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秋季開學後,學校讓八寶跟班上,任四年級的班主任及其數學課,其他課務照舊。工作擔子沒絲毫減輕,高考複習仍在秘密進行。

    餘大海也調進沿河小學,住在樓下校長家隔壁的一間小屋裏,教四五年級的常識和二年級算術,兼任高年級的勞動課,還要協助總務主任做校園衛生、校舍管理及基建工作,負擔也很重,但能任勞任怨,幹得很出色,常受到領導表揚。

    八寶不甘示弱,害怕落後,同餘大海明爭暗鬥。因此,他的身體在嚴重透支,因為用目過多、常常熬夜而顯得疲勞不堪,頭暈眼花。

    而更使他傷腦筋的,是新學年裏,班上轉來個插班生,叫程鵬飛。這個孩子的母親就是八寶的表姑母,即小舅婆的女兒。表姑母因為同丈夫是包辦婚姻,脾氣不合,剛解放就離開西壩鎮,在南京炮兵學校當幹部的弟弟克才的幫助下,找了份工作。程鵬飛從小跟一個脾氣怪僻不男不女的父親生活,由於缺乏母愛和良好的教育環境,這孩子脾氣急躁,喜歡打架,講話又急巴。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的功課拉下許多,而學習態度又很差,成績單上好幾個紅燈籠。

    小舅婆抬舉八寶,點名要把這在四年級留級的孩子送到八寶的班級,想讓八寶多加管教和關照。舅婆叮囑八寶說,看在我舅婆的麵子上,幫管管嚴格點,假如鵬飛不聽話,自家人打也不要緊。

    八寶無法推脫,接受了這個兼親帶故的“留學生”。

    這學期裏,八寶的確為這孩子耗費了大量心血和時間,但鵬飛屢教不改,還敢於頂嘴,有幾次讓八寶氣得發脾氣,打了孩子幾個耳光,把他從學校拖到舅婆家裏去,還威嚇說學校開除他了。

    這迴,八寶確實為此而傷了身體和精神,真的不想讓他在自己班上了。但舅婆好說歹說,還是把他收留下來。

    後來,八寶發現,並不是每次打架都是鵬飛之錯,不少迴是人家譏笑他講話急巴,或諷刺他考試得第一名(倒數)時,他才惱羞成怒。八寶在班上做了許多批評教育工作,同時給孩子以更多的溫暖和鼓勵。

    幾個月下來,由於八寶軟硬兼施,這孩子的學習表現和課業成績,果然有了一些進步。

    可是,八寶的身體漸漸支撐不住了,特別是有時感到眼睛脹痛,視物模糊,休息一會又會好點;另外,在飯前饑餓感強,手足發麻無力。八寶擔憂低血糖又犯了。

    時逢國慶,又適遇中秋佳節,農村經濟出現轉機,學校破例搞聚餐——每人麵前端上一盆板栗燉肥鴨。校長說,這是附近胥溪大隊副業組以批發價優惠賣給學校的。據說,這裏地方上有良好的尊師重教的風尚。這是八寶參加工作以來的首次享受。

    沈校長敬酒時,衷心祝願我們的黨和國家闖過難關,人民生活越來越好,也祝福老師們花好月圓,身體健康,家庭幸福,並希望大家努力工作,多為教育事業做貢獻。

    滿月初上的時候,八寶和老師們品嚐著滴油的鴨肉和甘酥的板栗,雖然數量有限,但盡興地喝著當地酒坊新釀的原燒,沉醉在多年不見的歡樂中。很少沾酒的八寶也乘興多喝了幾杯。

    皓月當空時,醉意朦朧的八寶返迴宿舍後,自覺身體不適,就早早睡了。

    翌日清晨,八寶一覺醒來,覺得頭有點沉重。他睜開眼睛,右眼還好,沒出現問題。但忽然發現左眼前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黑點在遊動。

    他閉上右眼,坐起來再看,左眼前的小黑點在漸漸擴散開來,逐漸形成一團紅黑色的雲霧在眼前彌漫著,擋住了視線,最後左眼什麽也看不見了。

    八寶不知什麽原因,揉了揉眼睛,以為是眼屎迷糊住了,但對鏡一照,除了結膜有些血絲、略微紅腫以外,並沒見什麽眼屎。他又閉上右眼,他把左眼睜得大大的,注視著樓窗外,左眼前還是浮現著一片黑紅色的雲霧而不見物象。

    八寶頃刻驚慌起來——左眼出大問題了,難道又要同奶奶一樣變瞎子了?

