招唿。第七號床上住著一位南京大學的老師,姓俞,近四十歲,戴著墨鏡,患的是視網膜炎兼高度近視。

    俞老師見八寶神情憂鬱,寡言少語,就主動跟八寶搭話,詢問病情,勸慰八寶既來之,則安之,別著急。

    俞老師原來在省工人醫院治的,幾個月不見效,才轉院到此。說剛進來時,視力為零,半年下來經過中西醫結合治療,已經恢複到0。3了。

    其他病友也紛紛現身說法,慰勉八寶。這讓八寶感到一股股暖流滲入體內,增強了與病魔作鬥爭的信心。

    八寶的八號床緊挨東邊的大窗子,從窗孔裏可見半個醫院,窗下是一塊很大的草坪園林,景色不錯。三五成群的病人,在悠閑地散步或打太極拳。八寶幾乎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仿佛置身於公園之中 。

    上午八點半,正當八寶在觀賞著下邊景色時,醫生開始查房了。那位陸醫生進來了。由於醫生少,她兼管門診和病房。年輕貌美的陸醫生,雖然比較肌瘦,但十分靚麗:修長的身材,白淨的皮膚,穿白大褂,戴著圓筒白帽子和大口罩,腳蹬黑色高跟皮鞋。那對烏黑明亮的漂亮眸子,在兩片款式新穎的金邊近視眼鏡裏麵閃爍,兩圈淺淺的小酒窩,永遠帶著親切的微笑,分明是一位白衣天使來到人間,帶來了滿室春風和陽光。

    陸醫生微笑著跟每位病友打招唿,然後挨個詢問病情,同病人親切交談,最後,開出醫囑交給她旁邊的護士。

    八寶是她查房的最後一位病人。除了詢查病史之外,還跟八寶聊了不少家常。

    她十分同情八寶的貧困家境,更加體諒八寶這麽年輕就患上嚴重眼疾的焦急心情,說了許多安慰鼓勵的話,首先從精神上心理上對八寶進行療治,特別叮囑八寶臥床休息,不要亂跑,閉目養神,避免反複出血加重病情。

    八寶問這種眼病的病因是什麽,陸醫生說原因比較複雜,要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目前隻能先口服湯劑,以消炎、涼血、止血,兼滋補腎陰,然後慢慢吸收滲入玻璃體內的淤血,才能逐步恢複視力。

    八寶問,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治好,陸醫生說,如不反複出血,至少得兩三個月;如自己不注意,讓它反複出血,就很難說。她指著第四號病人說,這位因為沒重視臥床休息,稍微好點就跑到街上去玩、去喝酒,結果前功盡棄翻了病,六個月還沒出院呢。

    八寶似遇救星,如坐春風,頓覺眼前明亮了許多,心想一定要聽醫生的話,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複。

    接著,八寶按照醫囑做了各項檢查。結果,基本正常,但透視發現患有肺結核,且屬於浸潤期,必須馬上治療。八寶長期來營養不良,精神負荷和工作壓力又不斷升級,抵抗力減弱,不幸染上了肺結核。

    八寶記得在師範畢業前的一段時期,曾下午臉頰潮紅,發低燒,夜裏常出盜汗,一次支農中還吐過鮮血,卻以為口腔或氣管被麥芒異物刺破的,並不在意,沒做及時檢查和治療,任其發展,最終導致他體虛力乏,日見消瘦。

    真是禍不單行,雪上加霜。這迴查出肺結核,又讓八寶大吃一驚,心裏又蒙上一層陰影,成天愁眉苦臉,思想包袱越來沉重了。

    陸醫生勸他說,這次查出肺結核是件好事,如不來住院做檢查,再讓隱患惡化,後果更不堪設想;況且,現在肺結核不難治,這次趁住院把肺結核徹底根治掉,這樣對治療眼病也很有幫助。

