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蜿蜒起伏的沙石公路上經過三四個小時的顛簸,下午三點多才到達南京。這幾天,省城剛剛歡慶建國十四周年的偉大節日。

    位於長江路總統府附近的長途汽車站內外,到處是醒目的歡慶標語和宣傳畫,仍然洋溢著節日氣氛。馬路兩旁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樹,雖然已經開始飄落枯葉,但是還在為過往的行人與車輛撐起一條長長的綠蔭。

    首次來南京的八寶,被眼前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迷住,他想南京比起杭州來毫不遜色,且更厚重壯美。但他此時心情沉重,無暇欣賞這一切。他必須盡快找到縣衛生局指定的就診醫院——江蘇省工人醫院。

    來南京前,他曾打聽過省工人醫院在廣州路上海路一帶,但沒有交通地圖,不知道如何乘車前往。好在他已有過杭州之旅的經驗——路生在嘴上。南京人習慣稱師傅,他就師傅師傅或者先生大爺伯伯嬸嬸地問路。

    他終於問到開往工人醫院的路線:從這裏一直西行至中山路,轉向珠江路口,就可找到廣州路了。

    八寶沿著長江路一直往西走了不遠,來到原國民政府總統府門前,在電影和教科書上見過的高高的“總統府”大門,赫然矗立在眼前,門上邊“總統府”三字早就被鏟除,門邊掛著的又長又寬莊嚴的牌子告訴他,這裏已變成“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蘇省委員會”所在地。

    八寶駐足抬頭,隻見大門尖頂處飄揚著鮮豔的五星紅旗。再看門口,站著荷槍實彈威武英俊的警衛戰士。

    “城頭變幻大王旗”,“虎踞龍盤今勝昔” ——八寶耳際忽然響起兩位偉人的詩句。

    八寶睥了一眼幽深神秘的“總統府”裏邊,這象征著滄桑沉浮、曆史變遷的建築,使他頓時敬畏和激動起來。

    八寶明白這次並非來寧觀光旅遊,不敢在此久留,稍停片刻,就向目的地匆匆進發。車水馬龍的寬闊馬路,林立高聳的摩天大廈,讓八寶目不暇接,熱血湧動。

    假如眼睛瞎了,這美好的世界將會一片漆黑啊,必須抓緊救治這寶貴的眼睛呀。

    一個小時後,他在珠江路口乘上了廣州路開往省工人醫院的公交車。

    車子經過南京大學、兒童醫院、胸科醫院後,終於在終點站省工人醫院停駐下來。

    省工人醫院是全省最好的醫院之一,眼科水平也數一數二。在此就診的人非常多,門診掛號處前排成一條條長龍,門診大廳裏看病的人黑壓壓的一片。

    八寶光掛號就排了半個多鍾頭的隊。

    他好不容易找到三樓上的眼科時,又見眼科門外邊的長靠背椅上坐滿等候看病的人。八寶不懂規矩,徑直往裏邊走去。不料,被看守在門口的護士一把攔住。

    原來到這裏還要排隊——患者先將病曆本與掛號單子交給坐在門口的護士,護士把病曆和掛號單按照先後順序,壓在麵前的小桌子上。等醫生看完一個病人出來,才放一個進去。

    外邊走廊上的靠背椅上擠滿了候診者,八寶找不到空位,隻得靠牆站著。

    快到下班的時候,八寶才被叫了進去。

    眼科診室裏並排擺著三張醫生辦公桌。按照護士的指定,八寶被安排給一位戴深度近視鏡的男醫生。

    簡單的詢問之後,男醫生把八寶領進一間暗室裏檢查眼底。八寶的兩隻眼睛首先被點上眼藥水。八寶以為很快就要治好了。但醫生說這是在放大瞳孔,為檢查眼底做準備,叫八寶先坐到外邊,再等五分鍾才好檢查。

    哦,八寶隻得暫時退出診室,在外邊等。隨後,八寶感覺眼睛裏漸漸脹痛,視物也漸漸模糊。八寶心情緊張,擔心眼睛真的要瞎了。

    時間在慢慢騰騰地過去。沒有手表,也看不見外邊的掛鍾在哪裏。心急如焚的八寶巴望五分鍾趕緊過去,早點檢查清楚。

    終於盼到醫生來喊他進暗室了。

    醫生用一把手電筒似的眼底檢查鏡,湊近八寶的眼睛,從不同方位仔細窺看。

    幾分鍾後,眼底檢查結束,醫生把八寶帶出了暗室,坐到辦公桌邊上,在病曆上寫下一些潦草的漢字和看不懂的英文。

    醫生告訴八寶患的是急性視網膜炎,玻璃體出血,比較嚴重,本需要住院治療,但因住院病人很多,目前沒有床位,要排隊等待,暫時隻能門診治療;又叮囑八寶不要飲酒和吃刺激性的東西,不要劇烈運動,不要做彎腰沉頭的動作,最好要臥床休息,以免引起眼底繼續出血。

