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八寶跨進了初三。匆匆趕來的秋風給縣中校園裏送來了滿園金桂芳香,也讓地上飄落片片枯葉。一連幾天蒙蒙細雨,八寶感到絲絲涼意,尤其是心理和經濟上的壓力讓他不堪重負。

    在邢老師的關心下,八寶的助學金已經從每月一塊半提高到兩塊半,但他從家裏幾乎拿不到錢,基本上隻能依靠這點助學金,維持著每天不上一毛錢的最低生活費。早餐一般不吃,有時喝二分錢稀粥;中午和晚上總共隻能買七、八兩米飯,這樣三餐加起來就得花去近一毛錢,談不上吃菜了。偶爾迴家帶點醬板豆醃菜之類的鹹菜,到上黴發綠還在吃。家裏帶來的菜吃完,沒錢買菜的他和許多貧困生每餐隻能白碗對白筷,完成吃飯任務。

    後來,不知哪個同學在家裏帶來“油炒鹽”當菜。原來“油炒鹽”既省錢又方便,還能長期保存。做法是先把幾滴香油燒熱,然後將幾把粗鹽撒進去,炒拌幾下盛起來,將微黃的油鹽粒子,裝入一個有蓋的小瓶子。吃飯時,旋開瓶蓋子,把筷子頭在瓶裏麵蘸蘸,和著白飯吃。那滋味可比吃白飯美多了呀。

    還有腦殼子靈活者,花幾分錢打點醬油,到人家菜園裏偷幾根香蔥,洗淨,掐碎,放在大碗裏,再倒一點炒鹽和醬油,衝上一碗開水,就作成了美味可口的“三鮮湯”啦。

    八寶迴家時,也跟人家學著帶油炒鹽來吃。

    歲月在忍饑挨餓與勞心熬血中度過。八寶的體質和精力每況愈下。

    這天,上午最後一節課以後,八寶按捺著餓得隱隱作疼的肚子,習慣地往食堂跑去——他從昨晚吃了三兩飯和一碗“三鮮湯”,時過十八、九個鍾頭了,那能不餓呢。他感到頭在發暈,心有點慌,硬撐著走進飯廳,從給學生存放餐具的大櫃格子裏取出自己的碗筷,往買飯的窗口走去。

    但一掏口袋就傻了眼:身邊一分錢也沒了。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強烈地刺激著他消化係統的神經,讓他無法忍受饑餓的折磨,他隻得向食堂師傅開口了。

    “趙……師傅,我……沒飯票了……”八寶吞吞吐吐地說。

    “你又要賒帳?不行。幾百學生都同你一樣,食堂不要賒倒了。”那位穿著髒稀稀炊事服的趙師傅冷冷地說。

    “我實在餓死了,再賒點給我吧。”八寶幾乎在哀求了。

    “去去去,你餓死,怪我屁事。”趙師傅冷漠地苦笑著說,“你先靠旁邊去,不要耽擱別人買飯。”

    八寶又餓又羞,頓覺手腳發麻,眼前一黑,雙腿軟癱,站立不穩,一下子暈倒在食堂窗口前的地上。隨之,乓啷一聲,八寶手上的碗筷撒落開去。

    “八寶、八寶,你怎麽啦?快醒醒。”跟在後麵買飯的張春桃一把抱起八寶,讓八寶靠在他寬厚的胸前,焦急地問。

    “我……我……”八寶還沒完全失去知覺,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著張春桃。

    “八寶他怎麽了?”隨後趕來的李麗、童芳芳等關切地守侯在八寶身旁。

    “這孩子恐怕是餓壞了,快打點飯給他吃吃。”親眼目睹八寶無錢打飯暈倒情景的另一位女師傅走出來說,“剛才他沒錢買飯,就一下子昏倒了。”

    “我這裏有一塊糖,先給他吃了。可能是低血糖。”有些衛生常識的李麗從袋裏掏出幾粒奶糖,剝去糖紙,把糖塊送進八寶嘴裏,“嚼嚼吃下去,很快就會好的。”

    李麗平常飯吃得不多,但口袋裏經常少不了點糖果瓜子之類的零食,沒事就掏出來吃著玩。沒想到今天可救了八寶一命。

    八寶吃了水果糖,精神好多,自己能走路了。

    “快把這碗飯吃了吧。”童芳芳把八寶摔在地上的碗筷撿起,在水池裏洗洗,到食堂裏買了三兩飯,打了兩分錢青菜放在飯上,端了過來,“吃吧,吃吧。”