    陸醫生的一席肺腑之言,讓八寶的心情穩定了許多。

    這樣,八寶每天除了口服湯藥以外,還要掛水、打鏈黴素,吃一把把治療肺結核的西藥。

    除了上廁所,八寶成天躺在病床上,接受各種治療和休息。有時開飯時還在打吊針,病友們就幫他買好飯菜放在床頭櫃上,等掛完水再吃。八寶對病友的熱心幫助心存無限感激。

    他抽空吃力地寫了封信把近況告訴了家裏,說自已經住進了醫院,一切都好,叫家裏人放心,並叮囑大妹子照顧好老小。

    沒幾天,蓮子迴信了。說家裏沒事的,叫他安心治病,望他早日出院;並告訴八寶,下壩蘭香經常來家裏幫洗衣做飯,還帶了不少蔬菜山芋蘿卜來,蘭香家父母和蘭香對家裏很好。

    八寶看完蓮子的迴信,心裏十分難過和矛盾。自己躺在遠離家鄉的醫院,不能照料老小,把責任推給妹妹,真深感愧疚,恨不能立即出院迴去。他也十分感謝蘭香及其父母的樸實熱誠,但對這件婚事總覺不妥,甚至有後悔之意,而目前又無法擺脫,隻能先維持現狀,待出院後再做定奪。

    整天躺著,八寶覺得好無聊。他見有的病友床頭枕邊藏著精雅的小半導體收音機,常戴著耳機收聽,就把隨身帶來的那個難看的半導體也取出。但不知沒安裝天線能否收到廣播。

    病友告訴他,這裏離省廣播電台很近,沒有天線也可以收聽到江蘇省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八寶試了一下,果然收到了,而且比在鄉下清楚響亮多。八寶高興極了。

    病室裏要保持安靜,不能有收音機的響聲影響他人,隻能用耳機聽。八寶沒帶耳機,就隻得將聲音調壓到最低,把半導體挪近耳邊,全神貫注地收聽,使聽覺神經始終處於高度興奮狀態,而讓雙眼得到充分休息。

    雖然隻能收聽一個電台,但八寶也非常開心。從此,八寶有了精神寄托,終日以半導體為伴,傾心收聽新聞、音樂、文學、戲曲與學習等節目,但不能發出聲音跟讀俄語。

    小小的半導體成了他取之不盡的思想源泉和鬥病動力,他不再感到寂寞無聊,也不再消極悲觀,甚至忘卻自己身在病榻。

    有一次,他瞞著醫生,偷偷地用獨眼寫了一篇題為《牢記血淚仇,勇敢鬥病魔》的聽後感,署名為“省中醫院眼科病房汪八寶”,請護士幫寄給了電台。

    沒想到,三天以後竟然播出了。有許多住院病友收聽後,紛紛前來祝賀八寶的文章在省電台發表。

    八寶喜出望外——這是自己的文章第一次被省級媒體采用啊。在病友們敬羨的目光裏,八寶又一次體味到成功的喜悅和快樂。

    入院一個月,八寶的眼病和肺結核有了明顯好轉,病眼玻璃體淤血吸收較快,眼前黑影和雲霧消失了部分,視力恢複到0、1了;肺結核基本治愈,體溫恢複正常,病灶正在消除。他結束了臥床絕對休息的狀態,可以下床走動了。

    每天清晨,他與病友一起,跟護士在草坪花圃之間的水泥路上學習簡化太極拳。剛柔相濟、扶正養陰的太極拳使八寶得益非淺。一個月下來,八寶的氣色好多了,眼病也相對穩定。

    可是,經濟危機始終困擾著八寶。這時,八寶的錢囊早就告罄,飯菜票也是借的病友的。寫給學校求援匯款的信發出好幾天,至今仍如石沉大海。他又不好意思向病友開口再借,隻得省著點吃,每餐用量減半,菜也揀最便宜的青菜湯。有時就幹脆在開飯時離開病房,躲到走廊裏,餓上一頓兩頓。