    醫生還建議八寶,再去江蘇省中醫院眼科就診,說中醫對此病有較好的治療辦法,省中醫院可能還有空床位。醫生為八寶寫了一張會診便條給省中醫院眼科。接著,醫生開了處方叫八寶去拿藥。八寶還想多問幾句,醫生說要下班了,快去拿藥,並叫進下一位。

    八寶無奈地退出診室,快步去藥房取藥。在劃價處和交費處排了兩次隊,在領藥處又排了一次隊,八寶才取到藥。

    八寶迴到眼科診室,把藥水交給護士。護士向八寶的左眼結膜上注射一種止血消炎的藥水,這種藥水每日打一次,須連續三天。八寶忍著疼,壯著膽,讓護士給自己往左眼裏打針。八寶提心吊膽,真的害怕眼睛被針頭刺穿而完蛋。

    等打完針離開醫院時,已近黃昏。城裏到處亮起燈光。這時,八寶才意識到今晚的吃和睡的問題還沒解決。

    他首先想到,必須找一家旅館住下,再去解決肚子問題。於是,他乘上到鼓樓的公交車。

    八寶在鼓樓下車後,在附近找了幾家旅館,都因價格不菲而未成。在鼓樓醫院對門的巷子裏,終於找到每天兩元住宿費的一家小旅館。被查驗了工作證和外出治病的證明,登記並繳了三天的住宿費,八寶才有了棲息之處。

    八寶住進了一間僅放得下一張床但比較安靜的單人小房間。

    這時,他清點了自己的錢包——車費、醫藥費、住宿費等,已用去帶來的三十元的大半,隻剩下十幾塊錢。八寶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再在門診上打針,夥食費、公交車和迴家車費等就要十幾元,口袋裏所剩的錢勉勉強強夠支付。

    八寶肚子裏餓得咕裏咕裏地直響。他隻得先到街上花三毛錢吃了碗陽春麵。

    麵店裏幾個衣衫襤褸垢頭汙麵的叫化子,在爭搶客人吃完的空碗,用嘴舐舔著。八寶剛把吃完的碗放下,就有一孩子抓起來用勁舔著,其實這碗已被八寶洗劫一空。另一位蓬頭散發的婦女還向八寶要錢。八寶眼前立即浮現出躺在壟岡村破棚子裏麵黃肌瘦的母親的形象,從口袋裏摸出一角錢塞給那婦女,便匆匆離開了麵店。

    隨即,店裏的服務員也把這些人趕了出來。

    鼓樓是全市最繁華的地區之一,光怪陸離的霓虹燈變幻多端,馬路邊和高樓大廈裏的燈光交相輝映,夜景非常迷人,逛大街、吃夜宵的人成雙成隊。尤其讓八寶羨慕的,是跟八寶擦肩而過佩帶著南京大學校徽的的莘莘學子。

    “年紀輕輕患上這嚴重的眼病,我的大學夢這輩子難圓了呀。”八寶不禁又傷感起來。

    迴到旅館房間,八寶躺在床上迴憶著一路上的見聞,和剛才麵店裏出現的那一幕,他長籲短歎,感慨著命運的不公,人間的不平……

    但他主要考慮的是怎樣麵對現實,盡快找到最佳治療辦法——住院治療。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臥床休息,才有安靜的環境與科學的用藥,好得快些;假如繼續住在旅館裏門診治療,不但多花錢,人勞累,而且容易再度出血,病情惡化。

    八寶決定明天帶著工人醫院的會診便條,到省中醫院求治,希望能在中醫院住院治療。隻要能住院,就可以憑縣衛生局開的就診介紹信辦理住院手續,不必為醫藥費操心,也不需到處奔波了。

    第二天一早,他向省中醫院出發了。為節省車費,他沿著中山路朝新街口方向步行。到了高高豎立著孫中山銅像的新街口,他問清了方位,然後又朝漢中路向前走,終於找到省中醫院。