    大家把八寶攙扶到飯廳裏,讓他坐在飯桌邊的長凳上。其他同學也買來飯菜,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著。

    八寶同大家一道,和著淚水把飯菜吃了,心裏充滿對同窗好友的感激之情。

    吃完,同學們你三分、她一毛,掏出一些飯菜票與鈔票,塞進八寶的口袋裏,八寶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流眼淚。

    “以後沒飯票,隻顧對我們說,我們不會看你餓死的。”張春桃拍著胸脯對八寶說。

    “隻要我們有的吃,你就有的吃。”李麗、童芳芳也激動地表態。

    八寶知道他們家裏大多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卻還這樣給自己雪中送炭,這世上還有比親情更可珍貴的同窗之情啊。

    艱難與痛苦磨練了窮苦學生的意誌和毅力。八寶和幾個苦孩子終於堅持到初中畢業的時刻。

    就在八寶畢業前夕,1958年的春夏之交。縣中滿院的大小字報一下子被清洗得不見蹤影,慷慨激昂的整風發言和激烈尖銳的反右批鬥辯論銷聲匿跡了,校園內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有琅琅的書聲與“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聲,才使校園顯得有點生氣。

    八寶的心情十分沉重和矛盾。經過57年政治運動的掃蕩,八寶的文學老師、班主任等一批深受學生敬重愛戴的老師,被劃為右派,掃出了學校,不知發配到哪裏勞改去了。八寶不知道這些老師到底犯了什麽錯誤,那麽好的老師怎麽就變成了敵人呢。他真的想不通。殘酷的現實讓他一時無法理解和接受。

    他的班主任換了一個教語文的張老師(進初三以後語音和文學又合並為語文)。張老師是鎮江人,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四十好幾歲,長相很老蒼,寬闊臉,高鼻梁,尖下頜,高度近視,眼鏡片子裏有好幾個圈。上課時方音很重,講課不大吸引學生。但是個老好人,膽小怕事,整風運動中沒敢提意見寫大字報,運動結束時沒挨整。

    張老師對八寶等在班上年紀最小、語文較好的幾個學生很喜歡。有時叫八寶他們幫上街買包香煙火柴之類的東西,或到食堂裏衝壺開水。一旦發現八寶沒飯票了,就給一些接濟一下,從不要八寶歸還的。八寶也很聽他的話。

    到了中考複習和報名階段了。八寶必須馬上迴家一躺,拿飯錢和報名費,並同家人商量填報誌願的事情。張老師說他年紀小,成績中等以上,應該考高中,前途大些;八寶何嚐不想上高中呢,但他實在被沒錢吃飯的困難嚇怕了。聽說上師範或中專是公費,這樣可以免除餓飯的威脅。

    報考中專,他年齡不夠,就隻能考師範了。班主任張老師說你年紀太小,個子又不高,當老師要被學生欺的。最後還是叫他迴家同父母商量一下再定。

    近來,功課緊張,每天複習進度很快,迴家往返至少要兩天,功課拉下補不上去。但是,報名日期逼近,過期不辦。八寶必須上午迴家,當天夜裏趕迴學校,才能不耽誤第二天上課和報名。沒有錢坐班船,即使有班車也沒車費。還隻能靠父母給的兩條黃瓜腿走啊。反正八寶也有三年的鍛煉和經驗,習以為常了。於是,八寶約好張春桃、楊可用、童芳芳等同學,在星期六的上午步行迴家。

    他們吃過早飯出發,五十裏的路程,隻用了四個小時就到家了。路兩邊,是夏收夏種的忙碌場景,視野裏到處是紅旗飄飄、人歡馬叫的大躍進氣派。

    八寶踏進家門時,蓮子給父親送飯剛迴來,家裏人正在吃中飯。

    “八寶你怎麽迴來了?累了吧?快洗把臉。”八寶娘趕緊放下飯碗,打了盆熱水給兒子洗臉。

    “哥哥,吃飯吧。”大妹子蓮子盛了滿滿一碗飯端上桌子。

    “哥哥,吃菜呀。”小妹子也爬在凳子上給八寶夾菜。

    飯桌上還是那幾樣老菜:醬板豆、醃菜、青菜、鹹小魚,都是燉在飯鍋裏同飯一塊熟,既省柴火又省事,還有一小碗紅豆腐,是奶奶愛吃的。小妹告訴八寶,鹹小魚是蓮子姐姐用淘米簍和米篩子在李家壩邊撈到的。雖然隻有一點點長,但抹點鹽曬幹了放在飯鍋裏燉燉,卻很香,是上好的下飯菜呢。李家壩的水很清,很滿,魚蝦也多。當人們在水邊淘米洗菜時,就有一群群小魚遊過來戲耍,吃米泔水。隻要淘米人一伸手去抓,魚兒一下子就遊開去了。真好玩。八寶在家時也撈過不少小魚。