    八寶的第一反應即是快去看醫生,耽擱了時間就更難醫呀。

    但想到一天的課務和班級工作,他又猶豫了:新學期剛開始上路,自己離崗去看病,學校人手少,誰來代課呢,這不影響工作嗎?

    讓八寶放不下心的還有程鵬飛,才剛剛有了點進步,我這一走,恐怕又要變鬼了。

    最讓八寶擔憂的是,目前處在調整經濟政策的時期,有風聲說最近要搞人員精簡和下放運動,假如自己生病,就屬於老弱病殘人員,那就要被精簡迴家呀。

    反正還有一隻右眼正常,能堅持上班,到放假後,下放運動結束後,再去看眼睛也不遲。

    高考複習還能堅持下去嗎,上大學豈不成了泡影?

    ……

    八寶不敢往下麵想了。

    早飯時,沈校長得知了八寶的病情後,關切地說,眼睛對人來說是太重要了,不能馬虎,耽誤時間,要八寶先到公社醫院檢查一下再說,上午的工作由校長和教導主任去安排。

    早飯後,八寶隻得去公社醫院就診。

    公社醫院在沿河鎮下橋旁邊。八寶還沒來這裏看過病。醫院很小,不分科室,除了小舅公一個中醫,還有一個年輕一點的男西醫,醫療條件十分簡陋,沒有眼科器械,僅靠肉眼望診。

    醫生查不出病因,隻是說眼睛裏麵有問題,必須到大醫院進行眼底檢查治療,並寫了一張轉院證明給八寶。

    舅公說是肝腎虛虧,內火竄目,要八寶先吃點明目地黃丸、杞菊地黃丸之類的中藥涼血補腎,還再三叮囑趕緊到眼科醫院診治,千萬不能延誤治療時間,而重蹈你奶奶的覆轍。

    八寶這才急起來,下決心請假去外地看病。

    八寶上完最後一堂課,才把去看病的事情告訴學生。班上的學生聞訊後,都舍不得八寶離開他們,尤其是程鵬飛,幾乎要哭出來了。八寶說問題不大,眼睛很快就會好的,過幾天就迴來教書,校長會安排老師來代課,希望同學們繼續努力學習,創造新的成績,老師才會安心治病。

    離發工資還有幾天。八寶犯難了:路費醫藥費哪裏來,口袋裏沒幾分錢,怎麽外出去看病呢?

    沈校長叫他寫張借條,先預支下月工資。八寶從今年七月起就轉正了,月薪從30、5元長到了35、5元。這樣,八寶從會計那裏借支到三十元,八寶像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向校長深表感謝。沈校長說這是應該的,並告訴八寶,到了縣醫院,假如需要轉外地檢查治療,可以到文教局和衛生局辦理有關手續;還有什麽困難也可以寫信給學校,學校盡量幫忙,你隻顧安心治眼睛好了。

    八寶離開學校時,領導和老師都來送他,祝他早日康複。八寶十分感動,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臨走時,八寶把高考複習資料帶在身邊,他仍然決心不悔,隻要病情一見好轉,就要將複習進行到底;眼睛有病,他更離不開那心愛的半導體收音機,他也需要它伴隨自己度過難熬的時光。

    八寶的突然迴家,給瞎子奶奶一個意外的驚喜。但聽說八寶要去縣醫院看眼病,奶奶即轉喜為憂,催八寶快去看病。八寶反安慰起奶奶來,說現代醫學很發達,不比從前落後,叫奶奶放一百二十個心。

    當八寶問起兩個妹妹時,奶奶告訴他,蓮子上學去了,梅子頭疼睡在床上還沒起來;前些時候,你爹身體發病,商店辭了他,這幾天稍微好點,一早就到香店裏包香去了,把你小妹字撂在床上,我一個瞎子老媽媽有什麽法子想呢。