    有了在省工人醫院看病的經驗,他比較順利地掛到號,在二樓尋見眼科診室。這裏的病人比工人醫院少,顯得比較安靜。沒等候多久,他就進入了診室。

    眼科診室裏隻有兩位大夫——童顏鶴發的老中醫與清秀白皙的女醫生。讓人奇怪的是這裏僅擺著一張辦公桌。

    年輕女醫生就坐在老醫生的一旁,替老醫生寫病曆開處方。開完處方後,遞予老醫生過目並簽字。

    這位姓童的老醫生是省內知名的中醫眼科專家,女醫生是工人醫院派來學習中西結合醫治眼病的陸倩倩醫生。

    童醫生看過工人醫院眼科寫來的會診便箋,即為八寶看病。經他望、問、切、聞,加上陸醫生仔細的眼底檢查,得出了與工人醫院相同的結論。

    八寶急切地要求住院治療。兩位醫生十分同情八寶,答應讓八寶住院,但說有一個病人七天後才能出院,要八寶再等幾天,先開了一些中成藥給八寶內服。

    從省中醫院出來時,八寶口袋裏的錢因掛號和買中成藥而更少了。

    讓八寶犯難的是,再住四天旅館的住宿費已沒了,而迴家去想辦法,那要增加來迴路費,路途奔波的勞累可能會使眼病更難治。

    怎麽辦?

    他忽然眼前一亮:到在下關的表姑——陳鵬飛的母親那裏借宿四天。這樣既可以節省幾天旅館費,也順便對這位學生家長進行家庭訪問。

    可是,他從未去過下關表姑家,這不是在大海裏撈針嗎,怎麽能找到呢?

    八寶的心裏豁然開朗起來。八寶突然記起陳鵬飛入學登記時,曾記載下表姑在南京的工作單位——南京下關百貨公司食堂;家庭住址——南京市下關區公共路4號。

    雖然上了公交車,八寶的心還沒定:表姑現在還在下關百貨公司食堂嗎,她工作一定很忙,有時間接待我嗎?即使找到了她,她家裏有地方住嗎,萬一她調換了單位呢?

    ——對於這些問題,八寶心裏十分矛盾,但也顧不得這些了,自己實在沒辦法,隻得去試一試吧。

    公交車經過了近十個站、穿過半個南京城以後,通過挹江門,到達下關渡江紀念碑附近。

    渡江紀念碑矗立在馬路中心的園圃裏,讓八寶激動了好一陣子。十四年之前,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後,就是從這裏浩浩蕩蕩地通過挹江門,開入南京城的。

    八寶在熱河路下了車,先花六兩糧票買了六塊插酥燒餅,稱了八個蘋果,想當見麵禮。他首先找到目標比較大的下關百貨公司門市部裏的售貨員,問到了公司食堂的地址,然後七轉八彎,在不知名的一條小街的一間兩層舊樓房裏,尋著了下關百貨公司食堂。

    在一進門的飯堂裏,一位中年男子手捧小茶壺正悠閑地喝茶。八寶請問這位師傅,這裏有沒有一位叫呂美香的。那師傅說你是她什麽人,八寶說她是我的表姑。那人立即滿臉笑容地朝裏邊廚房間喊道:“呂美香啊,你的侄兒來了。”

    話剛落音,正在後邊廚房揀菜的表姑一邊把手在圍腰上擦擦,一邊興衝衝地走出,迎上來,親熱地抓住八寶的手說:“八寶呀,什麽風把你吹來的啊。多少年不見啦。快坐,我給你倒茶去。”

    八寶見表姑雖然四十多了,仍顯年輕,長得有點像小舅公,身材嬌小,膚色紅潤,留著齊耳的短發,瓜子臉蛋,兩個小酒窩,樣子十分和善可親。

    那師傅也叫八寶坐下歇歇。八寶真走累了,就坐在餐桌旁喘口氣。

    “八寶,這位是我們的劉主任。”表姑端上一杯熱茶給八寶,向八寶介紹著,“劉主任,這是我姑母的孫兒,還是我家鵬飛的老師呢。”

    站在他們麵前的八寶雖然年輕,但滿臉倦容,衣著寒酸,貌不驚人。

    “劉主任,您好。”八寶強打精神向劉主任致意。

    “做老師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嘛,小小年紀就當老師,學問不錯哇。”劉主任稱讚著老師呢,“今天中午要給你侄兒端兩個菜,好好招待一下了。”