    “孩子啊,怎麽有空迴來啊?要考試了吧?”瞎子奶奶邊吃邊問。

    “馬上就要中考了,老師要我們迴家的,拿報名費,還要同家裏商議報考什麽學校。”八寶洗完臉,即扒上了香噴噴的米飯,並迴答著奶奶。

    “這些事,得同家裏做主的人說啊,奶奶現在沒錢,說話算不了數呀。”奶奶歎了聲氣說,“你小姑,也是因為沒錢上高中,才考的中專啊。”

    “是啊,我也想考師範,吃飯不要錢。”八寶說。

    “舊社會說,家有三鬥糧,不做孩兒王啊。新社會興許不一樣了。” 奶奶又長歎了一聲, “還是火燒眉毛顧眼前吧。”

    “媽,你說呢?”八寶轉問玉喜娘。

    “我是睜眼瞎子,也不知道考哪個學校好啊。等到你有出息那天,媽我已經埋進土裏了。”

    “不會的,三年很快的。”八寶忽然見娘沒添飯,向著自己發愣,“怎麽,媽你吃完啦?”

    “我吃飽了,你吃吧,孩子。”八寶娘拿著一隻空碗,呆呆地望著已長成小夥子的兒子說。

    原來今天沒燒八寶的飯,鍋裏所剩已經不多,八寶娘先讓孩子吃飽。就在上月,老板娘埋怨她碗筷洗不幹淨,又冤枉她偷了米。老實忠厚的玉喜辯不過老板娘,隻得忍氣吞聲地被辭退了,還被扣了半個月的工錢。

    一個月來,她獨自以淚洗麵,一直鬱鬱寡歡,心結不解,經常一人倚靠在門邊,或者望著李家壩水,看著路上的行人發呆,還常常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那幾句話:“沒錢,要餓煞了。”

    她手腳也沒以前利索,做事抓東丟西。丈夫還罵她變呆了,婆婆嫌她不好使喚了。隻有兩個女兒伴前跟後,拾漏補缺,時時處處體貼著沒用的親娘。而今天兒子迴家給她帶來莫大的安慰,長久不見的笑容浮現了。

    八寶見娘神情比剛迴家時好些,一顆懸空的心才有些落實。但娘臉色十分憔悴蒼老,沒有血色,瘦削的顴骨顯得突出,眼睛也黯然沒神。他知道母親一定又受了不少苦。他想這次迴家要能向父親拿到錢,報考上師範,再熬過三年,就能拿工資,給母親過吃穿不愁的日子了。

    “爹和爺爺吃過了嗎?”八寶想起找父親的事,“我吃完飯,要到店裏向爹要報考費和飯錢去。”“你爹前幾天發了雷火腿,看病花了十幾塊錢,恐怕這個月工資又沒了。”八寶娘說,“我這裏還有幾塊幫工的錢藏著,沒給你爹知道,你拿去考學堂吧。”

    八寶望著娘無神的眼睛忽然閃亮起來,好象充滿了對自己的希望與祝福。

    “媽,你自己留著用吧,我去向爹要。”八寶知道娘自己的辛苦錢一分也舍不得花啊,但他無法拒絕娘的一片心意。

    “我留著有什麽用呀,說不定下次迴來,看不見你娘了。給你也好幫一點啊。”玉喜抽噎著說。

    “媽,你別在哥哥麵前瞎說啊。”蓮子勸阻著娘,“哥,你不要把媽的話往心上去。她心裏有點亂。”

    “孩子呀,你隻顧安心複習考試,別記掛家裏。”奶奶勸勉著八寶。

    全家人吃完飯,女人們洗刷碗筷去了,八寶也到父親那裏要錢。。他雖然對此行不抱多大希望,但必須去一躺。

    走進父親的商店,他發現父親也老蒼了許多,而且腿病還沒全好,在櫃台裏坐著,做生意時隻能瘸著腿移動。看見八寶來了,也沒站起來。

    “爹,你腿好點了嗎?”八寶首先作了問候。

    “比前幾天好多了。”八寶爹沒精打采地說,“什麽時候迴來的?”