    愁雲重新籠罩在八寶的臉上,他氣色剛轉的臉蛋又漸漸消瘦變黃了。他無法安心繼續住院。

    後來,陸醫生聽到病友們反映八寶的困境,就慷慨解囊,送給八寶十元錢菜票和十斤飯票。病友們也你一元菜券,他兩斤飯地捐贈給他。陸醫生要他繼續安心住院,並說願意幫八寶打電話到縣文教局聯係。八寶被陸醫生和病友們雪中送炭的愛心義舉感動得熱淚滾滾,不知如何感謝和報答。

    八寶從別的病友那裏了解到,陸醫生的丈夫與她是大學同學,現在是鼓樓醫院的心髒科醫生。由於忙於事業,加上陸醫生患有嚴重的胃潰瘍,開過大刀,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現在兩人還未要孩子。

    雖然她看起來這麽弱不禁風,但是,為了病人為了事業,每天還是那樣不知疲倦地工作,在中西結合治療眼病的科研領域裏苦苦探索著,頑強地前進著,把全部的心血奉獻給她鍾愛的光明事業和眼病患者。

    八寶心目中,又多了一位聰慧慈愛的女性形象和德藝雙馨的救世良醫,讓他終生感懷和敬重。這給在同病魔做鬥爭的八寶以極大的鼓舞,給八寶增添了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陸醫生接濟的錢糧眼看就要用完。陸醫生同縣裏文教局電話聯係過,可是,不知何故,學校還沒寄生活費來。他不能坐以待斃,更不好意思再靠他人幫助。

    他考慮再三,終於作出一項無奈的決定:上街變賣一點東西,再混幾天。他思來想去,身邊除了半導體之外,僅有兩樣稍微值錢的東西:一雙蘭香才做給他的布鞋和一件半新的襯衫。半導體是絕對不能離開自己的;而賣掉襯衫,僅有身上一件了,就是叫花子量米一升(身)頭啦,沒的換洗,等有錢再買新的吧。反正現在可以穿住院服。

    這雙布鞋是蘭香做的,蘭香為家裏老小每人做了一雙,八寶既感激她的真心,又覺得這樁婚姻難以圓滿,心裏老是感到欠她的情太多,一直沒敢穿而珍藏著。這次帶來是為換換腳,老是穿解放鞋腳很臭。可是,現在,為了度過眼前的經濟危機,隻得忍痛割愛了。

    他用舊報紙把這兩件東西裹好,準備到舊貨市場拍賣或典當幾塊錢。他想,兩樣東西要賣到五六塊錢,還可以堅持十來天。

    星期日的上午,又是秋風蕭索的季節了。他假托到外邊理發和寄信,身穿住院服,乘車來到夫子廟附近,他曾聽說這裏是舊貨拍賣商店比較集中之處。

    這裏,在解放前是藏汙納垢五毒俱全之地,但出現在八寶眼前的卻是一方淨土和一塊樂園。雖然沒有新街口鼓樓鬧市區繁華,但商店雲集,人流如潮,風味特色小吃店和雨花石攤販比比皆是。

    八寶滿腹心事,步履沉重。手裏拿著布鞋和襯衫,到處尋找當鋪和舊貨拍賣行。找了一條又一條街,沒尋著當鋪,隻看見了一家舊貨拍賣店。

    八寶從未涉足拍賣商店,不知怎樣交易。迫於生計,他硬是開口了:“同誌,我有點急用,想把這點東西,放在你們這裏賣,行不行啊?”

    女店主瞧見八寶書生模樣和取出來的東西,雖沒有懷疑物品的來曆,卻搖搖頭說:“這點東西很不值錢,也不好賣啊。”

    “你說值多少錢,就給多少,好嗎?實不相瞞,我現在省中醫院住院醫眼睛,好長時間單位沒寄錢來,飯都吃不起來了。病還沒治好,又不能迴家。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啦,請您幫幫忙吧。”八寶隻好說實話,真的打動了店主。