    母親死後,梅子是八寶最牽掛的人。梅子從小失去母愛,跟隨瞎子奶奶和年幼的姐姐受苦受難;父親經常生病,失業,無心無能照顧子女,這怎麽不常常讓八寶牽腸掛肚呢。

    八寶不在家的時間,大妹子同奶奶睡大房間,小妹子就跟父親睡在灶屋那半間小屋裏。八寶一聽,急忙走入用一塊舊床單做房門的父親房內,隻聽得蜷屈在破蚊帳內的梅子在呻吟著。

    八寶撂起帳門,湊近梅子,隻見梅子頭發散亂,臉容瘦黃,雙手緊抱著草窩似的頭發,麵露痛苦的表情。

    八寶輕聲地喊著她的名字,梅子淚水湧滿眼眶,用幾乎聽不到的微弱聲音應答著,叫著哥哥,淚珠又嗦嗦地滴落在枕巾上。

    “梅子,你怎麽啦?頭疼嗎?”八寶彎下身子,用手撫摸著梅子高燒滾燙的額頭。

    “恩,頭疼得很啊。”梅子痛苦萬狀地哭著說。

    “爹為什麽沒帶你去醫院去看啊。”八寶問。

    “爹哄我說,一點頭痛不要緊的,天亮了,買油條饅頭給我吃了,就會好的。他一早就走了,沒買油條給我吃啊。爹在騙我啊,我比夜裏痛得狠些呀。”梅子哭訴著。

    “別哭,哥哥背你到醫院去,看看就好了,啊。”八寶幫梅子擦去腮幫的淚水,又倒了杯溫開水喂給梅子喝,安慰著梅子。

    “哥哥,看病要好多好多錢呀。”梅子擔憂地說。

    “梅子,哥哥拿工資了,有錢了,別急啊。”八寶替梅子掀開被子,穿好衣服,同奶奶說了聲,背起梅子就往公社衛生院跑去。

    “孩子,你哪裏有錢給梅子看病呀。”奶奶忙問。

    “我身邊帶了。”八寶把準備醫眼睛的錢先給梅子急救用,自己外出再想辦法。

    “菩薩保佑我家梅子,阿彌佗佛。”瞎子奶奶雙手合掌在祈求著。

    西壩衛生院就在李家壩埂往東三百米的後街。八寶小時候買豆渣昏倒後,曾被人送來救治過,後來很少來這裏看過病。現在,他忘卻了自己,靠一隻還健康的右眼,喘著粗氣,背著梅子急步疾行在這條熟悉的路上。

    梅子臉色非常難看,在他背上輕輕地哼哼著,身子不斷地抽搐著。八寶安慰她馬上要到醫院了。八寶真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衛生院。

    八寶簡直是用一百米賽跑的速度把梅子背到醫院的。體力不支的八寶氣喘籲籲,渾身已被汗水濕透。他來不及揩擦滿臉的汗珠子,找到醫生。

    西壩鎮衛生院條件雖差,但還是全縣最好的公社醫院,這裏有幾位不久前分配來的醫學院畢業的年輕醫生。一位戴近視眼鏡的沈醫生負責接待了他。

    沈醫生經過詳細詢問檢查,並抽了梅子的脊髓液,確診為小兒急性腦膜炎。沈醫生說此病兇險,再來遲一點,命就難保了。

    八寶幾乎掏空了口袋裏的錢,為梅子辦好住院手續。

    梅子很快被送進病房住院。近來正流行腦膜炎,病房裏已經收治了兩位急性腦膜炎患者,其中一個三歲的男孩因為送醫院太晚,已經奄奄一息。另一位,快要康複出院了。

    這時,梅子處於半昏迷狀態,抽搐得更厲害,頸脖子不斷朝後仰擺著。八寶幾乎用哀求的聲音請醫生快救救梅子。所有的醫生護士們全來了,投入了緊張搶救:抽血,化驗,打針,掛水,……

    醫務人員忙碌了好一陣子,終於把梅子從死神那邊奪迴來。梅子轉危為安,青紫的瘦臉上顯出一點血色。醫生說,要再住幾天繼續治療,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五六天就會好的,你家來得還算及時,不會留下後遺症。

    鹽水瓶裏的藥液一滴一滴地慢慢滲入梅子手背細微的靜脈裏,梅子漸漸地安睡了。看守在一旁的八寶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他此時發現左眼的病情已在迅速惡化,眼前一片漆黑,八寶竟急得一下子癱坐在梅子病床邊的凳子上。