    “吃中飯的時候。”八寶看見爹的模樣也動了感情,他不忍心在父親這麽困難的時候再來增加壓力,但不說又不行,“爹,老師要我們迴家,同家裏商議報考的事,還要拿點報名費和夥食費。”

    “哦,隨你考什麽,反正我沒能力再供你上學了。” 八寶爹說。

    “我想考師範,上師範吃飯不要錢。”八寶沒料到父親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隻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我說隨你嘛。”八寶爹開始不耐煩了,“要多少報名費?”

    “兩塊,還要一個月的夥食費。”八寶顧不得怕了,心想反正考上師範,再也不要來向你討債了。

    “哪裏有錢,隻好向經理再借啊。”八寶爹陰沉著臉說。

    八寶在店裏耐心地等父親到樓上經理辦公室那裏借錢。

    沒多久,堯發借到了三塊錢交給八寶,並警告說:“就這一迴了。”

    八寶拿著三塊錢迴到家中,母親也硬要把三塊錢塞給兒子,八寶一再推讓,他娘怨道:“你不要娘的,我留著,總不能帶到棺材裏去啊。”望著母親慈愛而愁苦的麵容,八寶隻得收下這帶著母親體溫的三塊錢。

    “媽,你自己要多保重,什麽事想開點。”八寶勸慰著母親。

    “我就是巴急你,孩子啊。”八寶娘有點呆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兒子的臉上,她望著比在家時高了而瘦了的兒子,過早衰老的心仿佛又燃起一點希望的火花。

    “媽,你別為我擔心,我已經是大人了。再過幾年,我就是老師啦。”八寶想用自己的成長來寬慰母親。

    “哦,那好那好。我等著你這一天。”八寶娘滿眶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簌簌地流下來。

    經過半天的休息,傍晚時分,八寶的幾位同學來喊他同伴迴校了。

    “怎麽?今天晚上還要迴學校去?” 奶奶不解地問。

    “對,我們幾個同學約好同伴去的。明天要報名,還要上課呢。”八寶解釋道。

    “那怎麽行啊。明天一早再走吧。”八寶娘焦急地阻攔。

    “媽,明天去就要耽誤複習和報名。耽誤了時間就考不上啦。”八寶態度堅決地說,“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今天晚上有月亮,又是老路很熟悉,你們就放一百二十四個心吧。”在門前等候的張春桃大聲地對八寶家裏人說。

    臨行時,八寶見母親用衣袖不停地擦眼淚,兩個妹妹也含情脈脈地向他揮手。

    “到了學校,寫封信迴家報個平安,記好啊。”瞎子奶奶在大聲地囑咐著八寶。

    “哦,知道啦。你們放心。”八寶也高喊著。

    帶著母親和蓮子妹為他準備的鹹菜和家人的一片愛心,八寶與同學們踏著皎潔的月光,在蒼茫的夜色裏匆匆趕路。他們充滿著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憧憬,一路說笑唱歌,忘卻了奔波之苦,忘卻了夜幕的幽暗深沉,五個小時後,終於在後半夜,安全迴到了學校。

    返校後,由於忙於複習和報名等事情,八寶竟忘記了給家裏寫信。

    三天後,班主任給八寶帶來一封家書。他見信是蓮子寫的,急忙拆開來看,隻見信中寫道:

    “哥哥:自從你那天晚上走後,媽媽就病得更厲害了。你走以後,她就坐在門檻上不肯睡覺,一直到天亮,又哭又喊你的名字,說你在路上被人殺死了。我們怎麽勸她也不信。今天特意寫信給你,奶奶叫你接到信以後立即迴信,好讓媽放心,她的病才會好起來的。

    盼望迴信。

    妹妹  蓮子 寫

    5月16日”

    看著妹妹歪歪扭扭的字,頓時,八寶仿佛陷入了深井,眼前一片昏暗。他為自己沒及時寫信給家裏而悔恨,他為母親的病情而憂慮,他想長上翅膀立即飛迴家看望母親……

    然而,沒有汽車,沒有電話,也沒有時間……他在矛盾和痛苦中難於自拔。他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寫信迴家說明情況、慰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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