    “八寶你工作很忙吧。鵬飛在你那裏念書,給你增加不少麻煩,辛苦你了。”表姑向八寶道謝著。

    “表姑母不要這樣客氣,沒關係的,自家的人嘛,應當多關心點呀。鵬飛最近進步多了,你放心。”八寶覺得以前在陳鵬飛身上的精力沒白花。

    “謝謝你啦。要不是送到你那裏,這孩子,不知道會走到什麽邪路上去啊。”表姑打心眼感謝八寶,“這迴是來南京開會的吧?現在還沒到放假時間,怎麽會有工夫上來啊”。

    “不是開會。是……”八寶嘴唇抖動了一下,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故欲言又止。

    “孩子,有什麽事盡管說嘛,這裏又不是別處。碰到什麽為難的事情了嗎?” 表姑從八寶臉上,看出了八寶的心事。

    “不瞞表姑說,我是來看眼病的。”八寶隻好直說了。

    “哦,看了嗎?怎麽樣,不要緊吧?不是害的你奶奶的眼病吧?”一聽是眼病,表姑著急了,她擔憂八寶傳染了八寶奶奶的眼病。

    “醫生說是眼底出血,視網膜炎,要住院。”八寶如實相告。

    “這種眼病很危險的,不及時醫治要瞎的。”站在一旁的劉主任插嘴說。

    “那得趕緊住院醫啊。在哪個醫院看的呀。”表姑一聽更急了。

    “省中醫院已經收我住院了,可是,還要等七天才有床位。我身上帶的錢不多了,住旅館的錢不夠,南京又沒有別的親人,所以才想到您這裏來想想法子。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八寶一口氣把來意全盤托出。

    “好好好,自家人不要客氣了。就在我家住幾天好了。吃飯就在這食堂,很方便的。表姑母雖然房子小點,你一個人還是好住的,你不必擔心啦。”表姑母真心誠意地說。

    “那太謝謝表姑母啦。”八寶終於找著了住處,真不知如何感謝表姑才好。

    “你在食堂裏吃過中飯,我再帶你到我家裏,好好休息去。”表姑說。

    “不啦,我這兩天暫時還住旅館,我已經付了三天的住宿費了。我還要到工人醫院打兩天針,歇兩天再住到表姑您這裏來。”八寶說。

    “孩子啊,今天就住我這裏來吧,趕快把房間退掉,也好節省幾塊錢呢。”表姑處處替八寶著想。

    “謝謝表姑母關心。好吧,那我就去退房間。”八寶明白,錢對他來說是多麽的重要。

    “旅館有規定的,必須在中午十二點之前,辦退房手續,超過十二點就要算一天的房錢的。”還是劉主任內行,懂得旅館的規矩,提醒八寶說。

    “那我得趕緊去,不然就來不及了。”說著,八寶就拔腳要走。

    “孩子,那你先去退吧。食堂開飯還有一會。我這裏還有幾塊燒餅,給你帶路上當當點心吧,也好省幾個錢。”表姑說著,就去拿燒餅給八寶。

    “表姑母,我差點都忘了,買了一點東西給您,不算什麽禮物,還請您收下吧。”八寶差點把送表姑的禮物忘拿出來。

    “哎呀,你這孩子也真是,表姑母這裏,不是別處啊,來還要帶什麽東西呢?看病正要花錢的時候,不要這樣啊。把這東西帶迴家,給你奶奶吃吧。”表姑說怎麽也不肯接受。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表姑不要嫌棄啊。”八寶進退兩難,不知咋辦,十分尷尬,脹紅著臉說。

    “今天是特殊情況,先打點飯菜給你侄兒吃,沒關係的。早上的燒餅也不要給他吃了。你侄兒買的禮物是他的一番孝心敬意,你就收下來吧。”劉主任為八寶破例提早開午飯,也勸表姑接受八寶的禮物,為八寶解了圍。

    八寶吃完表姑為他買的可口飯菜,從口袋裏取出錢欲付飯菜錢,表姑那肯要他付呢,還責怪八寶說太見外了。

    八寶說:“你工資不多,負擔也不輕,我在這裏住好幾天的,就要我自己來付吧。”

    表姑說:“你是稀客,靠你吃餐把飯,我表姑也不會窮到哪裏去啊。”

    八寶說:“那好,今天就吃你的,明天起,我在劉主任這裏買點飯菜票,行嗎?”

    劉主任說:“可以啊。在這食堂裏用餐,比在街上要衛生,價格也比較公平便宜。你表姑確實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在城市裏打工,工資不高,,還要負擔兩個孩子的生活和讀書。但是,她人很好,起早摸黑幹活,十分辛苦,做事非常賣力,任勞任怨,認真負責啊。”

    劉主任又對八寶的表姑說:“你侄兒也真的會體貼你啊。你就實事求是點,隨他在食堂自己買菜飯票吧。”

    八寶從劉主任的話裏,更加了解表姑的為人和處境了。表姑聽劉主任這麽一說,也隻好答應了。

    八寶謝過劉主任和表姑,就急忙乘公交車返迴城裏,退住宿費與到醫院打針去了。

    晚上八點多,疲勞不堪的八寶迴到下關百貨公司食堂表姑那裏。

    在食堂裏吃飯的人已經很少,快關門下班了。表姑還在等他吃晚飯。八寶說辦完退房手續然去打針之後,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就在外邊吃過晚飯了。