    八寶竭力克製著自己的心態,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等梅子的病情更穩定一些,就去縣城就診。

    蓮子和八寶的父親堯發急匆匆地趕了進來。原來,蓮子放中學迴家聞訊後,即把在香店幹活的父親叫了過來。堯發手上還粘著沒來得及洗幹淨的包香的漿糊,一言不發,臉上寫滿憂愁和無奈。

    “梅子啊,你好些了嗎?”蓮子湊近梅子身邊問。

    “她剛睡,先別喊她。好些了,沒大問題了。”八寶對他們說。

    “梅子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還不……”八寶想責怪父親幾句,但欲言又止,他了解父親的困境和為人。

    “醫不起呀。越是沒錢,越要多花錢。”堯發愁眉苦臉地說。

    “錢要緊,還是性命要緊啊。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就沒命了。錢我繳過了,出院的時候再結算。梅子這裏沒花多少錢,估計我繳的二十五塊錢,可能基本上夠用了。”八寶不再畏懼,頂撞了一下父親,但又按捺著將要噴發的惱火說。

    “奶奶說,哥哥自己還要去醫眼睛啊。”蓮子已經知道八寶的事情。

    “不要緊,我有公費醫療的。”八寶說。

    “這裏我來想法子結帳,你趕快上縣醫院看眼睛去吧。”堯發良心發現,對兒子說 ,“蓮子你跟你哥哥先迴家做飯,我來照看梅子。你吃過了,再送口給我和梅子來吃。”

    八寶見梅子安詳地睡著,便同蓮子迴家了……

    梅子在醫院整整住了三天,而八寶也足足在梅子身邊守了三天。等梅子一出院,他就立即趕赴縣醫院。至於外出看病的路費,到縣裏再去文教局想辦法,他記得沈校長告訴他有困難可以找文教局幫助。

    果然,八寶患的是眼底病,縣裏初診為急性視網膜炎,需要到省城大醫院眼科進一步檢查治療,並開了轉院證明給他。

    八寶聽說辦理外出看病手續很煩——按照有關規定:疑難病症地方醫院因條件有限須轉上級醫院的,必須由縣醫院出具轉院證明——病人再到主管科局批準蓋章,同意請病假外出就診,這樣可以報銷往返車旅費;再經縣衛生局批準,才能解決醫藥費。如果需要住院,那就由住院醫院同衛生局直接聯係,出院時一並結算。

    八寶雖然在縣城讀書好幾年,但對縣裏的各個領導機構十分陌生,不知文教局、衛生局的大門朝東還是朝西,更別說認得局長科長秘書了。

    但非得親自去跑去辦不可啊。所幸的是八寶在師範讀書期間,曾經被學校抽調到縣團委幫整理過優秀團員的材料。還有一次印象最深——就是師範生為抗議學校夥食太差稀飯太稀,而跟隨大夥抬著米湯一樣的稀粥與藏著死蛔蟲的莧菜,排隊到縣政府上訪請願。

    八寶憑著記憶,還是找到了縣政府文教局和衛生局。

    算八寶運氣好,八寶一路綠燈,沒費多大勁,也沒遇到任何麻煩,就辦好了所有轉院手續,而且從文教局又借到30元車旅費——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邂逅了在縣文教局當秘書的初中老同學章龍。

    章龍高中畢業後,通過關係,依仗烈士子弟的優越條件,被一所大專學校中文專業錄取,畢業後分來縣文教局。

    章龍比初中時更帥了,且根紅苗正,又是大學生,參加工作後一帆風順。有情人終成眷屬,去年與中學女友李麗,喜結良緣,正是春風得意躊躇滿誌之時。李麗沒考取大學,後來分配在縣供銷社工作。

    章龍雖然有些脾氣暴躁,但為人耿直,樂於助人,見八寶有病來局裏,便熱情相待,以盡老同學的一份情誼。由於章龍的幫忙,帶八寶找人辦事,就順利多了。

    八寶對老同學心存感激,但自怨不如老同學走運,心中不免有幾分悲愴。

    八寶謝過章龍,下午就搭上開往南京的班車,到又一個陌生而向往的大城市去。八寶想到此行並非上班,也非旅遊,更不是上大學,而是為救治將要失明的左眼,他對現狀與前程既感到無限悵惘,又充滿著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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