    “既然這樣,那就先把襯衫放在這裏,給你標價三塊錢,等買掉了再給錢你。布鞋不好賣,我們不收。”店主見八寶一身住院服裝和文弱樣子,頓生了同情之意。

    “哎呀,我就等這錢吃飯啊,同誌,能不能先付我一點呢?”八寶幾乎是在向店主乞討了。

    “看你這特殊情況,我們照顧你一下,先付給你兩塊錢,收購你的,其餘的就算手續費吧。”女店主答應通融一下了,但無論八寶怎麽說,那雙布鞋不肯收購。

    八寶收起布鞋,接過兩塊錢,連說謝謝,即離開舊貨店。

    他想把布鞋賣掉,以再維持幾天住院夥食費——他無法知道學校何時才會寄錢來,這兩元錢,再節省也隻夠三四天,假如布鞋買到一塊錢,就可以多堅持兩天。

    八寶兒時曾為湊足書錢報名,在小鎮的村頭巷尾叫賣過糖包子麻餅;沒想到,如今二十多歲的堂堂男子漢,當了人民教師,卻為住院的夥食費,又在省城大街上叫賣不值幾文的布鞋。

    八寶真想哭,命運為何如此淒苦,但他必須麵對現實——要繼續治病,還要吃飯。為了長遠利益,他決心豁出去了。他想,反正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臉麵無須遮掩的。

    於是,他站在路口,厚著臉皮,舉著布鞋,向來往行人拚命吆喝著,兜售著:“新布鞋要吧?新布鞋要買吧?”

    ……

    他站在路旁風塵裏,聲嘶力竭地叫賣一個多小時,竟沒有一個人理睬他。迴答他的,除了行人掃過來的一個個鄙夷的冷眼之外,隻是一陣陣夾著絲絲寒意的秋風,和法國梧桐枯葉簌簌飄落的聲音。

    他正失望地徘徊在十字路口,準備做最後的掙紮,不料,胳膊被一隻粗壯的大手緊緊扭住——

    八寶猛地迴頭一看,立刻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是交通警察和街道治安人員來幹涉了。

    八寶被帶到一家街道治安管理所,接受審查和處理。八寶起初害怕死了,擔心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會被嚴懲。治安人員說他不好好住院,在大街上亂竄,還擅自沿街叫賣,違反城市交通管理條例,違反社會治安以及市場管理有關規定,要寫書麵檢查,還要罰款二十元。

    八寶一聽驚呆了。天哪,檢查可以寫,我那有錢罰啊。他不禁想起了美國作家歐。亨裏諷刺小說《警察與讚美詩》裏的流浪漢蘇比。然而,自己並不完全像蘇比那樣為到監獄裏度過嚴冬,明知故犯地去違法,而是需要繼續住院治病和吃飯啊。

    八寶本想隱瞞真實身份,保全麵子,但為免得一罰,隻得將自己的困難處境如實匯報。

    誰知,卻遭來治安人員一頓訓斥:“虧你還是人民教師,人類靈魂工程師,為什麽不為人師表,帶頭遵紀守法,反而明知故犯,妨礙交通,擾亂市場,必須加倍處理!”

    八寶驚聞此言,立刻覺得像一根根鋒利的鋼針直刺臉麵和心頭,感到無言以對,無地自容。體力虛弱的八寶臉色蒼白,心跳加快,血壓驟升,一下子頭暈目眩,打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一名老一點的警察見狀,連忙扶住八寶。那名管理幹部也換了口氣說:“這樣吧,看你還是個住院病人,這次就不處理你了,以後要吸取教訓,嚴格遵紀守法,做一個象樣的人民教師。走吧。”

    八寶終於鬆了口氣,像一條喪家之犬,垂著頭夾著尾巴,離開了這可怕的是非之地。

    傍晚,當他灰溜溜地迴到病房時,才發覺自己並沒有理發。病友問他,他十分尷尬,答非所問,無法向大家訴說自己在街上的真實遭遇。大家也心照不宣地理解他的苦衷。

    當得知八寶的單位仍沒匯生活費來時,俞老師為他出了一個點子:如果學校再不理睬,可以到省政府教育廳人民來信來訪辦公室去求援,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八寶從俞老師的建議裏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準備明日請假去省教育廳上訪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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