    表姑說:“既然這樣,那就明天起在食堂吃,再不要到外邊吃了。”說著,給了八寶一把菜飯票,說是在劉主任那裏買的。

    八寶連忙取錢和糧票給表姑。表姑說怎麽也不肯收。

    表姑說:“孩子啊,親幫親,鄰幫鄰,你我是再親不過的親人了,帳也不要算得太清楚呀。”

    八寶說:“你的情我全領了,可是,這錢和糧票無論你要收下的。我知道你經濟也困難,糧食計劃更加緊張,每月要給在鄉下讀書的孩子寄錢寄糧票。還有一個孩子在你身邊念書和生活,確實不容易的。你就不要客氣了。表姑啊,我現在已經參加工作,月月有工資拿了呀。”

    “就是盼的這一天啊,能有工作,能拿工資呀。我的兩個孩子,也不曉得到什麽時候才能有你這樣啊。孩子啊,不瞞你說,我在食堂裏工作,吃飯還要付錢交糧票,可還是能沾點光的。夥食費隻要繳幾塊錢,糧食計劃我夠用了,你不必擔心的。”

    姑侄倆互不相讓,都在客氣著。八寶見劉主任從裏邊走出來,覺得機會來了,把錢和糧票全交給劉主任手裏,並說:“劉主任,這是我購買飯菜票的錢和糧票,請你收一下吧。”

    劉主任其實已經聽見了他們姑侄的對話,就說:“好好好,你們都客氣不要,那就先給我吧。等八寶把你姑媽買的吃完了,我再付飯菜票給八寶,好嗎?”

    八寶和表姑隻好同意。問題終於解決,時間也不早。八寶跟著表姑到公共路表姑家睡覺去了。

    一路上,在小街小巷昏暗路燈的陪伴下,八寶同表姑聊了雙方家庭的一些事情。

    八寶聽表姑訴說著,解放初,因同丈夫不和,賭氣從家出走,來南京打工。十幾年來,從在南京湯山炮校當幹部的弟弟克才家幫工,又進下關百貨公司職工托兒所當阿姨,最後才找到公司食堂這份工作。這中間,她已記不清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冤枉氣,但她咬口生薑喝口醋,硬是熬過來了。

    八寶見表姑不斷地用衣袖擦著淚水,心裏也在默默地流淚。他從表姑身上聯想起自己母親的悲慘命運,卻看到了一個與母親迥然不同的、敢於同命運抗爭的母親。

    半個小時後,八寶跟表姑轉彎摸角,走入了深居於小弄堂的表姑的家——一間不到十平米的低矮木屋裏。表姑說城裏房子非常緊張,這房子是房管所的出租屋,雖然是點螺絲殼,還好不容易才租到。

    八寶見表妹已經放學迴家,正在狹窄的過道的煤爐上燒水。她叫枚芳,比八寶小五六歲,身材矮小,皮膚黑裏透紅,圓臉蛋,紮著小辮子,穿著白短衫花裙子。表姑介紹說,枚芳還在附近小學讀五年級,中午在學校帶夥,早晚在家裏吃。偶爾才到她母親上班的食堂吃。表姑說,怕自己的女兒來食堂吃飯次數多了,領導和職工們要提意見,影響不好,甚至砸掉自己的飯碗。

    枚芳一見八寶進屋,就用南京話親昵地喊八寶哥哥。

    八寶走進表姑的房間,心裏不禁一愣:房間裏隻有一張床,難道三人就擠在這張床上嗎?畢竟男女有別啊。八寶總覺得有些尷尬,這不是太讓表姑為難了嗎?

    “表姑,這床,恐怕……”八寶想問一下今晚睡覺怎麽安排,但不好意思開口。

    “你別操心,你睡床上,我同枚芳睡床麵前踏板上啊,沒問題的,這踏板寬得很,好睡兩三個人,以前來了人,就這麽睡的。”表姑見八寶麵露難色,就向八寶展示床前這塊踏板的妙用,“你也很累了,快洗洗早點睡,養養精神吧。”

    八寶真的非常疲勞。事到如今,也隻得如此。他洗漱結束便在床上睡下了。他雖然閉上眼睛想早點入睡,但他被表姑先人後己和對自己無私關懷的美德深深感動了,難以入眠,思量著應抓緊治療眼病,今後好報答親人。

    夜深了,他聽見表姑與表妹還在忙裏忙外,處理著今日和明天的家務事,也不知她們什麽時候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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